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棋子

二五、棋子

麗陽高照,藍徽容與孔瑄跟在西狄大軍之後,緩緩策騎而行,那仇天行似也不擔憂於藍徽容落在後面,任他二人遠遠綴在隊末。

初秋的陽光和煦而爽朗,萬千鐵蹄在前方踏起漫天灰塵。藍徽容面色從容,時而閉目靜養,聽著馬蹄的踏踏之聲,想起個多時辰前的生死搏鬥,十萬大軍的摧城壓境,恍如隔世,忍不住輕輕嘆了一口氣。

孔瑄聽得清楚,輕聲道:「在想什麼呢?」

藍徽容睜開眼來,悠悠道:「我在想,若是方才我落敗了,喪命於陣前,下了陰曹地府,見到閻王爺,閻王爺問我,藍容啊藍容,你可還有什麼未了的心愿,我又該如何回答。」說完她擺出一副苦思模樣,片刻之後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的笑隱藏著幾許調皮,又包含著幾分豁達,孔瑄望著她笑起來秀麗的鼻側微微皺起的細緻肌膚,還有仰頭時脖間露出的那一縷杏仁般的白凈,心怦然跳動。

清晨,這個女子如星辰般自城牆上飄落,如青菊般在沙場綻放,那般的風華驚世、動人心魄,而此時,她又猶如山間清泉,不沾一點塵垢,默默淌過他的心間。

他喉間湧上一股強烈的辛冽之氣,胸中卻似有一團溫潤的纏綿氣息,將他的心輕輕的拉扯著,揉搓著,他猛然間仰頭大笑起來,藍徽容略覺好奇,側頭道:「什麼事這麼好笑,說來聽聽。」

孔瑄笑聲漸歇,面上裝出柔弱嬌怯的樣子,細著嗓子說道:「閻王爺啊閻王爺,小女子藍容,確有未了的心愿,那就是在這世間走了一遭,還未曾找到一個如意郎君,過幾年卿卿我我的日子,就不幸又回到這奈何橋邊,豈不是辜負了我這如花的容貌?」說著右手手背托住下巴,擺出一副自憐的姿態,望向藍徽容。

藍徽容不意勾出他這番話語,好笑之餘又有些許羞澀,輕瞪了他一眼,孔瑄覺她這一眼若嗔若喜,似怨還羞,直望入自己的心底,將那顆劇烈跳動的心拚命的擠壓,熱血湧入五臟六腑,沖向喉間,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

藍徽容笑道:「看,遭報應了吧,誰讓你這般油嘴滑舌。」

孔瑄順過氣來,又裝出一副嚴肅神情悶聲道:「既是如此,本閻王爺就恩准你重回陽間,找一個如意郎君,過幾年你儂我儂的日子再到我這處來吧。」

藍徽容面上緋紅,再也掌不住,手中馬鞭勁甩,孔瑄輕伸右手拽住鞭梢,見藍徽容似有一絲著惱,忙正顏道:「好了好了,算我胡說,你說給我聽聽,還有什麼未了的心愿?」

藍徽容將馬鞭一拋,正中孔瑄右肩,看著他愁眉苦臉地揉著肩膀,先前因前往敵軍而有的一絲茫然和恐懼消失不見,心情也豁然開朗。

她遙望西北方向,身軀隨著馬蹄聲輕輕搖晃:「我就想著有一日,能遠離這些是是非非,恩怨情仇,放馬江湖,去母親說過的蒼山霧海,塞北大漠,走一走,看一看,過那種洒脫逍遙的生活。」

孔瑄靜靜地聽著,將手中馬鞭折來折去,沉默良久,忽然朗笑道:「容兒,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

秋陽下,鐵蹄踏起漫天塵雲,籠罩四野,飛揚的塵土中,一高亮清朗的歌破空而起。

「憶昔少年逐日游,蒼山霧海向東流,千杯青酒何辭醉,故人如夢路悠悠。聚難久,歡難留,雲煙踏碎別容州,千里清秋塞上月,從此江海寄扁舟。」

歌聲直入雲霄,洒脫如風,藍徽容凝望著孔瑄雋爽面容,朗朗身形,忽覺前路縱是揚塵如霧,卻也不再是那般迷濛。

正午時分,藍徽容與孔瑄隨著這萬人大軍,終到達了安州城以北百餘里處的茶恩寺。

茶恩寺位於一帶青山綠水之間,東風送爽,桂花飄香,濃峰翠蔭之下,佛殿相望,僧舍比肩,是一處極宏偉的寺院。由於茶恩寺歷代曾出過幾位禪宗名僧,也供奉著靜惠佛祖的舍利子,故此,香火一直極為鼎盛,只是在這戰亂之時,大部分僧侶已逃寺南下,僅余幾名老邁的僧人木然看著如狼似虎的西狄士兵如潮水般湧進,佔據了整個寺院,冷眼看著西狄大軍在寺前安營紮寨,人馬鼎沸。

