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災難降臨寨主莊園
鐵鎚鋼釺的碰撞聲和石炮的轟鳴聲在山巔溝壑上空回蕩了兩個多月,一條粗糙的路基已大體成形。隨著飛機不間斷地空運,日軍部署在銀沙沖的兵力日益增強。對於殺害兩個小孩的事,朱承燮曾親自致函給藤原,邀請他前來商處善後事宜,可此時的日軍已處於絕對強勢,藤原絲毫不把這個土頭目放在眼裡。當翻譯官拿著朱承燮的信函在他面前高聲朗讀時,他與工程師高橋正在研究桌上的工程圖,並沒聽到他讀的是些什麼內容,但他明白這寨主的致函不外乎就是有關他們殺人的事,這是令他毫無興趣並且十分反感的。翻譯官履行完公事後,便將信函放在藤原的桌上,退出了指揮部。
過了幾日,朱承燮見沒有迴音,只好親自登門造訪。守門的日軍崗哨認識他,將他帶到指揮部。當他開口說明來意時,話還沒完,藤原卻一反常態,對著他大聲呵斥起來。朱承燮想與他理論幾句,藤原卻朝他臉上左右開弓給了兩大巴掌,打得朱承燮滿眼金光閃爍。他還想和藤原講理,旁邊的衛兵唏哩嘩啦地拉開槍栓,將這個高傲的寨主趕出了軍營。朱承燮臉面丟盡且不說,一肚子的委屈連個申辯的機會都沒給他。看那架勢,如果他再繼續與之糾纏下去,不是身首異處,就是被穿成蜂窩眼。好漢不吃眼前虧,無奈之下,他只得哭喪著臉回到家中,氣得他恨不得立即解下褲腰帶懸樑上吊。
藤原並未就此罷休,朱承燮一離開,他立刻召集大小頭目開了個緊急會議。會上,先由高橋向大家介紹了工程進展情況,並要求無論採取任何手段,不惜付出任何代價,必須使工程如期完成。同時傳達了五島大佐的命令,按照五島大佐的指示,道路修通后,將由陸路運輸三萬名戰俘當礦工。要求加緊工程進度的督促,決不容許消極怠工的情況發生。必要時,可以殺一儆百。會議結束時,藤原命令龜龍到寨主莊園去給那個自以為不可一世的老傢伙一個下馬威,免得他再繼續找麻煩。
龜龍是隨第一批侵華日軍進入滿洲的,是個兵油子,對上司的意圖一點即通。受命后,立刻帶著兩個士兵出了軍營,直奔寨主莊園而去。他的行動之所如此神速,一方面出自於他的本性,對於他來說,打人殺人是一樁令人激動而快樂的事。另一方面,寨主莊園中那群嬌艷的女人對他具有極強的誘惑力。特別是那二太太,她那俏麗的容顏和妖艷的體態早使他饞涎欲滴,他一直心欠欠地想找個機會去達到他夢寐以求的目的。過去到那裡時,不是他的長官在場就是受制於那該死的「和睦相處」的軍令。現在軍令解除了,長官不僅沒在身邊,而且還授予口諭,允許他從此可以為所欲為。一路上,他盤算著怎樣才能將上司的旨意發揮到極致。
近一段時間寨子里接二連三出事,特別是長生和鴨崽的慘死,確實觸動了朱承燮的惻隱之心和憤怒之情。他去到日軍指揮部,本想為民請命,向藤原討個公道,不想這「命」沒請成,公道也沒討得,反倒挨了藤原兩巴掌,使他丟盡了臉面。他窩起一肚子氣回到家裡,想找個人傾訴傾訴委屈,但莊園里都是些下人,倘在他們面前說起藤原如何不買自己的賬,如何挨了他兩嘴巴,又如何被日本兵像趕個叫花子似地把他趕出大門,不僅沒多大意義,相反還會在他們面前有失尊嚴,有失威信。作為一寨之主,他不僅保護不了臣民,連自己都如剝去鱗的魚,揭掉甲的鱉,扯去殺口毛的雞,抬到案桌上的豬,隨時都可能被宰割。他憤怒,他衝動,他仇恨,可寨子里有點氣力的漢子都徵調到工地上去了,並且日軍把他們看管得很緊,他連接觸他們的機會都沒有,周圍只剩下一些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弱婦孺;火槍也被收光了,只剩下鐮刀斧頭之類無多少殺傷力的東西。現在而今眼目下,就是一群豺狗,甚至一群野豬衝進家中,都難說有能力與它們較量個孰輸孰贏,更別說面對幾百個武裝到牙齒的日本軍人,不是明擺著拿雞蛋往石頭上碰么。