二二、鐵牛

二二、鐵牛

時值夏末秋初,白天雖還有些炎熱,但夜晚已是比較涼爽,特別是山間,不知是否今年的桂花開得特別早,空氣中還隱約傳來一縷沁脾的桂花初香,雖是在逃亡途中,也令眾人心曠神怡,暫時忘卻了戰敗之痛。

藍徽容的心卻一直沉浸在放棄青雲的痛苦之中,由於卧龍灘至蓮花關的路途全部被西狄軍控制,這倖存下來的虎翼營三百多號人不能由官道返回蓮花關,只能從月牙河以南的崇山竣嶺中繞道而行,翻山越嶺,徒步穿越,自是不能帶上青雲,藍徽容在山谷入口沉默良久,終忍痛取下青雲的韁繩轡頭,抱著它的頭輕聲道:「青雲,你自己要多保重,我一定會回來找你的。」

慕世琮與孔瑄對望一眼,齊齊走了上來,孔瑄勸道:「你別傷心,等攻回這處,我們一定會幫你找回青雲的。」

藍徽容見青雲黑圓的眼中似也要掉出淚來,更是難過,想起與青雲自幼相處的點點滴滴,眸中隱有水光流動,她不欲別人看到,轉過頭去,低聲道:「青雲,你要多保重,見著戰火一定要逃遠些,下游水草較肥,你去那邊吧。」

她輕咬下唇,終硬下心來,在青雲后臀用力一拍,青雲長嘶一聲奔了出去,奔得一段,許是感覺到主人未在背上,又迴轉而來,藍徽容眼淚再也忍耐不住,溢出眼眶,怕被身邊之人察覺,不敢望向疾奔而來的青雲,猛然力,奔入山谷中去。

身後,青雲略帶悲戚的嘶鳴聲漸漸淡去,藍徽容頓住腳步,雙手撐膝,俯下身,看著晶瑩的淚珠滴落在腳下的青石之上,浸洇成一團灰濛之色,心情格外沉重。

上次雖因孔瑄之故,她曾與青雲分開了一段時間,卻不知道怎麼回事,當時似對那盜馬之人十分信任,覺得他可以很好的照顧青雲,而這一刻,將青雲放逐荒野,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放下心來。想起昨夜的戰爭,想起葬身對岸的數千虎翼營將士,她更是喉頭哽咽,心中悄悄地問著自己:到底是為什麼,自己要上這個戰場,要面對這些生離死別?

聽得身後腳步聲越來越近,沉穩中透著謹慎的關切,藍徽容悄悄擦去眼淚,面色恢復平靜,轉過身來微笑道:「侯爺,你昨夜可說了,回潭州讓我選一匹好馬的。」

此時正是黎明時分,明霞照在藍徽容的臉上,她挺秀的鼻側,淚痕依稀可見,輕彎的唇邊,笑容明朗中略帶凄然,慕世琮從未見過虎翼營的弟兄們誰曾有過這般神態,嘴唇動了動,勸慰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崔放從后趕了上來,伸手攀上藍徽容的肩頭:「方校尉,你放心,侯爺親訓的那幾匹馬都和我是哥們,你看中誰,我就給你介紹。」

孔瑄伸手將崔放的手打落,不著痕迹的擠入二人中間,口中笑道:「別聽崔放這小子的,他去年想騎逐月,還被逐月摔下地,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個月。」

崔放被孔瑄擠開,又聽他揭了自己的糗事,心中不悅,輕哼一聲,走回慕世琮身邊,望著孔瑄高大的背影嘟囔道:「有了新朋友,就不顧老朋友面子,真是喜新厭舊!」

慕世琮卻不說話,眼神閃爍地望著前面並肩而行的孔瑄與藍徽容,一個高大挺拔,一個清瘦俊秀,兩人就連走路的步伐都是一致,他心中忽想道:什麼時候開始,孔瑄身邊之人不再是自己,而換成這個方清了?

