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三月三日天氣新(四)
江楨一直都在裝著「啊這個兔兒燈真的很有趣」的樣子,盡量不去瞧表小姐。睇睇看了看他,一笑,道:「這是姨太太家的二小姐,向來跟我們爺要好,說話也沒個分寸,人倒是很好的,姨老爺是吏部侍郎,很是得今上器重。」
江楨也笑笑,知情知趣的什麼也沒說。睇睇這丫頭很有些小聰明,吏部幾朝以來雖說地位降低,被兵部超了去,可依然是表面上的六部之首,吏部侍郎相當風光,是最為優厚的職位。不過今上么……指的大概是九千歲吧……
朱由郴仍然臉色蒼白,他親自送了那位番邦傳教士出來,西洋人高鼻深目,眼珠子是藍色的,頭髮倒是金黃的,江楨不免多看幾眼。朱由郴對西洋人說了句番話,西洋人也回了一句,然後在胸前比劃了一下,由小丫鬟帶了出去。
沒想到這四公子還會說番邦話,江楨又驚了一下。朱由郴見是他來了,對他一笑,道:「你上午去見了史大人,他怎麼樣?是不是一推六二五的,什麼都沒有應承?」
「四公子明察,託人做事本來就是極難。」
「你要做的事情我知道了,你不用著急,我會幫你的。」他還是虛弱,睨兒扶了他坐下來。「今兒我叫了一個戲班,不知道你愛聽什麼,就隨便唱兩出好了,《柳毅傳書》、《張生煮海》,都是又熱鬧又有趣的戲文。」
江楨自然不會說「不」。
朱由郴住的小院名為「丹樨閣」,院子里種了一片金樨,可惜未到時令,江楨道:「四公子聽說過『月月桂』嗎?」
「那是什麼?莫非是常年開花的桂花?」
「正是,不過這種桂樹十分稀少,栽種不易,所以見過的人也不多。」
朱由郴想了一想,道:「倒是好東西,不過還是不要弄了,最近這幾年會很忙,沒心思弄那些個沒用的。」
正廳里擺了飯,管家領了小唱進來。《柳毅傳書》、《張生煮海》都是窮書生遇見龍宮仙女的故事,朱由郴吩咐不用全副妝扮,只淡淡上了妝,穿了水袖,就在穿堂臨時搭起的檯子上唱。
這次是真正宴客的酒席,丫鬟們上菜之時皆用白絹領巾將口鼻遮住。先上了四冷盤,依舊有糟鳳爪,另有海蜇頭、金銀三絲與桂花糖藕,熱菜有清炒雞蹤菜、松仁玉米、白果羊肉、荔枝豬肉、錦纏鵝、玉絲肚肺、紅燜大蝦、茶樹菇燒雞,又有一盤椒鹽酥香排骨;湯則是一甜一咸,甜的是銀耳葡萄紅棗湯,鹹的是魚片竹筍湯。南北風味都有,椒鹽酥香排骨更是香酥美味,只是需要用手抓著吃,江楨還在猶豫,朱由郴已經自己動手抓了一根吃。
「這是西洋吃法,用豬排或者牛排、羊排都可以,這是牛排骨,比起豬排骨肉質要勁道些,也沒那麼粗。羊肉倒是更好些,只是我不愛吃羊肉。」四公子道:「西洋人還沒開化,所以經常用手抓著吃東西,咱們的筷子本不是吃西洋食物用的,你也不要太拘束。」
江楨依樣抓起一根排骨撕咬,果然入口香脆,十分别致。
穿堂中小唱還在咿咿呀呀,此時已經演到張生煮海,龍女楚楚可憐的從海里出來,身形款款,窈窕婀娜。四公子吃飯不愛說話,兩個人都將注意力放在食物上,江楨總覺自己跟四公子之間差距甚大,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入席前聽他語氣,像是殷先生在信中托他幫忙,可是他卻又不提此事。江楨只得將目光放在小唱身上。
「這龍女好看嗎?」朱由郴笑吟吟的問。
「還行吧。」江楨心不在焉的回道。他嘆氣,小唱扮的是女子,可誰都知道他們都是男人。入伍幾年,又在遼東待了兩年,簡直都要拿母豬當貂蟬了。他也不是不知道,除了可以帶女眷的長官之外,很多中下級軍官都是拿隨從里長的好看些的小廝瀉火的。長期壓抑生理需求顯然不是什麼正常的事情,他不喜歡兔兒爺,又不可能強佔農家女——那也要能看的過去不是。他眼界向來高,就是偶有外出去山東或者關內,也不肯隨隨便便找個勾欄倡家對付,殷先生曾笑罵道「關了燈還不是一樣的」,他卻不願放低身段委屈了自己。
朱由郴又笑,「叫龍女過來陪酒可好?」
席上有酒,八年的竹葉青,算不得什麼好酒,但是要比遼東的自釀燒刀子好上一百倍了,燒刀子夠勁,喝過之後頭疼欲裂,不適合他。他還沒說話,只聽外邊有人大聲道:「四弟倒是逍遙!」
朱由郴頓時面露不愉,匆匆對江楨道:「待會兒那人來了,你一句話也不要跟他說。」
睨兒擔心的瞧了瞧主子,輕聲道:「別動氣,你身子還沒好。」
說話間,那人已經到了房裡,「四弟身子可大好了?」親親熱熱的,很是關切的語氣。
「多謝二哥關心。」朱由郴懶洋洋的回答,也不站起來,整個身體透著那麼一股子輕慢的意思。
江楨暗忖:四公子顯然很不待見這位二哥,也難怪,大戶人家兒子一多,事情總會變得很複雜。
朱二公子也不在意,仍是笑嘻嘻的道:「聽說別莊庫房少了幾萬兩銀子,我瞧著這事可難辦得很,要不要我這做哥哥的借幾個人忠實可靠的人給你使使?」
「不用勞煩二哥,我已經辦完了,晚上就能成,我可不敢勞動二哥的下人。」朱由郴拿了雪白帕子擦嘴,「二哥要是沒什麼事的話,先請回吧。」
「喲喲,四弟你這可不是對親哥哥的態度噢。」這二公子約有二十五、六歲,跟朱由郴長的一點也不像,倒不是生的不好看,相反,很可以算是儀錶堂堂舉止斯文了,只是不知怎的,江楨總覺得他臉上有一股陰狠戾氣。所謂相由心生確實是有道理的。
「咱們家可沒有什麼兄友弟恭這種事,二哥你還是省省口水吧。我還病著,二哥要是過了病氣可就不好了,我可沒法跟二嫂交代。」他客套完了,就直接趕人了。二公子似乎有些忌憚這個弟弟,乾笑著道:「四弟可真是病的糊塗了,哥哥我本來是想問你要不要再找個醫生瞧瞧,罷了罷了,真是好心遇上驢肝肺!」說罷半真半假的氣呼呼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