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塞 (5)
山更高,路更窄,更陡。人不得不從牲口背上跳下來,拉著韁繩在前面用力拽。遇到突然出現的陡坡,牲口便成了主人,需要人用肩膀頂著它的屁股向前挪。
只一天,李旭腳上離家時剛剛換上的厚底鞋便被磨漏了。腳指頭帶著血泡,從鞋前端探了出來。腳後跟也開了口,隱隱透著血痕。每邁出一步,腳前腳后就同時傳來鑽心的痛。肩膀上的繭子也不知起了多少層,頂著牲口屁股的時候,完全失去了知覺。大腿,胸口,粘粘的全是汗,與風中的塵土膠合成漿,糊在皮膚上,偶爾一動,便散發出可以令蒼蠅暈倒的酸臭味。
徐大眼的境況看起來比他略好,價格不菲的長袍早已被樹枝掛成了袈裟,貼身而穿的精緻短褐也被掛得四處是口子,風一吹,便露出裡邊白皙,但骯髒的皮膚。一雙爬山專用快靴,也與李旭腳上的鞋子做了難兄難弟,前面見「蒜瓣」,後邊見茄蛋。
李旭知道此時的自己已經和王麻子等人沒了分別,一樣臟,一樣憔悴。想想這樣的生活還要伴隨自己很長時間,他渾身上下就不寒而慄。轉念想想父親這麼多年來過得全是這樣的日子,卻從來沒在自己和母親面前叫過一聲苦,內心深處就更體會到了什麼叫父愛如山。
「我一定要賺到錢!」李旭用力推著坐騎的屁股,暗自發誓。這樣的日子一定要早日結束,為了自己的將來,也為了父母。
「天欲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智,勞其身形,餓其體膚,行弗亂其所為,增益其所不能!」坐騎前,徐大眼嘟囔著把韁繩掛在自己的肩膀上,拚命前拉。累成這樣,他卻一點也不後悔自己的選擇。離家前,父親本來告訴他,徐家可以利用買通官府的辦法讓他逃避兵役,甚至可以買來流民,冒充他去從軍。但是,他拒絕了。或者說,他更想抓住這個機會到外邊看看。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只有看到了,才能把學到的東西與外邊的世界連接起來。
這樣,才有機會振興整個家族。並且在浩瀚歷史中留下自己的名字,如衛王楊爽,如大將軍蒙恬,如虎賁中郎將羅藝。
少年人緩緩向前,向前,雙腳邁過萬里關山。
有一天,山,突然消失了。就像腳上已經變成了老繭的血泡一樣,消失得只剩下幾點痕迹。
眼前的景物驟然開闊,無邊無際,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的荒野橫亘在商隊面前。幾座『小山孫子』在遠處低低的趴著,用脊背頂起頭頂上半圓形的藍天。那天藍得純凈,藍得乾脆,藍到一點渣滓都沒有。
藍天下,微微泛黃的野草翻卷著波浪,映出一層層風的痕迹。高可齊腰的草尖起伏跌宕,裡邊沒有隱藏牛羊,也沒有野獸,沒有石頭,除了草,什麼都沒有。一條大河就在不遠處的草尖頂端絲絛般向南飄蕩,無橋、無渡、也看不見帆影,如果不是那順著風傳來的嘩嘩水聲,你根本無法相信其是真實的存在。
「嗷!」地一聲,商隊里所有人都發了瘋,扔下牲口,不顧一切地向大河跑去。這是濡水,草原上一條寬窄不定的季節河!見了此河,即意味著商隊徹底走出了燕山,來到了他們的第一個目的地,奚部的游牧區域。
走出了燕山,不僅意味著此行成功在望。還意味著與山賊遭遇的幾率減小了一半,大夥可以平平安安地賺一次安穩錢。激動之下,幾乎所有年青商販都沖了出去,不顧高原秋涼,手捧著河水狂飲。飲夠了,則將身上已經分不清顏色的衣服扯下來向草尖上一丟,赤著身子走進河中央。