由卧龍灘至蓮花關,官道二百多里路程,輕騎快馬大半日便可趕到,但這三百多號人由崇山竣嶺中徒步翻越,卻是行得十分艱難。

這蓮花山山脈由北至南延綿數百里,峭壁懸空,陡峰連天,山勢險峻,奇峰突兀,若是閑暇時光登山望遠,不失為一好去處,但對於這逃亡的三百多人,這險竣的山峰便成了最大的阻礙,許多人身負有傷,行走得十分緩慢,又因為昨天是夜間奔襲,均未帶乾糧,只能在山間打些野味,采些野果聊聊應付。

更要命的是,西狄軍似是估到慕世琮會穿過這片山脈潛回蓮花關,派了大量人馬在靠近官道的一側搜尋,為避搜捕,眾人只得往更險更深處躲避,雖有崔放識得觀星之術,不致迷失方向,但在山間直行了五日,還未能到達蓮花關。

眼見身邊傷員們傷勢日益嚴重,幾日均靠野果和有限的野味充饑,士氣也是十分低迷,慕世琮與孔瑄漸感焦慮,傷員們的傷勢漸漸惡化,雖有孔瑄與藍徽容略識草藥,替他們采了草藥來敷上,但終究還是不斷有人中途倒下。

這幾日的逃亡,對藍徽容來說如同一場噩夢,她寧願去面對戰場上的血腥與激烈,也不願這樣一邊忍飢挨餓,躲避追捕,一邊看著戰友們一個個倒斃於荒山之中。

剛有傷員離去的時候,眾人還有力氣幫他們挖個坑,草草埋葬,可幾日過去,眾人的心漸漸麻木,氣力耗盡,也只能任他們曝屍荒野。

這日正穿過一片茂密的森林,孔瑄回頭見隊伍拉開很遠,行到慕世琮身邊道:「侯爺,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得想法子鼓舞一下士氣才行。」

慕世琮點了點頭,正待說話,隊伍中間忽然傳來一陣小小的騷動,二人行了過去,見藍徽容正蹲於地上,努力想把一名氣息奄奄的傷員扶起。

這傷員藍徽容認得,最初幾日在虎翼營訓練時,他便經常和藍徽容站在一起,後來又經常向藍徽容請教武藝,由於他總是一副憨厚的笑容,為人又極老實,眾人都叫他『老憨』,他也不生氣,還應得十分愉悅。

眼見他倒於樹旁,左肋下的傷口已近腐爛,全身滾燙,臉上卻還掛著那憨厚的笑容,藍徽容心中絞痛,想起他曾悄悄地告訴自己,他是容州人,家裡已給他說了一房媳婦,等這次戰事結束之後便可回去成親,當時他那甜蜜得咧嘴而笑的模樣似就在昨日,而現在,他卻再也無力回到蓮花關,回到容州了。

一想到容州,藍徽容猛咬牙,伏身下去,向崔放道:「阿放,扶他到我背上來!」崔放應了一聲,便欲伸手扶起老憨。

「放手!」慕世琮冷竣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崔放縮回手去,藍徽容抬起頭:「侯爺!」

慕世琮緩緩蹲下身,仔細看了看老憨的傷勢,知無可挽回,心中一嘆。老憨卻於此刻稍稍清醒,咧嘴而笑,喘氣道:「侯爺,求你,送我一程吧,能得侯爺送一送,老憨下輩子也能投個好人家的。」

慕世琮眼中閃過一抹痛苦之色,片刻后輕聲道:「好!」俯身從藍徽容腰間抽出長劍。

藍徽容一驚,縱身上前:「侯爺,不行!」

「你讓開!」慕世琮眼中已不再見痛苦之色,冷靜如冰。

藍徽容心裡也明白,要想背著老憨翻過高山實是不可能的事情,而將他棄於荒野只會徒增他的痛苦,還不如一劍了結,讓他在瞬間離去,對老憨來說,這才是最好的結局,但她卻無論如何都硬不下心來,一想到老憨的笑容,一想到他在容州的家人,她怎麼也無法提動腳步。