仇天行在茶恩寺前立住腳步,眯眼看向寺院山門上那幾個大字,忽然冷笑一聲,側頭道:「藍小姐,你說這世上到底有沒有佛?」

藍徽容淡淡而笑:「仇都司,我倒是覺得,人心中有什麼,看這世界就是什麼,大人若是心中有佛,看這世上自然就是有佛有慈悲的世間,大人若是心中無佛,那這世間就只有殺伐與罪孽了。」

仇天行聽她譏誚之言,也不生氣,反而似是極為開心,眼中更有一絲莫名到令人心驚的光芒:「藍小姐果然蘭心慧質,仇某此行,能遇到藍小姐,實是意外之喜。」

藍徽容冷眼看著仇天行在大殿奉上清香,心中一嘆,又將目光投向端然而坐的佛像,眼中露出虔誠悲憫之意。

仇天行奉罷清香,轉過頭來,正見藍徽容仰目望著金身佛像,眼中光華流轉,溢著聖潔的光輝,如大地一般廣袤無垠,如天空一般高曠深遠。她輕揚的下頷帶著清風與明月,捲起烈焰與炙火,撲面而來。

他面具之下的眼神漸漸帶上一絲迷茫與狂亂,不知不覺中抬步走向藍徽容,孔瑄緩緩上前幾步,立在了藍徽容身側。兩人目光相觸,如有潮水在殿內起伏,暗流洶湧。

藍徽容感覺到了殿內詭異的氣息,側頭看了孔瑄一眼,又平靜望向仇天行:「仇大人,請恕我無法越過內心對佛祖的敬意,不能宿在這寺院之內,還望仇大人另作安排。」

仇天行眼中神光逐漸收斂,不再看向孔瑄,呵呵一笑:「既是如此,就請藍小姐宿在大帳之內吧。」

仇天行命人將藍徽容和孔瑄帶至大帳內休息,便未再露面,用過午飯,閑了下來,藍徽容取了棋具,要與孔瑄續那夜未完之棋局。

想起那夜被慕世琮打斷的棋局和隨後慕世琮略帶孩子氣的表現,藍徽容便嘴角輕抿,微微而笑,孔瑄見她欲語還笑,眼睛微眯,憑生一種嫵媚之態,心中一陣恍惚,忽然將手中棋子一放,站起身來。

藍徽容抬頭凝望著他:「怎麼了?挂念著侯爺嗎?」

孔瑄閉上眼來,片刻后猛然單膝跪在藍徽容面前,執起她的雙手,凝望著她的雙眸,一字一句道:「容兒,隨我離開這裡,好不好?」

藍徽容感覺到他的手似火一般滾燙,他的眼神中有憐惜,有仰慕,有溫存,還有一團說不清道不明的熊熊火焰,他仰面看著自己,自己能聽到他略帶紊亂的鼻息聲,能感覺到他略略加的心跳聲,他雖是單膝跪在自己面前,頎長的身軀內卻似有一股凝定的力量在柔柔地圍住自己,擋住了帳外的漫天風雨。

她感覺到自己的心似要跳出胸腔,手中拈著的棋子啪然落地,頰邊飛起一抹潮紅,微微側過頭去,良久方低聲道:「總得把他們在這處拖上十天才行。」說著輕輕將手抽了回來。

孔瑄默然片刻,拾起地上棋子,緩緩坐回榻上,唇邊慢慢湧起一抹笑容,執起黑子輕輕放於棋盤之上,平靜道:「是,我倒是忘了,這棋還沒下完,棋子怎能離局。」

藍徽容轉過頭來,面色也恢復了寧和,應了一子,輕聲道:「我雖不明這仇都司為何一定要我隨他而來,但也可以猜到,必與我母親有關,在戰場之上,他是聽到我說出『鐵牛舅舅』四字之後才出言阻止我殺娜木花的,娜木花的性命於他而言並不重要,所以你不必擔心他會報復於我。而我也還需通過他尋找某位失蹤的親人的下落,只是不知郎將大人可願與我一起,將他在此處拖上十天,好讓王爺能從容布署,等待援軍前來。」