對於藤原出爾反爾的卑鄙行為,他只能搬起石頭往天上砸,伸出腦殼往牆壁碰,一腔惆悵,一腔怨恨,一腔怒氣,只能全咽進肚子里。但他得找一種方式,讓這滿肚子的惆悵、怨恨、怒氣儘快消散,以免這把年紀了還在身上落下個高壓抑鬱症,甚至被氣成個半邊風或植物人。他突然想起土壩下面那幾十畝稻田,不知那些女人們為他管理得咋個樣。過去都是男人們為他耕種,他不用操心。每年一到秋收季節,他只管坐在大院里欣賞他們把黃錚錚的稻穀往倉里送。今非昔比,便想親自去看一看,順便消消火氣散散心。於是,他給劉管家打了個招呼,便自個兒到田邊野外溜達去了。
龜龍一行來到寨主莊園,指揮士兵用槍托砸了幾下大門。癟嘴老頭急忙把門虛出一條縫,還沒探出腦袋,兩個士兵便一下把門撞開,癟嘴老頭額頭頓時被門枋撞得鮮血直流,一個踉蹌跌倒在地。三人進入院子,殺氣騰騰地朝大廳奔去。進入大廳,龜龍以一副力掃千軍、氣壓萬侯的派頭,瞪著眼在朱氏祖宗牌位前的一張椅子上一屁股坐下來。
莊園中當家的男人不在,所有的人被嚇得慌做一團。劉管家見來者不善,趕忙陪著笑臉迎上前問:「先生光臨此地,不知有何貴幹?」
龜龍氣勢洶洶地說:「把你們的寨主叫來!」
「寨主今天不在家。」劉管家顫抖著說。
「把在家的人通通的叫來!」龜龍高聲嚷道。
劉管家見他這副兇相,也被嚇破了膽,只得唯唯諾諾地退出去叫人。
劉媽是劉管家的遠房親戚,早年入寨主莊園時,也是托劉管家說的情。她雖是個傭人,但由於人善心細,對寨主一家幾代忠心耿耿,照顧備致,很得主人的信任。就在龜龍剛踏進客廳時,憑直覺,她預感到今天可能要出事,便轉身溜開,迅速鑽進二太太的房間里。她心裡有桿稱,老爺不在家,像這種癥候,只有二太太才有能力去應付局面。
二太太和鳳逸正在與敏兒和聰聰逗樂,見劉媽鐵青著臉慌慌張張跑進來,暗暗有些吃驚,便問發生了什麼事。劉媽將外面發生的情況如實告訴了她,並提醒她說這幾個皇軍如狼似虎的,說不定要出事,叫先把敏兒和聰聰藏起來。二太太遲疑了片刻,叫鳳逸從柜子里扯了一張床單遞給敏兒,又叫敏兒和聰聰趕緊鑽到床腳,用床單鋪在地上墊著身子,在下面安安靜靜地躺著,不管外面發生什麼情況都不要出來。敏兒見大人都十分緊張,意識到家中發生了大事,便按照她媽的旨意,拉著聰聰蹲下身鑽到了床下。
二太太收拾整理完畢,在鏡子前理了理頭髮,帶著鳳逸和劉媽出了房門。來到客廳,見莊園中的人擠了半個屋子,一個二個耷拉著腦袋站在龜龍面前。大廳中異常緊張的氣氛令她暗暗吃驚,不過她還是儘力控制住自己內心的膽寒,強打精神從人群中擠到前面,蠕動著胸脯和屁股,笑盈盈地迎上去說:「喲!龜龍先生,是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我們家真是好福氣呀!你是我們家朋友,咋個一進屋就紅眉毛綠眼睛的呀?莫非是我家哪個做了對不起先生的事么?」
龜龍像是被眼前這個柔美妖艷女人的舉止和言語觸動了神經,心中咯噔咯噔地簸了幾下,那一觸即發的邪惡靈性像是暫時被軟化了一點。雖然他申明寨主因惹怒了藤原少佐,要受到皇軍的懲罰,今天他就是專門來執行命令的,但語氣卻沒有先前那麼強硬了。
二太太聽完他的話,嬌媚地撅著嘴,貼近龜龍的身前嗲聲嗲氣地說:「想是藤原少佐誤會了。我們家老爺一直是支持皇軍的,咋個會去惹怒少佐呢?可能是因為最近他心情不好,與少佐說話時沒把握好分寸,所以惹得少佐生氣。不過話又說回來,他也決不是故意的,有些哪樣大不了的事,擺到桌面上說清楚不就行了么,何必這樣認真呢!」見龜龍的怒氣稍有緩和,她便遞了一支香煙過去,擦燃火柴給他點著。二太太作出這番舉動,一方面是想緩和一下眼前的緊張氣氛,另一方面也是有意在眾人面前顯示一下自己的能耐。當二太太給龜龍點著香煙,他臉上露出幾分高興神色時,二太太掉臉看了一眼人群中的三太太,撇了撇嘴角,扭了兩轉屁股,似在顯示說,你看看,雖然老爺喜歡你,但關鍵時刻還離不開我呢。