孔瑄輕輕搖了搖頭,走了過來,握住藍徽容的右手,用力一拉,藍徽容無奈下跟著他急奔數十步,聽得身後隱有嘆息和哀泣之聲,心中一痛,猛然將孔瑄的手一甩,卻也不再回頭,默默向前走著。

「你終究心慈了些。」孔瑄行在她身邊,輕聲道:「我雖不知你為何一定要以女子之身從軍,但既然來了,這些事總得見慣。」

藍徽容沉默片刻,低下頭去:「我知道。」

「其實最痛苦的人,是侯爺。」

「我知道。」

「其實------」

藍徽容抬起頭來,神色已變得十分平靜:「我都知道,你不用再勸了。」

孔瑄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來,眼中似有熾烈的光芒,湊到藍徽容耳邊輕聲道:「其實,你這樣偶爾象一個女人,更讓我------」

腳步聲走近,孔瑄一驚,收住話語,二人回過頭去,慕世琮微帶疲倦之色,將手中長劍遞給藍徽容,藍徽容默默接過,劍尖上還隱見血跡,她閉上眼來,輕輕還劍入鞘。

劍身輕擦之聲在藍徽容耳邊長久的迴響,她慢慢品嘗著戰爭的殘酷與痛苦,也終於這殘酷與痛苦之中慢慢讓自己的心寧靜下來。

這日黃昏,仍未能走出蓮花山脈,慕世琮見天色漸黑,下令於一處林間休息。孔瑄帶人去高處打尋獵物,藍徽容則與崔放帶著數人去林間摘了一些野果,迴轉時見一處峭壁下隱露黑褐之色,心中一喜,躍了過去,用劍挖出一大堆泥土,奔回宿營之處。

慕世琮正架起一堆篝火,見她捧著一堆黑色泥土回來,微感訝異:「方校尉,難道這也能吃嗎?」

藍徽容一笑,也不說話,輕輕將那堆泥土捏成幾個泥盆,又將細樹枝穿過盆耳之處,不多時,那黑泥漸轉暗黃,土質也開始硬,藍徽容提起樹枝,將其架於火上燒烤,烤得一陣,提將下來,望著這幾個泥盆欣然而笑。

慕世琮與崔放看得大為讚歎,崔放嘖嘖連聲:「咱們方校尉這手就是巧,好了,現在可有吃東西的盆碗了,只是沒有飯菜可盛啊!」

藍徽容側頭道:「阿放,方才我們在林間看到什麼了?」

崔放想了一下,大笑著奔入林間,藍徽容恐他有失,忙也跟了過去,慕世琮好奇,也隨後趕了進來,見二人正貓腰在林間採摘野菌,不時打鬧比劃一下,笑得極為燦爛,這一瞬間,他似於林中感覺到了一絲特別的溫暖氣韻,因戰敗而壓在他心頭多日的烏雲悄悄散去。

待孔瑄與士兵們提著獵物歸來,數鍋鮮菌湯已是熱氣騰騰,雖然人多湯少,卻也是這幾日來第一次飲到熱湯,泥盆在將士們的手上傳遞,雖無油鹽,那鮮味也讓眾人讚嘆不已,多年以後,倖存下來的人,總還記得,這一輩子喝過的最鮮最美味的湯,就是那一年的那一夜,在蓮花山逃亡過程中,那一鍋未放任何調料的野菌湯。

再在群山中轉了兩日,一行人終於走出蓮花山脈,立於最高處,已經隱見蓮花關雄姿,眾人望著山下巍巍雄關,皆長吁出一口氣,崔放等年輕人更是喜上眉梢,孔瑄卻似覺得有些不對,行至慕世琮身邊道:「侯爺,情形似有些不對,我先去探查,你們在這處等我。」

個多時辰后,孔瑄急奔了回來:「侯爺,蓮花關失守,王爺退回安州了!」

他這句話甚輕,卻如晴天霹靂般在眾人頭上炸響,數人腳一軟,就坐在了地上,大家均未想到,歷盡千辛萬苦,潛回蓮花關,卻要面對蓮花關失守、慕王軍慘敗的現實,由蓮花關前去安州還有三百多里,這些殘兵,又如何能突破重重敵軍,回到安州呢?