李旭發現自己的胳膊和大腿都變結實了,撮掉半擔老泥后,身上的肌肉從皮膚下面一塊塊緊繃出來。而在行程初始時總被磨破的雙肩,現在已經感覺不到絲毫疼痛。洗盡泥巴和污垢,那些曾經火燒火燎的地方變得光滑、平整,肉墊子般,與別處皮膚迥然相異。這是生活留下的痕迹,此後將和他相伴,直到永遠。
徐大眼也變成了野人,一絲不掛地站在水裡,與商販們同樣用河泥和草根來清潔身體。從河上游出來的寒風早已把他白皙的皮膚凍成了淡紅色,而他卻絲毫感覺不出河水的冷。只是一味地向身上撩水,撩水,彷彿只有這樣,才能把自己徹底變成一個男人。
在濡水河畔休息了一夜,孫九帶著大夥再度動身。不再被大山的陰影所壓抑,商隊很快活躍起來。特別是杜疤瘌、王二麻子幾個,自以為雇傭刀客立了首功,說話的嗓門格外響亮。
「旭倌哪,旭倌!幫我把馬肚帶緊一下。行李歪了,向上推推。嘖嘖,你這小子怎麼這麼笨,連這點兒小事兒都弄不好!」
「旭倌,旭倌啊,給杜叔把這件包裹掛到馬背上去。三歲邙牛十八漢,你這麼大個子,挺頭豎腦的,怎麼這麼笨呢!」
不知不覺間,李旭再次成了眾人的小跟班兒。有了那一晚的經歷,他已經徹底認清了這些叔叔伯伯們的「慈祥」。所以答應得不再那麼痛快,即便是實在無法推脫了,也儘力做得「笨」一些。不是弄得牲口受驚,就是用力過大,把歪在左側的行李推得向右歪去,再不就用力過猛,一下子拉斷了綁帶。但是,他自己和徐大眼的行李、牲口,總是被照料的乾淨利落,從來不會出現走到半路散架的現象。
眾人指使不動他,心裡就落了氣。有孫九在旁邊鎮壓著,大夥也不敢過分拿他怎樣。發了幾回牢騷后,決定用其他手段讓這小子得到些教訓。
打擊一個年青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他孤立起來。老江湖們走過的橋比李旭走過的路還多,很快就找到了收拾他的最佳策略。所以,杜疤瘌、王麻子等人快速變成了歷史迷,紛紛圍繞在徐大眼身邊,主動要求他談古說今。
年青人都有表現自己的慾望,這一點,徐大眼也不能例外。他雖然自幼被按照智勇雙全的標準來培養,雙眼經常能發現別人所不能發現的秘密,但總體來說,如今的他心中還沒有太深的城府,很快就落入了老江湖們的圈套。
從霍去病封狼居胥,班超投筆從戎,到伏波將軍馬革裹屍,徐大眼娓娓道來。能來到草原上看看前輩英雄們的足跡,讓他胸懷激蕩。他本來就知識淵博,口才又佳,被王麻子等老江湖有意無意的幫腔,很快成了商隊的核心人物。就連孫九、張三和那幾個見多識廣的刀客,每逢休息時,都喜歡圍到徐大眼身邊來,喝上一碗熱水,然後聽這個博學多聞的後生講古論今。
每逢此時,李旭總是坐在人群外圍,靜靜地想自己的心事。老實說,他曾經忌妒過徐大眼,但現在,他看向徐大眼的目光卻非常平和。經過那天跟徐大眼小酌,李旭領悟道,是自己和徐大眼的出身不同,決定了現在彼此之間的差距。在自己還沿著家鄉門前的小河溝與夥伴們互相甩泥巴的時候,徐大眼已經開始在教習的指導下,分析總結《呂氏春秋》的精義。當自己跟夥伴們背著草筐追兔子的時候,徐大眼練習的是馬槊、騎弓。自己剛剛開始識字啟蒙,徐大眼已經背完了《孫子兵法》、《吳子兵法》、《黃石公三略》和《司馬法》。自己曾經的人生最高目標,不過是當一名縣裡的戶槽。而徐大眼,卻從生下來就背負起了讓徐氏家族崛起的重擔。(注4)
這種差距在短時間內無法逾越,同樣是逃避兵役,自己是為了避免當一名死在半路的小雜兵。而徐大眼是為了給他一身的本事找到合適的價錢和出售時機。兩軍交戰,徐大眼可以憑良家子弟的身份縱馬舞槊,陪伴著主帥衝鋒陷陣。而自己,想攢錢買一把合格的馬槊,至少要在這條商?上?上三年!