孔瑄再落一子,也不回答她的問題,面上似笑非笑:「我喚你容兒,你卻稱我郎將大人,這可算怎麼一回事?」

藍徽容一愣,也覺有些好笑,側頭道:「那我該如何稱呼於你,孔郎將?」

孔瑄面上浮現得意之色,雙肘撐在棋盤上,湊到藍徽容面前低聲道:「也不用多麻煩,就去掉一個字,好不好?」

藍徽容也不著惱,落下一子,笑道:「這將軍的名號可不是能夠說不要就不要的。」

孔瑄坐正身軀,閑閑道:「容兒錯了,這些俗名,恰恰是能夠說不要就不要的,只有人心裡的某些東西,才不是能夠輕易放棄的。」

藍徽容想了一下,點了點頭:「也是,倒是我想偏了。」兩人相視一笑,都讀懂了對方言中之意,兩人相識以來,經過患難,共過生死,也曾共同擁有秘密,卻是此刻,覺得最為投契,心中都湧起知己之意。

一局下來,兩人竟是和局,望著棋盤上黑白之子互相咬合之勢,孔瑄笑道:「下次侯爺再死拖著我下棋的話,就讓你上陣,再贏他一回彩頭。」

藍徽容搖了搖頭:「這處事了,我也不會再回慕王爺那裡了。」

孔瑄正待再說,帳外響起一個清雅俊賞的聲音:「藍小姐。」

「請進吧。」藍徽容與孔瑄對望一眼,淡淡道。

帳簾微掀,一人緩緩步了進來,此人年紀甚輕,身姿雍容,眉眼清澈,唇邊一抹微笑溫潤謙和,只是他的眼內似閃著一種碧玉似的光芒,讓人隱有魅惑之感,他入得帳來,長揖道:「在下那元禮,見過藍小姐。」說著抬起頭來,直視著藍徽容。

藍徽容望著他那雙碧玉似的眼睛,壓下心頭莫名的一絲恐慌,微笑道:「請恕我不知閣下真實身份,不便稱呼。」

那元禮見藍徽容淡定從容,眼中閃過一絲詫色,道:「在下並無官職,只是受義父仇都司差遣,前來請藍小姐過去一敘。」

藍徽容站起身來:「既是如此,煩請那公子帶路。」

孔瑄也站了起來,那元禮卻微笑道:「義父只請藍小姐一人前去敘話,孔郎將還是在此處歇著吧,義父說了,藍小姐是他的貴客,絕不會傷害於她,還請孔郎將放心。」

孔瑄神色不見半點波瀾,淡淡道:「仇都司太看得起孔某了,這千軍萬馬之中,孔某一人也護不得容兒周全,倒是都司大人一句承諾,才能令孔某放心。」

藍徽容隨著那元禮在軍營中前行片刻,便到了中軍大帳之前,那元禮掀簾恭謹道:「藍小姐,義父在裡面等你,請進吧。」

藍徽容抬步入帳,帳簾在身後輕輕垂下,一股微風襲來,她心中一驚,身軀急往後仰,勁風再點她腰間,她將身一擰,如燕子穿雲般縱向一旁,再有一道勁風襲她右肩,她將牙一咬,真氣逆行,如鯉魚躍龍門一般腰身向上一挺,帶動整個身子在空中疾翻,裙裾在空中捲起一團青風,飄然落地。

