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盛世(1)
「好啊,我還沒見過大商隊什麼樣子呢!」李旭放下碗,爽快地回答。突然,他明白了父親的意思,瞪大眼睛,喃喃地叫:「爹,您,您是說…….!」
「爹年齡大了,想讓你替我跑塞外!」李懋不敢看兒子的雙眼,盡量用平緩的語調,把自己的意思重複了一遍。
「我,我策論是學堂里最好的。我,我能默寫整本論語!我……」李旭手中的半塊胡餅掉到了地上。昨天這個時候,父親還在和自己討論是考明經還是考進士,到了今天,就變成了替他出塞行商。
那不是他的夢!在李旭的夢想里,有過考取進士立於朝堂,也有過持槊上馬稱雄疆場,平素夢想最多的則是穿一身戶槽的官衣,在上谷郡的縣學邊上買所大宅子,把自己的父母都接進去,要吃的有吃的,要喝的有喝的,還能讓趙二當家,楊老禿子這些場面人物俯首帖耳。所有少年的夢裡,唯獨沒有像父親一樣作個商人,每年塞外中原地跑,日晒雨淋也落不了幾個錢,還要受官府差人、族中長者和地痞流氓的欺負。
已經入了秋,天氣卻依然像盛夏般炎熱。掌柜的張寶生搬了個馬扎兒,坐在自家的小飯館兒門前一邊看夕陽一邊伸著舌頭吹涼風。
這狗娘養的天氣,就像狗娘養的日子一樣難過。暑熱一直穿到骨子裡不說,連喘息的氣兒都粘濕濕的,彷彿灶台邊上的污漬般油膩。官道上,往來行人帶起的灰土飄在空中,不知不覺間就把飯館牆面上那隻倒扣著的「笊籬」(注1)給糊成了一個泥巴團兒。黑黑的,散發著絲絲縷縷餿臭味道,聞在鼻孔里令人愈發沒有食慾。
如果是早年間,張寶生還有心情打上桶井水,把牆上的「笊籬」和頭頂上煙熏火燎的招牌擦拭乾凈。在上谷、河間一帶,這「笊籬」代表著飯館和酒店,和頭頂上的隸書招牌一樣,都是主人家的臉面。那時候他的飯館剛開張,又碰上仁壽年的好年景,每天進帳的「肉好」(注2)就有十幾個,偶爾一天運氣佳碰上大主顧,?上半匹絹都有可能。張寶生家裡的填房與臨近易水河邊那五十畝地就是那時候置辦下的。
那時候,張寶生記得自己每天恨不得將頭頂上寫著「有間客棧」的牌匾擦三遍。這牌匾是張寶生花了三頭羊的潤筆,求易縣學裡邊楊老夫子給寫下的。人家楊老夫子曾經做過越公楊素大人的錄事官,若不是喜愛這邊塞上的質樸人情,根本不會在上谷郡落腳。他醉中寫就的牌匾雖然沒有「如意」,「臨風」般聽起來有口彩,但勝在貼切自然。想那行路之人在一眼望不到頭的官道上,猛地看到「有間客棧」四個字,饑渴之意頓生,走進來住一宿,吃兩碗麥飯,喝幾盞濁酒也是預料之中的事。
可惜好景不長,仁壽年很快就結束了。緊接著年號變成了大業,英明神武的新皇登基后,先修長城再開運河,把府庫里的積蓄折騰了個乾淨。你說他把自己的家業糟蹋乾淨了也就該收手了吧,他還偏不,今年初不知道從哪裡又聽來了「仁君登位、萬國來朝」這一說,力邀各國可汗到洛陽聚首,命令沿途各地必須清水潑街,黃土墊道,市肆酒樓,凡胡人吃飯喝酒皆不得要錢。
人都說天子聖明,看什麼東西都是那個什麼瞳親照,也就是一隻眼睛看倆影兒,比普通人清楚一倍,可聖明天子就不知道吃飯付錢這個理兒。上谷郡靠近邊境,奚人、契丹、突厥人往來頻繁,大夥交往得久了,根本分不清誰是胡兒誰是漢種。皇上的優待令一下,四野里胡人馬上就多了起來。真的,假的,冒牌的胡人一隊隊蝗蟲般沿著官道吃過去,就像當地人上輩子欠了他們一般。如此一番折騰下來,皇上老人家得了什麼好處大夥不曉得。張寶生就知道自己的酒館為此辭了掌勺、遣散了夥計,易水河邊五十畝地也典給了別人一半。原來每天回到家老爺長老爺短哄他高興的填房,如今也冷了臉色,巴不得他在前院的酒館里睡板凳。