但這些差距不是天塹,完全可以憑個人努力來慢慢彌補,九叔說得好,莫欺少年窮。自己還不到十五歲,有的是時間去學習。實際上,與徐大眼一路同行,自己已經從他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最重要的是,現在的自己已經不是易縣縣學里那個,除了書本外什麼都不懂,同齡少年中做什麼事情都沒有對手的李旭。
想起在易縣城時那個自己,李旭發現自己的確不虛此行。無論這一趟生意最後賺不賺錢,自己都看到了許多先前沒機會看到的東西,領悟到了許多先前不可能領悟的人生道理。
『也許,這就是長大。』少年坐在火堆旁,悄悄地對自己說。小狼甘羅蹲在他的腳邊,望著跳動的火焰,眼睛里閃出一串串金芒。
離開濡水三天後,商隊如期來到了奚人最大的一個部落所在。令人絕望的是,這個草原上數得著的大部落居然消失了。四下里空蕩蕩的,只剩下幾千根東倒西歪的木樁,和一圈圈氈包留下的痕迹。彷彿告訴商販們,他們沒有迷路。只是主人家有大事要忙,上萬家族成員在入秋後集體遷徙去了未知所在。
商販們抱著腦袋,陸續蹲到了地上。除了李旭和徐大眼之外,所有人出塞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趁著秋末冬初,天剛開始變冷的時候?上一筆快錢。每年這個季節,胡人部落都會根據夏、秋兩季所收集的乾草數量,決定越冬牲畜的多少。大批老弱牲畜被宰殺,大批的雄性牲畜被賣掉,干肉、生皮、牲畜的價格都會在瞬間跌到谷底。只要平安走完這樣一趟,整個冬天,商販們的家中都能聽見歡笑聲。
可是,奚人部落遷徙了。草原上手最巧,能提供精美毛毯和廉價生皮的奚族部落遷徙了。商販們沒等開張即遭受到了重大打擊。最大的一個奚人部落發生遷徙,其他小的奚族部落肯定也追隨著移動。如果大夥不能在落雪之前把手裡的貨物拋售掉,這次買賣就可能血本無歸。如果逾期不掉頭南返,草原上突然而來的暴風雪,就有可能把這支小小的商隊全部吞沒掉。
有人開始低聲嘆氣,更多的人開始咒罵奚人缺德,搬家也不肯事先通知一聲。商隊的兩個頭領孫九和張三則鐵青著臉,走到稍遠的地方商量如何面對眼前的困局。
突然而來的打擊讓李旭也感到很迷茫。臨行前,父親和他約定的第一落腳點就是這個奚部。比起兇悍的突厥人來,奚部以脾氣平和得多。更關鍵的一點是,這個部落距離中原足夠近,家鄉有什麼風吹草動,李懋可以托商隊以最快的速度把消息送過來。而這一切安排都隨著奚部的大搬遷落了空。草原上那一個個氈包留下的圓圈,彷彿還帶著奚人的體溫。告訴李旭,你的計劃很完美,但世界變化實在太快。
蒼茫暮色里,氈包的痕迹散發出縷縷白煙。晚風吹過,把人們的咒罵聲,哀嘆聲,遠遠地傳了開去。告訴附近一切生靈,有一伙人被困在了這裡。
「嗷――嗷――嗷!」有野狼的聲音遠遠傳來,在數千根木樁間縈繞。
「嗷-嗷-嗚!」小狼甘羅扯著嗓子唱和。聲音就像一個剛剛開始發育的男孩,纖弱,沙啞。絕望的人們立刻被甘羅的不恰當舉動所吸引,一個個對它怒目而視。甘羅自知惹了禍,發出一聲低低的嗚咽,跳起來,逃到了李旭身後。
「都是這個狼崽子鬧的,整個一災星!」王麻子突然跳起來,指著李旭罵道。
「對,我早就跟九哥說,讓他別帶這個狼崽子。逆季出生,又是獨伢,肯定不是好東西。他偏不聽,偏不聽,看看,禍事來了吧!」杜疤瘌氣急敗壞,撐著佩刀,大聲指責。
都是這個愛惹事的小雜種和他的小狼鬧的,剛出發,就讓大夥賠了彩頭。然後一?上就諸事不順,走哪哪賠錢。在薊縣逛窯子,又碰上這個小災星管閑事招惹胡人,害得自己差點軟掉。出來賭兩手換運氣,反而又輸了一百多文。
「災星,肯定是它!」人們無法解釋奚人為什麼不早不晚在他們趕來前遷徙,把滿腹怨氣發瀉到甘羅頭上。
