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九轉續命丹
「絕望峰」,絕望峰乃是江西武夷山群峰之一,其名毫不遜於武夷山,甚至更勝一等之勢。
至於絕望峰因何喚為絕望峰,這其中,當地居民線延不息地流傳一段讓人凄心,賺人眼淚之哀怨故事。
當年,唐明皇自楊噸妃香清玉殞於馬嵬坡之後,整日思念,悠悠忽忽,足足讓他嘗盡生離死別之苦。
一日,唐明皇得知一道士俱有通靈之能,能懂招魂引鬼之術,便命此道士替他招尋楊貴紀靈魂。
當道士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始將楊貴妃靈魂從海外仙山招回之際。貴妃騰雲駕霧飛來,回頭下望塵世凡間,不見長安京都,只見沙塵、煙遍地,怎能尋得心愛唐明皇。
道士為幫她開道,不惜咬破指尖放血甩天,一連三晝夜抗爭不休,終因天命難違而失敗,竟連性命都賠上,楊貴妃只好含恨而去。
一段往事,勾起回憶無限,世人為紀念道士忠誠,總不忘到此絕望峰祭悼其亡魂,且悼念貴妃明皇撼天地、泣鬼神之動人故事。
是以,絕望峰一時傳為僅地。多少英雄美人、文人墨客,總想上得絕望峰,除了憑弔,更想瞧瞧它真正廬山真面目。
天向晚,嵐氣漸重,一襲清冷寂然籠罩整座絕望峰。
離此峰不遠處,有一匹良駒獨立而遺世,昂然而翹首,正好靜靜的用冷眼神,注視著前方。
前方五六丈之遠,一株高齡老松聳天矗立,樹下有一老頭,雙手大開,雙腳亦同,緊抱樹榦,且似沈沈入睡,直若猴猻般體態,倒讓人莞爾發笑。
只要曾涉身江湖之人,見此老人睡姿,必定立時肅然起敬,道聲:「八苦老人!」
當年武林大對決,八苦老人輕易打垮少林、敗武當,一式八苦修羅掌,讓各路精英佩服得五體投地,甚至丐幫也只有自嘆弗如!
那年,八苦老人輕輕鬆鬆地躍上武林盟主寶座,天下無人敢吭一聲。
輕輕地,良驕輕嗤,彷佛似在警示什麼?
久久,嗤聲仍不斷。
驀地──
良驕已見著一位臉孔善良年輕人,步履踉蹌,顛簸於蜿蜒山路上,看來似是受傷,亦或飽受飢苦。
跌撞中,他一步步逼近,就快距老人只十來步之近。馬匹略為急躁,原先輕嗤已換成嘶叫,前蹄為之人立而起。
年輕人好不容易爬上這絕望峰,猝見這馬匹有如驚弓之鳥模樣,他倒無動於衷的搖搖頭,不理不睬,徑自前往那邊山崖。
「唉!小竟我真是山窮水盡!」
他感慨萬千的自言自,想到傷心處,悲從中來,不勝唏噓。
「年紀輕輕,萬事不順,無父何怙,無母何恃,自幼流離,人間凄苦早嘗盡……」
他再次凝視如夢魘般蒼穹,一副感傷:「世事多牽絆,流浪十餘載,早已厭倦流浪的生活,倒不如……」
他的嘴角淡淡泛起一絲蒼涼笑意:「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管世事如何,我已覺生不如死,還如一死百了,來得乾淨俐落,不受羈絆。」
雖然,他有幾分感傷,仍不忘自嘲:「反正,歹活不如早死,早死還可以早超生,要是下輩子搞對門路,再活吧?」
小竟只不過十六、七歲,卻是一副頹喪老人模樣,有氣無力說完此話,已徑自爬上崖尖最高處,想著多高几尺,多幾分死的機會。
他往前俯探,深淵不見底,地點十分理想。該用何種姿勢下墜較舒服呢?或許來段空中飛人吧?