慕世琮面沉似水,眸中閃動的卻是堅忍的光芒,他與孔瑄對望一眼,斷然道:「我們得趕去安州,但蓮花關前往安州,高山較少,多為平闊地帶,不能再這樣全體一起,必須得分散開來,有不願前往安州,想回老家的,現在就說出來,我絕不勉強,任大家選擇。」

山風呼嘯而過,山頭一片死水般的寂靜,誰也沒有出聲,就是先前坐落於地的那幾人,也悄悄站了起來,人人皆是堅定地望著慕世琮。

慕世琮心中稍得安慰,語調冷冽而從容:「現在以五至六人一組,大家分頭潛往安州,但是記住:保命要緊,如果遇到緊急情況,可轉道往潭州。」他頓了一頓:「虎翼營的弟兄還等著咱們替他們報仇,大家可得把小命留好了,不管是到安州還是回潭州,總有一日,要討回這筆血債!」

夏末秋初,蟬聲漸低,山銜落日,青山漸染。慕世琮、孔瑄、藍徽容帶著崔放及另一名校尉蘇琅繞過蓮花關駐守的西狄軍,換過普通民眾的衣服,晝伏夜行,悄悄潛往安州城。

一路上,西狄軍的大隊巡哨兵往來不休,由蓮花關至安州城三百多里路,五人走了數日,所到之處,民眾因避戰禍悉數南遷,那些靠近官道的村莊更是被焚燒殆盡,顯是曾遭受過戰亂的洗劫。

五人越走心情越是沉重,由種種跡象看來,這場敗仗對慕王軍來說,實是從未有過的慘痛,藍徽容更是眼見路有屍骨,村舍空寂,田園荒蕪,心中說不出的難受,之前她雖經歷戰爭,但總是在戰場之上,鮮少見過這種被戰火毀滅、民不聊生的景象,這一刻,她連帶對自己都感到厭倦和痛惡,為什麼要上這個戰場?為什麼要親歷這些痛苦?

這一日午時,五人終於趕到了安州城北門外的小山坡上,放眼望向山下安州城外,只見營帳連天,煙塵滾滾,安州城被西狄軍圍個水泄不通,城下黑沉沉一片鐵甲,明晃晃遍地刀槍,千軍萬馬正在激烈的廝殺之中。

崔放倒吸了一口涼氣:「媽呀,這可如何是好?殺得這麼激烈,怎麼進城啊?」

孔瑄卻輕輕搖了搖頭:「現在正是進城的好機會,趁王爺派了兵出城廝殺,還有機會趁亂進城,一旦我方死守,城門緊閉,咱們再想進城可就困難了。」

慕世琮點頭道:「孔瑄說得有理,現在是我們唯一的機會,只是如何突破山下這西狄軍的大營倒是個為難之處。」

藍徽容笑著側頭道:「郎將大人,不如我們去一趟西狄軍大營,請你再做一回小賊,如何?」

孔瑄哈哈一笑:「有方校尉陪我做一回小賊,真是不勝榮幸!」兩人相視一笑,飛身下山而去。

崔放撇了撇嘴:「這兩人,越來越好,倒似他們才是兄弟,我們倒是外人了。」

慕世琮不悅,瞪了他一眼,只是他看著那二人遠去的身影,心中也略略覺得不是滋味。

不多時,孔瑄和藍徽容捧著幾套西狄軍軍衣和數件兵刃奔了回來,五人迅將西狄軍衣罩在身上,悄悄的潛至山下軍營之後,見西狄軍陣容齊整,雖前方與慕王軍廝殺正酣,後方大營卻井然有序,五人好不容易才穿過大營,靠近了城牆下的主戰場。