「它不是災星!」李旭站直了身軀,山一般擋在小狼甘羅身前。杜疤瘌等人看自己不順眼,這點他早知道。一?上對這些人的欺負,他也是能忍則忍。但李旭不能讓他們傷害甘羅,這個小狼是他的夥伴,除了徐大眼外惟一的朋友。
小狼甘羅從李旭身後跳出來,前肢下伏,後腿緊繃,喉嚨里發出嗚嗚的低吼。這個威脅動作嚇了杜疤瘌一跳,趕緊向旁邊閃。不料腳下卻絆到了跟爛木頭,一下子磕了個狗啃屎。
「嗷-嗷,嗚嗚!」甘羅發出勝利的吼叫,不屑地甩了甩尖耳朵,蹲在了李旭腿邊。幾個看熱鬧的人發出哄堂大笑,生活雖然苦澀,但如果你認真面對,總是能在出其不意的時候發現些有趣的笑料。
「你們兩個災星,今天有你沒我。說吧,你們兩個一起走,還是趕走這頭小狼!」杜疤瘌在鬨笑聲中爬起身,「嗆啷」一聲,把短刀拔出了大半。王麻子緊隨其後,手裡握著根木棍,虎視眈眈地看向甘羅。
李旭愣住了,他沒想到有人居然這麼無恥。抬頭看向眾人,卻發現商販中不少人相信王麻子的話,認為今天的意外完全由甘羅引起。而少數清醒的人,卻抱了看熱鬧的心態,對王麻子等人的行徑不聞不問。這種情況,是他預先沒有料到,父親也沒叮囑過的。四下張望,想找九叔求援,卻發現孫九和幾個刀客都不知去了哪裡,附近根本看不見他們的身影。
「趕那頭小狼走,否則大夥還會繼續倒霉!」受了王麻子的盎惑,或者單純為了給自己找個發泄怒氣的理由,十幾個面目愁苦的商販握著刀柄,慢慢地圍攏。
「它不是災星!」李旭喃喃地辯解,被眾人逼得一步步向後退。杜疤瘌得勢不饒人,伸出大手,準備把他拔拉到一邊去。孫九說大夥不準欺負這混小子,老子趕走野狼,總沒問題吧!
手指尖傳來的痛楚卻告訴杜疤瘌,他又碰到了硬茬。抬起滿是疤瘌的老臉,他看見自己的手指被一雙白凈,但有力的手掌掰成了直角。
「哎!」「直娘賊」杜疤瘌和王麻子同聲罵道。一個趕緊向後縮手指頭,另一個抱著腳在地上亂蹦。小狼甘羅則趴在李旭面前,嘴裡叼著半隻草鞋,雙眼冒出幽暗的光芒。
「想打架,跟我來。拳腳,兵器,隨便你們兩個挑!」徐大眼不知道什麼時候趕了過來,站在李旭身邊,沖著杜、王等人說道。
「你!欺老忤逆!」杜疤瘌甩動被掰痛的手指,對徐大眼不乾不淨地叫罵。
「是你們兩個為老不尊在先。疤瘌――叔!麻子――叔!」徐大眼拖長了聲音答道。腳尖輕挑,將一根奚人遷移時遺棄的長木杆踢到了半空,伸手抄在手裡,對眾人說道:「一?上吧,還有誰想欺負人,我讓你們欺負個痛快!」
王麻子和杜疤瘌兩人怎肯在一個小輩面前失了威風,拔出短刀,惡狠狠地跳步上前。還沒等李旭找到趁手傢伙迎戰,徐大眼不慌不忙,把木杆向地上一捅,左右一撥,兩個老惡棍已經滾地葫蘆般摔了出去。
這一手玩得實在是漂亮,連幾個試圖跟在杜疤瘌身後打太平拳的商販都被嚇蒙了。捂住腰刀,慢慢向後退去。杜疤瘌、王麻子見眾人士氣要散,大叫一聲,從地上爬起身,試圖攜手找回場子。剛剛邁出腳步,膝蓋處與上次同一個地方再度被木棍打中,腿一軟,又摔了個狗啃屎。
兩個惡棍爬不起來了,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地開始哭罵徐大眼欺?上年紀的老人。罵李旭的父親不懷好心,弄個災星兒子來壞大夥財路。罵其他商販是窩囊廢,明知道災星在旁,卻不敢出頭。幾個平素與杜疤瘌交好的商販被擠兌到了死角,再度按著腰刀圍攏了過來。
徐大眼看得心頭火起,木杆一摔,重重地砸在身邊的草地上。「你們給我閉嘴,再亂嚼舌頭,休怪我下手狠。想憑人多欺負人少么?誰敢上前,我姓徐的保證,整個河南諸郡,再沒一家店鋪會收你們的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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