開心而帶著激動的笑聲響起:「看來真是清姐的女兒!」

藍徽容凝目望去,只見身前立著三人,一人銀面素袍,正是那仇天行,另外二人將領模樣,年紀都在四十來歲,面上均有激動欣喜之色。

藍徽容聽他們所言,心中湧起疑雲,面上卻不動聲色,微微行禮道:「藍容見過都司大人。」

仇天行身側一面目稍顯粗豪的中年將領上前一步,聲音略略有些顫抖:「你叫藍容?清姐現在何處?」

藍徽容稍稍退後一步,平靜道:「不知這位如何稱呼?您口中的清姐又是何人?」

仇天行呵呵一笑:「這兩位一位是寇公修將軍,一位是楊盛將軍,均是你母親的故人,也是你的長輩。」

藍徽容凝目望向寇公修與楊盛,冷聲道:「原來就是二位泄露軍情,引西狄軍過河,致使虎翼營覆沒,我東朝國土淪陷,百姓流離失所的。」

寇公修與楊盛二人面上均閃過一絲慚色,仇天行卻哈哈大笑,負手走到案前坐下,悠悠道:「容兒,坐下來說話吧。」

藍徽容行至椅前坐下,眼光在寇公修與楊盛面上掃過,見他二人眼神激動中透著些許慈愛與關懷,竟與岳鐵成目光相似,心中一動,忽然間,從未有過的一個想法模模糊糊浮入腦海:如果母親真的事先知道師太要自己去做何事,為何,她和莫爺爺教會自己的一切,都讓她的舊識能輕易看破自己的來歷呢?

她壓住心底疑問,平靜望向仇天行,輕聲道:「仇大人,不知您為何要請我到您軍中,也不知各位口中的清姐究竟是何許人?」

她此言一出,帳內一片沉寂,仇天行眯起眼來,緩緩道:「原來清娘竟未曾和你說過以前之事,那你為何會在慕少顏軍中?又為何會喚岳鐵成為鐵牛舅舅?」

藍徽容心頭暗起警戒,想起與無塵師太分別時她所說的一番話:「容兒,你這一去,千萬切記,不得讓人知道你父母的姓名及居住之地,再危險的情況下也不能說出你母親的遺物在何處,更不能讓人知道是我派你去的,不然就會有滔天大禍,殃及無辜。」

她面上神情不變,微笑道:「仇大人,我雖應允到你這處做客,卻也未曾答應過你,要對你推心置腹,坦誠相見,我連你的真實面目都未曾見過,僅憑你一句與我母親有舊,怎能讓我信服?」

此時,有隨從奉上茶來,仇天行端起茶盞,笑道:「容兒說得也有道理,我們這些做長輩的,乍見故人之女,心急了些,我的面目不方便讓你見到,怕嚇壞了你,只是前塵往事,我可以詳細告知於你,不知容兒可願聽一段故事?」

藍徽容心中有一絲緊張,又有幾分好奇,自從見到無塵師太,踏入這個漩渦以來,她便總是糾纏在母親的往事之中,而她卻對這些往事一無所知。

在她的記憶里,母親是一個溫柔如水、淡靜如菊的女子,她並不懂武功,自己所學皆是莫爺爺所授;她精通天文地理,兵法諸策,但在藍家眾人面前卻總是裝出一副愚笨模樣;她琴棋書畫,樣樣皆精,卻很少說及自己的師承來歷;她的心態似是經歷了世間所有風霜雨雪,卻從不曾告訴過自己隻言片語。

在以前的藍徽容看來,母親只是一個才情出眾的女子,卻不知她與世上這麼多豪傑人物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當年的她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她的真實姓名又是什麼?她經歷了怎樣的往事?又為何要安排自己走上這樣一條道路?

藍徽容眼中泛起一絲漣漪,站起身來,向仇天行襝衿行禮,輕聲道:「請仇大人詳述。」

仇天行笑得極為開心,走到藍徽容身邊,凝目看了她片刻,側頭道:「小寇,小楊,你們看,她這番神態還真與清娘如出一轍。」

寇公修微笑道:「是,相貌只有三四分相象,但這神態,講話的語氣倒是差不離。」

藍徽容見他們話語中透著疼憐及喜悅之情,心頭湧起一股暖意,先前的戒心也漸漸淡去,望向三人的眼神便柔和了幾分。

仇天行慨嘆道:「唉,二十五年過去了,清娘的音容笑貌,時時在我們這些人的夢中浮現,容兒,你母親當年的風采,又豈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所能忘懷的?」

見藍徽容詢問的目光看著自己,他微笑道:「這帳內憋得很,走,我帶你去外面走走,跟你詳細說說你母親的事情。」

作者有話要說:此章中某句話借用了nikita的評論,多謝。

某樓這段時間工作實在是太忙,只能保持兩日一更,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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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接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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