崔放猛然低聲叫道:「天啦,那是個女人!」

眾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西狄軍陣前,一女子烏飄揚,紫帶束額,淡青衣衫,明眸星目,顧盼神飛,身下銀騅駿馬,手中一桿長槍,左擋右沖,竟是格外的勇猛,帶同她身後的上千西狄軍,殺得慕王軍陣形有些慌亂。

慕世琮大感訝異:「怎麼西狄人還派了女子上戰場了?真是天大的笑話。」

藍徽容輕輕笑了笑:「侯爺這話,可是瞧不起女子了,難道女子就不能從軍嗎?」

慕世琮斜了她一眼:「至少我慕家軍就不會讓女子上戰場。真要出了個這樣的女子,豈不讓人笑話我東朝沒有男人了?!」

孔瑄忙道:「別說閑話,咱們趕緊突過去吧!看樣子,王爺就要收兵了。」說著當先擎過長劍,沖了出去。

四人護住崔放,一路向戰場中央穿行,西狄軍正與慕王軍廝殺,也未留意他們五人,都以為是自己這方的士兵,不久便讓二人衝到了戰場的中間,眼見己方人馬的刀劍齊齊向自己攻來,五人忙迅除下身上衣物,慕世琮身形數個迴旋,手中長槍橫掃向身後西狄軍,大喝道:「慕世琮在此,西狄人休得張狂!」

他這一聲大喝,如驚雷一般,其餘四人護在他身邊,五人立於戰場中央,一瞬間的沉默之後,慕王軍爆出震天歡呼:「侯爺回來了!侯爺回來了!」

自從卧龍灘慘敗,虎翼營覆沒於月牙河以北,小侯爺下落不明,慕王軍中士氣低沉,人人為慕世琮的安危擔憂之餘,也因虎翼營的敗亡而對這次與西狄軍的作戰產生了動搖之心。

及至蓮花關失守,全軍敗退至安州死守,更是軍心沮喪,今日雖因需營救聶葳被迫出城應戰,實是無奈之舉,斗得也是少了幾分銳氣,現在忽然見到生死不明的慕世琮重現戰場,且如昔日一般意氣風、睥睨千軍萬馬,頓時士氣大振,原被西狄軍壓住的陣形也瞬間反攻,將慕世琮等人護於陣前。

城牆之上,青袍玉帶、面色微帶疲倦的慕王爺沖前兩步,凝望著城下的慕世琮等人,閃過激動之色:「不愧是我慕少顏的兒子,果然回來了!」

岳鐵成立於他身側,遙見慕世琮身邊藍徽容正在拼力搏殺,身形似熊熊烈火,又如脈脈秋水,眼眶突然有些濕潤,輕聲道:「那孩子也回來了,真是越看越象。」

慕王爺視線投向藍徽容,片刻后道:「是,雖然相貌不太象,但這身形,講話的神態,和清娘相差無幾,鐵成!」

「是,王爺!」

「你帶些人馬出城接應一下,營救聶葳的事先放一放,把這幾個孩子接回來再說。」

城下,那西狄軍青衫女子見慕世琮等人殺入戰場,激起士氣,將己方壓了回來,將手中長槍一頓,喝道:「慕世琮,可敢與我娜木花一戰?!」

慕世琮長槍一揚一挫,又有幾名圍攻之人倒於他槍下,笑道:「我堂堂大好男兒,豈能與你小女子較量,你還是回家找你的郎君比試去吧!」

慕王軍中一片鬨笑,娜木花氣得面上湧起兩團紅暈,越襯得她膚白如玉,眉彎目秀,她緊咬下唇,一夾馬肚,率著身後數千西狄軍直向慕世琮衝來。

孔瑄忙道:「侯爺,不要戀戰,回城見王爺要緊。」

正在此時,城門大開,岳鐵成率著數千人馬疾奔而出,擁至慕世琮身側,大聲道:「侯爺,王爺有令,回城!」城頭號角聲響,正是撤軍回城信號。

慕世琮大笑道:「娜什麼的,咱們若是有緣,他日再會吧!」翻身上馬,往城門疾馳而去,孔瑄忙隨後跟上。

藍徽容縱身回到己方陣形之中,正待奔向城門,忽然現身邊崔放不見了蹤影,她心中一沉,放眼望去,見他正在一側隨一批將士與西狄軍殺得正酣,臉上一副憋足了勁的樣子,顯是要逮住這個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多殺幾個西狄人。