古松下的八苦老人是張開眼皮眨了幾下,覺得沒啥味道似的,隨即又閉上眼皮,兀自回歸元神,對於死亡,他似乎看多了。
小竟一直沒發現樹榦上還粘有別人,他只想死得舒服些。
但覺一例冷風吹來,身不由己地起了疙瘩,他輕輕抓緊衣襟,想避開冷風灌胸,死了也較溫暖些吧?
「人生狼狽,一如小竟……唉!」他環顧四周蒼茫,若有所失:「這一回真的要乘風歸去……希望找到楊貴妃,當他一個唐明皇……」
說完,他猛咬牙,有若跳般沖躍而起,當真墜往萬丈深淵!
越墜越快,嘯風貫正生疼,他不禁釋然發笑:「這次真的玩真的了,死亡是什麼滋味?……」
他竟然領略馭風歸去之快感,臉上洋溢一抹難以解-之得意神色,笑意漸濃,隨著墜速流竄,死亡感覺迫向心坎……
突地──
下墜沖勢慢了,小竟以為到了地獄或天堂,張開眼睛一片沈黑中,還搞不清是啥地頭,竟然發現自己身體受著某種力量牽引,不但沈不下去,反而往上浮升。
「怎會?莫非命中注定上天堂?」
小竟拚命運勁往下沖,卻拗不過這股如摩般勁道往上拖。
「怎會如此?」
他想確定死了沒,一口咬向手臂,痛得叫苦連天。
「沒死?怎會?」
若沒死,那怎會往上浮?莫非真的著了魔?對這毫無懼意,迫他得拚命掙扎:「放開我!讓我死行不行?」
他掙扎,雙腳左蹬右踹,前踢后撞,就是擋不了那股勁道,再踹兩下,落空雙腳竟然又安安穩穩踩在崖面。
他不信,想死都不成?又賭氣往下跳,這次更慘,竟如腰帶被拖著般,甩得他落地打滾。
腦袋撞疼了,他不禁重新思考,怎會這樣?
「唉!沒想到落魄到這種地步,連自殺都沒能力自己決定!」他苦嘆著:「有什麼比想死都沒得死還痛苦?」
既然死不了,總得查明原因吧?
他這才回頭向四處瞧去,但見那匹黑驕,竟然安靜祥和地低頭吃草,哪管得了自己的死活?
「莫非是這匹馬的主人作怪?」
小竟勉強打起精神,回走搜尋,目光正探至那株古松,樹榦側突然冒出一名老翁,笑眼——地直盯自己。
他皺起眉頭:「是你把我揪上來的?」
眼前這老頭,衣著樸實,一身鐵灰長袍洗得發白,食發如絲披落雙肩,圓臉滾滾胖胖的,海口獅鼻,一雙濃眉下藏著溫和眼神,看來,雖不是很正派,但,讓人感覺,至少不會是個惡類。
八苦老人咳一聲:「你想死?」
「呃……」小竟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老人輕捋長須:「年紀輕輕就想去了?太便宜了吧?我活這麼一大把都沒這勇氣,你竟然搶過頭,不應該,實在不應該。」
上下打量小竟,又道:「臨時起意的吧?」
「沒有,我很堅持……」
「堅持什麼?去找楊貴妃?」
「呃,沒有,我只想一了百了……」
「欠人一屁股債?」
小竟輕輕一嘆:「像我這種人,連欠債的能力都沒有。」
「這麼落魄?難怪想一了百了?……」
八苦老人若有所思打量眼前這位年輕人。
從他疲憊神態,瞧出幾許端倪,再仔細瞧去,這人只不過十七八歲,一身陳舊深藍布衣已磨得東穿西裂,倒是那長相,寬坦前額,雙眉粗黑飛鬢角,鼻如懸膽,一張弧型嘴巴抿得緊,個性顯得堅毅耐磨。
老人邊看邊點頭:「不錯,是塊料子……」
突然一掌打來,定在小竟胸前,嚇得小竟倒彈三尺,又覺失態,再跨步回來抵住老人手掌,滿臉已然生紅。
「反應不慢嘛!」老人輕笑:「你叫小竟吧?」
小竟點點頭,突又疑惑:「您怎知在下?……」
「山窮水盡,狼狽一小竟,不是你說的?」
「呃……好象。」
「什麼好象,本來就是!怎麼……想死?名號還報得這麼響亮?」老人一手揪住小竟的衣襟,東瞧西看,邪邪笑起:「再怎麼看都不像短命鬼,告訴你,任你怎麼想死,也死不掉!」
鬆手將人丟回地面?