沒錢請掌勺,也養活不起勤快夥計的酒館自然越來越冷清。原來每日忙得腳不沾地的張寶生如今輕閑了,過了午就可以搬著馬扎兒盼日落。日落十分,忙碌了一天的鄉鄰們回家,若哪個能沽上半斤濁酒,就可以滿足他一天最後的賺錢希望。
生意雖然冷清了,可衙門裡的稅還得照交。前些天易縣戶槽(注3)李大人門下的小跑腿兒趙二當家特地上門關照過,今年「有間客棧」要額外支付五張生牛皮。張寶生好求歹求,趙二當家才看在兩罐子麻油和一罈子陳年花雕的面子上,把牛皮的數量從五張減成了兩張,但是要求入冬前必須到縣上交割,否則,任何後果由張寶生自負。
有道是「破家的縣令,剝皮的太守」,張寶生知道交不上稅的後果是什麼。他在縣城裡的幾個同行,如今就在衙門開的客棧(大牢)里住著。裡邊據說是一日兩餐,頓頓「竹筍炒肉片」。隔三差五就有血肉模糊的人從後門被人抬出來,扔到荒野里去喂狗。可官府不准許百姓殺牛,病牛、殘牛向來是緊俏物資。即便想辦法用驢皮充數,也得有地方尋驢子去。
官道兩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大戶人家的莊客們抗著木鍬,牽著牲口去主人家裡交工。這些人不會買張寶生的水酒,所以他也提不起精神跟大夥打招呼。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官道盡頭,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有從塞外返回的行商經過。只有他們手裡有上好的皮貨,也只有他們能給張寶生繼續生存下去的希望。
「寶生叔,今天生意不錯啊!」官道邊,一個騎著馬的少年人揚鞭戟指。
「五娃子,托您家老哥哥的福,今天上了三撥客人,灶堂沒冷著!」張寶生捶打著發麻的雙腿站起來,大聲答應。
與他打招呼的前莊上張大戶家的小五,按輩分,算是張寶生的侄兒。雖然自從張寶生開飯館從商之後,兩家終止了走動。但彼此之間畢竟是一個宗祠,血脈之間的親近怎麼隔也隔不斷。
「我爹說了,如果您實在難支撐,就把客棧關了吧!族裡邊這麼多小輩,怎麼著也不會讓寶生叔挨餓!」五娃子策馬又向前走了幾步,回過頭,用皮鞭指點著他說道。
「煩勞老哥哥了,五娃子,回頭遣下人來抱一罈子酒,給老哥哥漱口!」張寶生儘力站直了已經有些馱的腰身答道。五娃子是縣學里的佼佼者,據說是有機會被郡上舉才,去京城參加科考的。在這種前程遠大的年青人面前,他可不敢擺什麼叔公的臭架子。至於五娃子的老爹張寶良的話,張寶生只當沒聽見。去年客棧里周轉不開,找這個本家借錢,張寶生付出的代價就是出手三十畝好田。真的按對方說的關了客棧回族裡養老,張寶生估計自己剩下的二十畝好田也得換了主人。
「謝寶生叔,回頭我派人來取,我爹他別的不愛,就好這一口!」五娃子說笑著跟張寶生道別,拍了拍坐騎,溶進落日的餘暉里。
「唉!」張寶生長嘆了一口氣。不怪天,不怪地,就怪自己沒一個也在縣學楊老夫門下讀書的兒子。如果自己有一個兒子如五娃子一樣前程遠大,那些衙門裡的幫閑、鄉里的小混混還有族中的長房們哪個又敢上門來欺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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