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肌理細膩骨肉勻(四)
江楨跟誰都沒有說朱二的事情。
朱二提出來的人選,他只說是同僚的同鄉,交了名字官職給朱由郴。朱四也不疑有他,讓那人做了副監理,雷昊提交上來的人選做了正監理,一道管理王恭廠。
朱由郴心情似乎相當不錯,「其實,什麼人做這個位子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能夠聽話。」
「既然受了四爺的恩典,出了這個缺,怎麼能不盡心辦事呢?」
「盡心辦事,也不見得都是好的。有時候太忠心為國了,變成死腦筋,也挺麻煩的。」
「忠心、忠君,是為人臣子的本分。」江楨皺眉。
「那當然是大義。不過有時候,如果做皇帝的根本沒有下旨的自由,或者做皇帝的昏庸無道,那也不必全都遵命了不是?」
江楨額上直冒冷汗,只想說些「今天天氣哈哈哈」之類的對話,奈何主人家根本不往那上面想。
「皇帝嘛……其實誰來做都是差不多的,如果皇帝本人沒有什麼統治者的特質的話。比如宋徽宗,如果他不是皇帝,那麼他一定會成為一位偉大的藝術家,而不是以國破家亡而被記載在史書上的可憐人。」
這個可就太敏感了,如今的建奴,正是洋洋以大金後裔為得意的外虜。江楨時常會想,這偌大的朱府,真的就沒有一兩個東廠番子,或是錦衣衛緹騎嗎?
朱由郴看著他,冷笑道:「你放心,如今的大明朝上下,沒幾個人真拿建奴當一回事的——不過是膽大的家奴罷了,天朝大軍一出,還不立即望風而逃,跪地求饒,三呼萬歲?」
江楨舔舔嘴唇,費力的道:「四爺說得不對。朝中大有人為了建奴的勢力日益擴大而煩憂,只怕是……有人寧願養賊,而放任建奴逐漸坐大……」
朱由郴哼了一聲:「這些人,是怕死的不夠快呢!努爾哈赤號稱十三副盔甲起天下,固然瞧著寒酸無比,可人家硬是一手一腳打出了那麼老大一片領地,還不知道怕,光想著有仗打才有軍功拿,才有由頭好升官發財,以後且有得打呢!各地連年的流民起兵還少了?都不知道這些人想什麼呢。」
「流民……」江楨不解。流民是各朝各代都會有的頭疼問題,若想真正杜絕,似乎絕無可能,只不過是年景好的時候,少些發作便是了。這也算是問題嗎?
「有句話說『水能載舟,亦可以覆舟』;又有一句話,叫『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朱由郴吐氣如蘭,口中幽幽的呼出一股淡淡香味,說不上來是什麼氣味,很是好聞。
聽說富家豪門的公子哥兒,喜好偷吃女孩兒的胭脂的,不在少數,莫非這位爺沾染了此等惡習?也不奇怪,他身邊伺候的多是嬌俏倩麗的女孩兒,難免學了點公子哥兒們的風雅嗜好,不足為奇。
朱由郴懶懶的伸腰,露出一截白凈纖細的手腕子,腕上是一串圓滾滾滴溜溜粉瑩瑩的海珠手串,奇的是,一點也不覺得脂粉氣太濃。
「過幾日,你就回遼東吧。」朱四一面說,一面從桌下不知哪裡掏了兩本書出來,「這個你帶回去走路上看。」
他說得隨意,江楨也沒在意,等回了客棧才發覺,一本是《彩繡像金瓶梅話本》,一本是《紅樓綺夢》,都是極罕見的四色套印,且裡面繡像根本就是佛朗機人的那種新奇洋畫兒。江楨從沒見過一本書上可以印上四種顏色,也從沒見過如此寫實寫真的畫技法,不由得翻來覆去的看了好幾日。
安平「不小心」瞧見了《金瓶梅》這本,只咋舌道:「這佛朗機人可真是不服教化,這樣……這樣的赤身**也能畫得出來!」不僅僅能畫出來,還能印出來,可見有多了不得!
雷昊聽聞他有本四色套印的金瓶梅,只把兩個眼珠子也要瞪出來了。連聲道:「四爺果然是很瞧得起你,這套書都肯送!」
江楨摸不著頭腦。雷昊見他懵懂,方道:「四爺開了一家書局,這半年一共也就印了一千套書,一本書要一千兩雪花銀。這本金瓶梅本來也不算罕有,只是一來是我朝**,二來四爺就印了十套而已,洛陽紙貴啊,已經有人出價萬兩,拿著滿把的銀子也買不來呢。」
江楨駭笑:「這種書!也能賣出上千兩去?」
「咱這滿京城的達官貴人,富家豪門,有幾個見過佛朗機人的洋畫兒的?」雷昊滿臉淫邪:「說來也稀奇,咱中華的名家才子,有幾個肯畫春宮的?唐寅倒是畫的好,可連他的前程也給斷送了不是?這洋人的畫師可一定要畫人光著身子,才算是有本事的,你說是不是也太不知廉恥了點?」口中說著「不知廉恥」,眼睛里卻散發出一副很是「知廉恥」的色迷迷的樣子。
江楨打定主意,就算雷昊說的天花亂墜,也不出讓這套金瓶梅。
雷昊又道:「還聽說,四爺自己寫了一本《紅樓綺夢》,特別印了一本進獻給皇上了。說是那本上供的書裡面,全是佛朗機畫師的真跡啊。」一臉欲仙欲死的神態。「佛朗機人管那叫『油畫』,拿香膏子似的顏料往畫布上刷,看上去就跟真人似的,要是摸上去,也跟真人似的,滑不溜溜,美著哪。」
「再怎麼好,也不見得真能有活美人兒那麼香軟嫩滑吧?」江楨一不小心成了「同道中人」。
雷昊露出奸計得逞的表情,不由分說,拉了他徑直往教坊司去了。
胡天胡帝了一夜,次日早上雷昊親送了江楨回客棧。江楨留他翻了幾眼《金瓶梅》與《紅樓綺夢》,才打發他走。
又過一日,朱由郴著人送了許多物事過來,說是給他拿回去送把上司、同僚的土儀,江楨略算了一下,總也要值幾百兩。來人還帶了口信來,說叫他即刻離京。他便帶了安平、西山、馬三三一道,啟程返回遼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