小竟倒不信:「我用刀割肚皮呢?」
「我就把你縫起來。」
「我上吊!」
「我就把樹砍斷。」
「我憋氣!」
「好啊,你憋給我看!」
老人瞄著小竟,笑的甚邪。
小竟想憋,但哪能成功,他甚窘:「任前輩怎麼說怎麼是,只是我死意已決,遲早都會上路的。」
說罷,他猛轉身,如狂午撞欄般,狠狠往左側古松撞去。
但覺再差半秒之間,即可撞腦自殺成功,豈知背後又來無形真力拖得他進不了身,甚至反彈回去,頓時臀部生疼。
他不禁生怒:「請你高抬貴手,讓在下一了百了行不行?」
八苦老人哼哼直笑,眼見小竟越是掙扎,他越是來勁:「不行!」
「難道你能看我一輩子?」
「沒問題!」
小竟聞言哭笑不得:「你到底想對我如何?」
「救你。」
「救我?」
「嗯!」八苦老人道:「我老人家既隨興又高興,看在高興份上,哪有讓你負氣自殺之理?」
小竟被他搞得有些哭笑不得:「我哪是負氣自殺?我實在是想開了,才會出此招,想高高興興去見我祖宗,難道這樣也不行嗎?」
八苦老人略蹙眉頭:「難道你真的不想活?著已沒意義?」
「正是!」小竟道:「我夜攀絕望峰,就是想一登極樂世了卻此生。」
八苦老人道:「難道你不知,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有沒有經過他們同意?」
「問過了。」
「他們真的同意?」
「同意我去見他們!」小意道:「我這就是去見他們!」
「你父母已死了?」
「我是孤兒,那知道老爹老母是誰──」小竟嗔道:「難道我要死,都要經過你老測試不成?」
「呃,我在考你嗎?」八苦老人眉頭挑皺幾下:「看來你死意堅決,我救不了你,不過,有些話,還得告訴你。」
「你說,反正我要死,多聽一些話無妨。」想到可以死了,小竟竟然舒坦多了。
八苦老人捋著白須,反問:「你相不相信奇迹?」
「相信。」
「很好!」
「作夢的人才相信!」小竟斥道:「我相信有一天會撿到一百兩銀子,為什麼奇迹一直沒出現?」
「出現……出現……」八苦老人摸著身子,找不到銀兩,突然喚來馬匹,從鞍上扣下一塊金片,丟在地上:「你撿吧,奇迹出現了。」
「這……你當真要給我?」
「不錯,我就是奇迹!」
小竟本是歡天喜地想撿拾,但方蹲下,又自打住,天下真有如此好事?立身而起:
「老前輩您這是?……」
「讓奇迹發生啊,讓你相信世上真有奇迹!」
「我是相信……」小竟感傷道:「但奇迹一直未出現在我身上,所以才絕望。」
「扯會,方才跳崖不死,不就是奇迹?」
「呃……」小竟似有所悟,卻又輕嘆:「那是前輩援手,是奇迹,卻無補於事。」
「相信它就有補於事!」八苦老人輕拍小竟肩頭:「其實我早算準你我有緣,從今以後,老頭我將改變你命運,你只要好好努力,必有收穫。」
「我行嗎?」
「行,一定行!能死的那麼高興的人,一定行!」老頭道:「有人連自殺勇氣都沒有,你贏人太多啦!老實說,我就沖著你這點!」
「我……」
「唉呀,想那麼多!你就算同情我,跟我混幾天,要是不行,再去死不成?到時我也沒臉阻止你了。」
小竟一時空洞心情,終也點頭:「好吧!反正多活幾天,也沒什麼罪過。」