藍徽容忙劍舞銀光,如電如風,一路攻向激戰中心,到得崔放身側,長劍刺穿一名騎馬衝來的敵手的腹部,搶過他身下戰馬,左手將崔放一拎,丟於馬上,正待翻身上馬,卻被隨後而來的數名西狄軍纏住,她右足后踢,正中戰馬後臀,那馬嘶鳴一聲,向城門方向奔去,崔放兀自在馬上大呼小叫,已被己方之人接入陣中,等他再回頭望向陣中,不見了藍徽容身影。

慕世琮和孔瑄奔到城門之下,也現了情況不對,又奔了回來,卻被眾將士擋住:「侯爺,你先回城。」

眼見密密麻麻的西狄軍之中,一個清瘦的黃色身影時而輕縱,時而閃身,時而倏忽不見,如天上雲雀般洒脫自在,又如水底魚兒般淺翔低游,但劍鋒迸出的殺氣像黑雲壓頂,與上百名西狄人殺得難分難解。

慕世琮皺眉道:「孔瑄,我們得去接應方清一下。」

二人正待拍馬沖入陣中,卻被身邊將士拚命攔住,陣前的岳鐵成早已看得清楚,心中焦慮,率人打馬攻向藍徽容所在之處。

藍徽容陷入敵人重重包圍之中,也知到了危險時刻,自己雖武藝高強,但在這萬千軍馬的洪流之中,如不能爭取氣勢上的主動,只怕會命在頃刻。

她腦中閃現莫爺爺曾教過她的救命劍招,目光中隱有風雲急涌,手中長劍抹過眉睫,一汪寒意晃映盈盈秋水,全身真氣運行周天,如蒼鷹展翅般原地縱起,劍光凄烈,劍鋒連綿,劃破長空,一閃間已是數名西狄人愴然倒下,她未等落地,足尖蹬上身前倒斃敵人,又是再度一縱一閃,又傷多人。

她這番招數一出,對手有些措手不及,圍攻之勢便稍弱了幾分,西狄軍中軍大旗下,一人本是團膝而坐,被這數下寒光一驚,『咦』了一聲,身軀稍稍挺起,凝目望向藍徽容。

城頭上,慕王爺也被這數下寒光映亮了眼眸,微不可聞的嘆道:「清娘,又見『寒水秋波』,真是你的孩子嗎?」

娜木花看得真切,她正為慕世琮譏諷之言有些氣惱,見這名慕家軍人身手如此高強,迅取過馬旁弓箭,端肘,拉弓,開氣吐聲,弦松,白羽長箭如連珠雨般射向閃縱之中的藍徽容。

藍徽容聽得破空之聲,心呼不妙,無奈知這招『寒水秋波』真氣不能鬆懈,只得手中長劍氣勢不減,借閃縱之機避過前面數箭,但娜木花箭勢不絕,後面數箭眼見是要避不開了。

正在此時,岳鐵成驅馬沖了過來,手中槍勢迭出,將這數箭擊落,俯身望向藍徽容:「孩子,快上馬!」向她伸出手來。

藍徽容聽他叫自己孩子,話中滿是慈愛關切之意,不由一愣,迅即回過神來,攻退身後之人,縱身上馬,坐在岳鐵成身後。

岳鐵成見她上馬,急撥轉馬頭,就在這一撥之時,娜木花的數支長箭再度破空襲來,藍徽容正左右擋住攻來的槍劍,不及出手相擋,這數支長箭悉數射入了正急於撥轉馬頭的岳鐵成身上。