「這才象話!」老人笑的開心:「算是做善事,救我老人家便是。」
「不知前輩如何稱呼?」
「只要江湖中人,一旦看我抱樹沉睡模樣,莫不必恭必敬的,尊稱我一聲『八苦老人』。」
「八苦老人?」小竟非武林中人,怎知此名號之響亮,喃喃念了一句,沒啥驚喜反應。
八苦老人意外小竟這種無動於衷模樣,他重複道:「小子,難道你不知,眼前你見著這位,是何等一等一的人物?」
「一等一的大鬍子?……」
「不是,是威名,報出去,威風凜凜的威名。」
小竟搖搖頭,不感興趣道:「晚輩不知江湖事,所以……」
「也罷!也罷!威名僅止於獃子。」八苦老人好生無奈,隨手伸入腰際,摸出一顆黑藥丸:「吃下它,十全大補九。」
「在下還要補嗎?」
「能吃就吃,它可是人間至寶!」
小竟接過手,但覺清香四溢,猶豫一下,還是吞入嘴中,一時清涼沁人,舒服已極,感謝之中,目光不經意溜向老人身邊那匹黑驕,它正瞅著大眼,盯著自已。
八苦老人發覺這幕情景,輕捋長須道:「這馬對你有好感,它叫『重生之光』!」
「重生之光?」小竟感觸頗深:「我現是在重生嗎?」
「不,只是重死!」
「重死?」小竟不解了。
八苦老人輕笑:「不錯,你已吃下我精心提煉之靈藥,定可使奇迹重現的,所以你得再死一次。」
「怎麼說?」
「因為你根本很難相信奇迹會降臨你身上,所以我給你一次機會!」八苦老人指著高崖道:「再往下跳,我也不出手救人,只要你能活命,那即表示奇迹降臨,否則你就如願以償了。」
「轉了老半天,還是要跳崖?……」小竟感傷一嘆,倒也沒多大驚訝,靜靜轉身,走向崖面:「好吧,就把我這條命交給老天處理吧!」
摸摸胸前那身上唯一留有價值的食馬煉,現在要死了,留有何用,遂將它摘下,置於地面,道:「感謝你的靈藥,無以回報,就此食馬練留做紀念吧。」
說完,竟然毫不考慮,一縱而下。
「喂,喂!」八苦老人沒想到他說跳就跳,急著趕來:「我還沒說完啊!」想伸手救人,卻又猶豫,畢竟話已說出,何況小竟身形已墜落千百丈,成一黑點,除非真的奇迹出現了。
「也好,跌不死,你才有信心活的舒服!」
山風吹掠,八苦老人頭髮亂飛,靜默良久,他感慨嘆聲:「或許不死,江湖局勢將改觀吧!」拾起那銀馬煉,感觸更深了。
為今只有小竟服下的「九轉續命丹」,讓八苦老人增強信心不少,畢竟此葯功能起死回生,且能增加一甲子功力,就看小竟是否有福消受了。
絕望峰上,冷風颼颼,孤馬、老人,冷月清寂,一股高處不勝寒,直涌心頭。
網望峰下,便是芙蓉盪。
芙蓉盪,原是名不經傳的小地方,除了初一、十五趕集外,鮮少有外來人專程至此,更莫談在此過夜住上一宿了-
開市集不談,芙容盪景色的確不賴,飛瀑、靈泉、小橋、流水,青山隱隱,更有個像西湖的「夢愁湖」。
夢愁湖波光萬項,煙水迷茫,更有繽紛畫舫,閑閑散散,遊行湖面,隨波逐流,好不愜意。
沿著湖岸,遍長楊柳青青,微風一吹,輕輕搖曳,宛似美女婆娑起舞,別具一番景色。
芙蓉盪之美,鮮少人知,至於美似仙境的夢愁湖,更是知者寥寥無幾,是故,芙蓉盪就像世外桃源,長久以來,一向輕罩神穩面紗。
不過這神秘面紗卻讓八苦老人無意地揭開,從此,芙蓉盪不復神秘!
約莫數月前,江湖盛傳武林聖師──八苦老人,自江湖大對決,輕易躍升盟主寶座之後,便將秘學「八苦修羅掌」,抄騰成本,再將此秘籍分成八部份,分別藏於芙蓉盪大群老鼠肚子之中。
只因八苦老人一句話,芙蓉盪隨之身價高漲,現在對江湖而言,一聞芙蓉盪,就像中了頭彩,莫不精神亢奮,摩拳擦掌,眼睛更凸如午眼,說的儘是繪聲繪影。
武林早將芙蓉盪當寶山,入寶山焉有空手而回的道理?
誰都奢望滿載而歸,他們視八苦修羅掌如命,從聞獲消息開始,他們幾乎上天下海,翻天覆地,找遍芙蓉盪每個角落,只要一見鼠跡,便如獲珍寶,循跡找尋,個個信心十足。
總有一天會將那八隻老鼠找齊,一舉練得八苦修羅掌,線而稱霸武林,傲視群繚,唯我獨尊。
當初,八苦老人出此計策,只想覓得一位繼承者,好讓八苦修羅掌永傳不朽,他深信:「佛有緣人」,所以八苦老人胸有成竹,有緣人可能習得八苦修羅掌。
從消息傳出后,他不急、不慍不火,徑自隱居一方冷眼旁觀這場多變世事。
幾經江湖口傳,八苦修羅掌更為離奇、詭異,又玄、又秘。因為,知道八苦修羅掌威力的人,早都作古多年,現在大慨除了八苦老人之外,沒人能窺得其中一、二……
同樣的夜裡,夜更深,凝露更重,兩三盞獨掛高樓凄涼的燈影,看來格外寂寞凄寒,人兒早就潛回暖暖被窩,做著悠悠好夢。
這夜,積雲縹緲不定,緩緩飄浮,即便清風吹拂,也吹不散濃雲悠悠。
不一會兒,芙蓉盪兩三盞孤燈幾已頗有默英熄滅,只剩唯一一盞暈黃孤燈,徑自在酒旗客棧點燃之外,再也找不著屬於芙蓉盪的任何一圈昏黃光暈。
雲層漸濃,烏雲似夢饜,沉壓著芙蓉盪。若有人尚未就寢,當他推開窗扉,必會發出尖叫,說不定還以為鬼魂降臨呢!
酒旗客棧內,有盞孤燈淡照,整棟原木建築必定下過功夫。
十餘桌椅四散排開,正有三兩客人各據一桌,獨自閑酌美酒,神態自得,絲毫不為任何事情所牽動情緒。
時間靜靜流逝,分分秒秒宛若小河淌水……
小二巡視幾桌不歸客人,心中暗自有數,今夜又是個通宵生意,想至此,他忍不住打起哈欠,徑往櫃檯站去,想趁機打個小盹兒!
一室清靜,靜極了!靜得幾乎聞及在場諸人心跳聲,不由添增-許詭譎氣氛。
櫃檯前,樓梯旁,尚有一桌,坐著一位白衣青年。
這人約莫二十齣頭,一襲光鮮潔白綢緞裝,顯得高雅。
高挑削瘦身子,別有風格,五官英挺,映著燈光略嫌蒼弱的肌膚,讓人一眼看來,八九不離十,是個文質彬彬、溫柔爾雅的一介書生。
看來,這白衣青年已坐了一段時間了。
方桌上整齊排放著十來瓶白玉酒瓶,瓶瓶之間距離一致,簡直成一直線,桌上一雙竹筷平行整齊置放一旁。瞧他抑鬱神情,彷佛正在苦思傷情。
鄰近一桌,明眼人一瞧,便知是個江湖中人。那人整身黑色勁裝,腰系著里上紅綢飄帶的月形彎刀,炯然有神眼中,不時泛出如刀刃般殺人凶光,看起來,此人年紀不超過三十五六歲。
近門口處,另有一人獨酌。
此人看來風度翩翩,玉樹臨風,約莫三十齣頭,額際縛有一塊稀世翠玉之布條,身穿藏青細綢便衫,腰系黑絲帶,足穿烏金黑靴,桌上還置放一把里著藏青綢緞的三尺青峰。
此刻,誰也不認識誰?並各自井水不犯河水,徑自思索、獨斟。
屋內寂靜氣扮,幾乎凝聚……
話說小竟跳下絕望峰后,原以為便可輕鬆解脫,哪知尚未斷命,緊跟而來之擦撞、刮、勾,簡直讓他體無完膚,想死都得經過這番酷刑,實是多災多難。
好不容易墜往最深處,只聞叭然一響,腦門幻起一片血肉模糊景像,終於昏死過去,一切痛楚為之消失。
意念中,似乎上了天堂,亦或下地獄,只覺靈魂東飄西飄,不知該飄向何方?