藍徽容大驚,伸出左手攬住岳鐵成搖搖欲墜的身軀,猛夾馬肚,劍尖一路橫掃,沖向城門,這時,慕世琮和孔瑄也率眾搶到了陣前,替她擋住追來的敵兵,且戰且退。

娜木花眼見藍徽容策騎就要衝入城內,心有不甘,再度彎弓,白翎破風,勢如破竹,直追向藍徽容身影,但勁聲傳來,一支利箭由后追至,『當』的一聲將她白翎箭擊落在地,娜木花面露疑惑之色,迴轉馬頭,奔回中軍大旗之下,跳下馬鞍:「義父,為什麼不讓我射殺那小子?」

大旗下,一人面目隱在銀色面具之下,低沉的聲音威嚴冷竣:「看看再說吧,傳令,收兵!」

藍徽容心中焦慮萬分,扶住身前的岳鐵成,打馬直衝入城門,放聲大呼:「快叫軍醫!」

一入城門,忙有人迎了上來,接過岳鐵成,放於城門一側的地上,數名軍醫模樣的人也迅圍上,藍徽容滾下馬來,見岳鐵成身邊圍滿了人,她緩緩坐落於地,耳邊不停回想著岳鐵成那聲充滿慈愛的呼喚,眼前儘是他打馬而來關切的眼神和伸出的那隻溫暖的手。

不知過了多久,孔瑄熟悉的聲音響起:「你不要太擔心了,岳將軍會沒事的。」

藍徽容強撐著站起,正待說話,城頭上奔下數人,眾人紛紛行禮道:「王爺!」

藍徽容心一驚,省到這是自己初次見到這位名震四海的慕少顏慕王爺,她抬目望去,耳中『轟』的一響,只見那眾人圍簇著的,正是那位曾與自己親切交談的言文書。

她力拚強敵,又使出耗盡真氣的招數,早已疲倦難支,岳鐵成為救她身負重傷已讓她難以承受,此刻見到這慕王爺竟是那言文書,一股強烈的不安席捲全身,雙腳一軟,又再度坐在了地上。

紛亂間,城門匆匆閉上,岳鐵成被迅抬往太守府,藍徽容也被孔瑄扶起托上馬,隨著慕王爺進了太守府。

她腦中一片混亂,全身無力,神情目然地坐於室內一角,看著軍醫們忙亂地替岳鐵成撥出長箭,看著眾人來來往往,看著慕王爺坐於岳鐵成身邊,複雜的目光偶爾掠過自己的面容。

慕世琮見她面色有些異常,拉了拉孔瑄,湊近低聲道:「方清可從未這樣失色過,有點不對。」

孔瑄眼中閃過一絲憂慮:「想來他是十分重情義之人,岳將軍是為了救他,只怕他-----」

室內嘈雜人聲漸漸淡去,只余慕王爺、慕世琮、孔瑄、藍徽容和一名軍醫。

軍醫行到慕王爺身邊行禮,語調有些沉重:「王爺,箭上有毒,又正中心肺之處,岳將軍他只怕------」

藍徽容痛苦地閉上雙眼,淚水奔涌而出,難道,這位可親可敬如自家長輩一般的岳將軍,就要為了救自己而去嗎?