不知過了多久,只覺得靈魂要他張開眼睛,要他舉起雙手動動看。
他動了,一動,疼痛立即傳來,呃痛呻吟中,他掙開眼睛,一片黑暗。
「死了沒?」
他如此想。想證實地抬手打巴掌,但手一抬,疼得他牙根直咬。
「死了還會痛嗎?還是沒死?」
他大概相信自己沒死成份居多,勉強翻身,居然晃動,急得他猛抓東西,定神看去,竟然發現自己倒掛一株凸出崖面的古松上,而此枝幹正不斷傳出輕脆響聲,冬佛已然承受不住重量,隨時有斷裂可能。
小竟吃力撐著,自嘲不已:「直是倒霉透頂,想死都不安寧,掛在這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話未說完,樹枝終於斷折,啊!啊!猛又尖叫,小竟竟然嚇得為生命掙兒,想往上沖,但哪挽回得了跌勢,猛墜而下。
慘叫聲?
酒旗客棧裡頭三名男子似聞及,卻也不動。
那似乎是重物墜下聲音。
它會落向何處?
三人正在判斷之際。
砰然一響,屋頂穿洞,瓦木亂飛,嚇得酒店三人想抓武器,又砰然暴響,小竟摔死豬般砸方桌,昏死當場。
現場一片驚惶。
小二瞪大眼睛,打從娘胎出生,也沒想過有人從天而降,還命中自己屋頂?
三名客人更摸不著頭緒,此人竟會是從萬丈高崖落下?
死了沒?
白衣青年這麼想,登時掠閃身形沖向小竟,一邊探鼻息,一邊探傷勢。
「好厲害的輕功!……」穿著一襲黑衣,名喚柳中原的男子如此感覺,這年輕人定非泛泛之輩。
青衣年輕人亦是皺眉,這人所用身形,分明是失傳已久的「凌波飛渡」,他是誰?
兩人這麼想,卻未任何行動。
那白衣男子打著小竟嘴巴,露出欣喜笑意:「沒死,還有救!」立即運氣替他療傷。
小二仍楞在那裡,屋頂破那麼大個洞,老闆怪罪下來,怎麼辦?
「他是誰?」那叫柳中原漢子問向小二。
「項公子。」小二茫然瞧著大洞:「芙盪的大公子,第一高手……」
「第一高手?」柳中原落目白衣人,考量他到底有何能耐。
白衣青年項尚飛運氣過後,突然伸手吸來桌面酒瓶,然後往小竟嘴巴灌去,隨即安心走回桌子,但看小竟如何變化。
他輕輕啜著美酒,神色自若,彷佛船過水無痕,啥事也不曾發生模樣。
「項……項少俠……」小二這才想到也許他可以幫忙:「這……這是怎麼回事呢?」
「有人從天上掉下來罷了。」
「他……他不要命了!……」
「命卻長得很……」項尚飛一飲而盡樽前酒:「沒看過從絕望峰掉下來還能活命者,他是個奇迹!」
淡笑中,已從懷中拿出一錠元寶,交了小二:「剩下的補你屋頂那個洞吧!」
小二但見元寶,登時眉開眼笑,項公子就是項公子,有求必應,連聲謝謝:「太多了,公子可要再加點什麼酒?」
「不必了,多的賞給你。」
「多謝公子。」
項尚飛淡然輕笑,走近小竟,伸手將他扶起,挾於腰際,輕輕點彈,穿窗而出,眨眼飛遠,輕輕緲緲,來去不見痕迹。
穿著藏青色綢衣青年,遠看漸漸緲逝的白色身影,不禁略帶遺憾,問道:「卻不知他座落何處?」目光迎向小二。
「陶盡門的人。」小二道。
「陶盡門?」那年輕人念出口,若有所思。
自從芙蓉盪聲名大噪之後,江湖中人對「陶盡門」、「落霞山莊」,由是耳熟能詳。
他當然也知道陶盡門之事了。
陶盡門掌門人──冷醉陶。
顧名思義,痴於武學者,喚為武痴,痴於陶泥者,當稱陶痴。
江湖中人,莫不知江湖中有位「陶痴」,這麼一個獃人──冷醉陶。
冷醉陶膝下有三女兒,皆為孿生姐妹,名喚為冷翠兒、冷直兒、冷珠兒,今年芳齡十六。
一口氣生個三胞胎,冷醉陶簡直神通廣大,就跟他的陶藝一樣,恐怕天下無敵!
他常為此事津津樂道而笑口常開,光是女兒塑相就不知弄了幾百尊,卻只用一張臉即可打發,敢情事半功倍,不吃力又討好。
「他在陶盡門所司何職?」柳中原凝向小二,好奇問道。
「這個……這……」小二閃出幾許猶豫,不怎麼敢說似的。
「沒關係,你說,我們不會為難你。」
「不是不敢說,是怕你們受不了……」
「怎麼?他是陶盡門主?」
「不他在陶盡門……只……只是個掃地的!」
小二趕忙收拾東西去了,不忍瞧著眾人臉上變化。
話方說完,柳中原楞在那裡,以為自己聽錯了?如此高強武功之年輕人,竟然會是個掃地者?
打死他,他都懷疑不信,但小二的態度,讓人瞧來又似乎不假。
「他直是……只是個掃地者?」柳中原忍不住,還是追問下去:「這樣豈非埋沒人材了?」
小二點點頭,有些遺憾:「這實在很讓人不解,他武功那麼高,卻甘心當個掃地者,多少人想挖角,他都無動於衷,我們整個芙蓉盪,全為項少俠抱不平呢!」
「直是奇事……」柳中原不斷點頭,似在波定一件事。
「在芙蓉盪,奇事多著呢!你們仔細觀察,保證收穫豐富!」小二抹邊桌子邊道:
「不過你們還是小心為妙,還里可說卧虎藏龍,稍一不慎就……」
說至此,忽而轉頭,竟然不見半個人影。
「人呢?」
他想找,但柳中原枸青衣少年早就不知去向。
「這樣也好,省得再吹!」
小二掏出那錠元寶,喜孜孜竊笑著,不知道項尚飛為何要他故弄玄虛,吹此事件?
反正拿人錢財,與人消災!
他仍落個歡歡喜喜的,有元寶萬事足,不禁哼著小調,感謝財神爺照顧。
陶盡門,留月軒。
屋內靜極。
屋外俱寂。
間或冷風吹過,拂送幾許淡淡花草清香。
自項尚飛清理好小竟一身血污及傷口之後,他更深深覺得,眼前這年輕人彷佛是不經意惹上塵埃的寶玉,而此刻,自己正勤快拂拭他……
他將小竟輕放檀香木床上,自己則靜坐床椽,若有所思地端詳這張極為俊逸獨特的面孔,藉此似乎在搜尋什麼記憶。
直覺上,他覺得好熟、好親切,簡直就像多年老友……
他不禁想起一道預言。
他眉頭深銷,茫無頭緒的低喃著:「難道預言真的應驗了?」
想著,想著,自內心深處,升起更多予盾,波濤洶湧著。
一個月前,他曾和冷門主,千計萬苦尋訪一位江湖中頗負盛名的鐵卜神卦,人稱賽諸葛──張鐵嘴。據傳言,張鐵嘴所卜之卦,屢屢應驗,屢試不爽,絕無半點差錯。
那日,二人幾經波折,方找到張鐵嘴。
冷醉陶虛心向其問卦:「這場八苦修羅掌之爭,誰將拔得頭籌?」
張鐵嘴似是早卜過卦,聞言只摸著兩道八字鬍,隨又指向蒼天,斬訂截鐵說道:
「說來你們可能不信,此乃天機,一個月後,將有天降神兵,那人即是得主,任誰也改變不了此命運!」
「天降神兵?」
冷醉陶哪能接這些神話。
「這不是神話,是直話!」
項尚說道:「會是外地來的高手?」
「從哪來都不對,他一定從天上來!」張鐵嘴將卜體高舉而後脫手,讓其筆直掉落桌面上:「就是這樣,天上掉下來的才算數!」
「怎麼可能?你是不想說,還是給我打啞謎?」
「不是說的很明了?……」