慕王爺也是身形輕晃:「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軍醫輕輕搖了搖頭:「王爺,看岳將軍還有什麼話要交待,儘快吧!」

慕王爺面帶悲戚,閉上眼來,片刻后緩緩睜開,行到榻前,凝望著微睜雙眼,喘著粗氣的岳鐵成,輕聲道:「鐵成,是三哥對不起你!」

岳鐵成目光迷離,似在找尋什麼,微弱喚道:「那孩子呢?」

慕王爺心中一嘆,回過頭來:「方校尉!」

他這聲呼喚如靜水生波,藍徽容猛然驚醒,掙扎著走到榻前,跪於地上,望著岳鐵成,淚水成串滑過面頰,哽咽呼道:「岳將軍!」

「孩子,別哭,我想求你一事!」岳鐵成的聲音如從地獄中傳出,如噩夢般飄渺,在藍徽容心頭絞結纏繞。

藍徽容心頭劇痛,撫榻泣道:「岳將軍,您說,我定要做到。」

「孩子,在我死之前,你能不能,能不能唱歌給我聽?」岳鐵成雙目圓睜,望著屋頂,眼神更是迷離。

藍徽容不停搖頭又不停點頭:「您不會死的,您要活下去。」見岳鐵成目中隱現哀求之意,她泣不成聲:「您想聽什麼歌?我唱給您聽。」

岳鐵成雙唇顫抖,喉間隱有歌聲出,藍徽容聽不清楚,忙俯身過去,只聽岳鐵成喉間顫抖著反覆唱道:「鐵牛鐵牛,我家有隻大鐵牛------」

驚雷在室中炸響,狂濤捲起,風聲呼嘯過藍徽容的耳邊,她再也支撐不住,面色煞白,跪坐在了地上。

「鐵牛鐵牛,我家有隻大鐵牛,牽著一隻大黃牛,遇到一隻大水牛,鐵牛黃牛和水牛,哪只才是真的牛?」

遙遠的童年,母親抱著自己,輕聲哼唱著這如童謠般的歌曲,似是想起了什麼,淡淡而笑,笑中似還有一絲寵溺。

「母親,黃牛和水牛我知道,鐵牛是什麼牛啊?!」

「鐵牛啊,他不是牛,是一個人。」

「是什麼人?為什麼叫他鐵牛?」

「他是母親的弟弟,因為名字中有個鐵字,脾氣又倔得象頭牛,所以大家都叫他鐵牛了。」母親微微而笑。

「是您的親弟弟嗎?那就是我的親舅舅了。」

「不是,他不是母親的親弟弟,卻比親弟弟還要親。」母親遙望著北方,悠悠說道。

「那他現在在哪裡,容兒想見他。」

母親搖了搖頭:「容兒不能去見他,他可能已不認得我這個姐姐了。」

藍徽容心亂如麻,原來,原來岳將軍就是鐵牛舅舅,原來,他們早已猜到了自己的來歷,原來,慕王爺那日假裝成文書竟是來試探自己的。

她暗罵自己:怎麼那麼愚笨?慕王爺假裝成言文書那日,進帳直至行到自己面前悄無聲息,自己毫無感覺,分明是當世高手,他又那般氣度,他的眉眼與慕世琮還有幾分相象,自己怎麼就沒有想到?

他拿走了自己織給崔放的蚱蜢,他早知自己是方清,那日又隱瞞身份盤問自己的身世,考較兵策,他是不是早就察覺到了什麼?現在,岳將軍又要自己唱出這歌,分明是已猜到自己與母親有關,這歌,一旦唱出,將進一步證實自己的來歷,而如果不唱,又如何面對眼前這人哀盼的眼神,如何面對他那聲飽含疼愛的呼喚?

這歌,到底是唱還是不唱呢?

作者有話要說:幾點說明:1、有許多朋友問某樓孔哥哥是不是太子?以及容兒和慕是否兄妹?我只能抱歉地說:大家看文不太仔細,請詳看第八章,某樓已作說明,太子皓已有三十三歲,而且所有恩怨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情,所以,這兩點猜測均不成立。

2、關於此文,所有主角的身世均不存在任何問題,某樓也覺東流水構思不當,想有所糾正。青山的故事其實就是:一個女人下了一局棋的故事。

3、關於某樓的性別問題,回答:某樓是女子。

4、關於親們想多看感情,回答:危機過後,會有感情出來,快了,就快了。

順帶公告一下:下一章,藍mm要恢復女兒身了,hoho,某樓得想想如何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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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接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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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鐵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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