「我大老遠趕來求卦,你卻如此態度……」
冷醉陶突然起身,猛手一拍桌面,嗔怒拂袖而去。
張鐵嘴趕忙伸手接去被拍斷三支腳的桌子,神來一笑說道:「還好我算得准,把墨盤拿走,右則又要重新『辦一桌』嘍!」
高興地收拾這不算爛的爛攤子。
項尚飛思量至此,心中猛然抽緊,暗道:「難道張鐵嘴所說那天降神兵,就是這小子嗎?」
他神色略不安:「一般人從絕望峰摔下來,必定粉身碎骨,他竟然只受皮肉傷,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此人傷口癒合之快,就像泥巴烘乾,不到半天即已封血結痂,好了泰半?——除非他有通天本領,或著有人相助,再不然,便是服了靈丹妙藥否則……」
他甩開一切疑惑:「根本沒有『否則』可言,已經活過來!」
正在項尚飛搖頭不解之際,一道清柔細膩聲音,傳了過來,打斷他略為紊亂思緒。
「飛哥!他醒了嗎?」
項尚飛只聞滿室淡淡茉莉清香毋須回頭,他已知是誰。
「珠兒,這麼晚了,還沒睡?」
說完,他才側過身子,端詳珠兒。
珠兒臉容稍窘,輕聲道:「我看你房間燈火未熄,所以才過來看看!」
他仍習實穿著乳白絲綢寬袍,腰系紅綾軟帶,纖纖細腰更加明顯,一搓黑髮秀麗而軟柔輕貼於潔白如玉粉頸上,顯在彩黃燈光下特別動人。
項尚飛已被她那神韻吸引,直到兩人目光交錯-那,他才驀然驚醒。是失態了,但那雙黑白分明、純直無邪靈慧般珠子,彷佛氤氳著美夢,又何當不是讓人驚心動魄?
「唉!」珠兒臉紅似霞雲,輕聲道:「你在發什麼楞?人家的問話,你還沒做答呢?」
忍不住想插腰來個嬌嗔問罪。
「呃……」項尚飛頓時醒神,淡然一笑以掩窘態:「對不起,方才我實在有些心不在焉!你……剛才問我什麼?」
珠兒雙頰泛紅,紅唇微嘟,勉強傳出聲音:「我是問他醒了沒有?」
說完,如蘭花瓣兒似的手指,輕輕指向小竟。
「他?」項尚飛搖著頭,表示沒醒過。
珠兒一時顯得落莫,不知該說什麼?
「翠兒、真兒都不在?」項尚飛感覺出她似乎並不快樂。
珠兒聞言,原先嫩紅臉蛋,顯出些許黯淡,輕輕一嘆:「姐姐又讓爹給叫去執行任務了。」
說完,臉上輕掠一抹不失稚氣之自嘲意,似在戲謔自已出身武林世家,卻對武功一竅不通,只能果在家裡受盡保護。
「珠兒……」項尚飛凝視她表情,已知她在想什麼,緩緩站起,說道:「不會武功,對你而言,不知幸或不幸,誰都不能預料,千萬別把得失看的太早,或許,正因你不會武功,遠離江湖,相對的,你便減少許多面臨江湖險惡殘酷的血腥場面,對於這世囚,你仍舊會抱持真善美的態度,不是嗎?
珠兒默然點頭,沉思片刻,道:「話雖沒錯,但每次遇險,我便恨不得自己有一身高超絕技,幫爹、幫姐或幫自己解危啊!」
無邪嘴唇噘起,彷似在跟自己賭氣。
項尚飛見及此,呵呵笑起,腦子頓時浮現三姐妹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