龜龍得到二太太的柔情撫慰后,情緒比先前平靜了許多,臉上出現了些和悅之色。他朝著二太太的胸脯瞅了一會,忽而一下變過臉對其他人說:「你們通通的下去,我有話同二太太說。」
二太太轉身對眾人說:「你們快去灶房作準備,我要留龜龍先生在家裡喝酒呢。」
眾人陸陸續續退去,只剩下劉媽還站在客廳里。龜龍見劉媽站著不走,睖睜著眼大聲呵斥:「我的有話要同二太太說,你站在這裡什麼的幹活!」
劉媽沒被龜龍的呵斥聲唬住,仍愣在原地站著,沒動也沒吱聲。
「你的通通的滾出去!」龜龍火冒三丈地呵斥道。
二太太見龜龍怒不可遏,為息事寧人,趕緊對劉媽說:「劉媽,龜龍先生不喜歡你在這裡,叫你出去你就出去嘛。」說完,又陰著朝劉媽擠了擠眼。
劉媽只得退出客廳。不過,剛才在二太太同龜龍對話時,從始至終她都注意著龜龍的神態,知道龜龍對二太太不懷好意。因此,她雖退出了客廳,人並沒有走遠,腦筋打了個轉,便在客廳門外的走廊上將耳朵貼在窗戶邊,偷聽著屋裡的動靜。
二太太本是個大戶人家出生的姑娘,自從十七歲嫁到寨主莊園后,在三太太還沒出現時,深得寨主的寵愛,在銀沙沖算得上是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高貴的出生,高貴的地位,自然培養了她高傲凌人的性格。而這性格中,往往又包含著一種膽大和天真。她是一個聰明人,龜龍的神色舉止,她早就意識到他想在她身上打餿主意,而她正想利用他這種心理,裝個糊塗人在他面前盡顯嬌柔之態,好以此來化解他那劍拔弩張的氣勢,磨到老爺回來再說。她尋思,家中有這麼多人,旁邊還站著兩個士兵,諒他龜龍也不敢把誰啃兩口,便又妖媚地扭著屁股向他靠近。
二太太走到龜龍身前,龜龍又示意叫她把耳朵貼過來。她彎下腰剛把耳朵湊到他的面前,他對她悄悄說了幾句。二太太聽后頓時變了臉色說:「不行不行!家中這麼多人,老爺知道,不把我活剮了才怪!」
龜龍沉下臉說:「人多的不用怕,你的老爺的也不用怕!」說完,一把將二太太摟在懷裡,順勢扯開她的衣襟,嘴巴便往她胸脯上湊。
二太太雖然早已看出龜龍心懷叵測,為了莊園的平安,她只得耐著性子與他周旋。令她沒想到的是,龜龍竟然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如此地有恃無恐。她滿面羞愧,用勁掙脫出來,抬手給了龜龍一耳光,又趕緊退後幾步扣上被他扯脫的衣服扣子。龜龍沒讓她喘息,猛撲上去將她抱住,按到地上便是一陣瘋咬狂啃。二太太驚叫著、吶喊著拚命掙扎。然而,龜龍就像一隻巨大的章魚,那兩隻手臂和兩隻腳桿就像四條有力的腕足,牢牢地把她鉗住。
劉媽在走廊上聽到叫喊聲,便沖了進去,見龜龍已撕開二太太旗袍的下擺,正在剮她的褲衩,萬分焦急,但又無能為力,只得跪在旁邊哀求說:「她是寨主的太太,求求皇軍放了她!想整女人,我另外給你找幾個!」
龜龍一巴掌把劉媽打歪在地怒吼道:「寨主的一人三個花姑娘,大大的不公平!我的只要一個,你的滾開!」
劉媽撐起身,上前拉住龜龍的一隻手臂哀求說:「皇軍只要放了她,我給你找十個花姑娘。」
龜龍氣憤地順勢朝劉媽一甩手臂:「其它的花姑娘我的不要,我的只要二太太!你的再啰嗦,死了死了的!」
劉媽還想上前,被兩個士兵扯開,她奮力想從兩個士兵手中掙脫,士兵火起,揪起她一下砸出門外。劉媽倒在地上大聲呼喊:「快來人嘍!皇軍在整二太太嘍!」
剛才被趕出去的那些人也沒走遠,他們都在周圍密切觀察著大廳內的動靜。劉媽的行為激發了他們的膽量,聽到喊聲,全都從屋角鑽了出來,奔向大廳。
三太太第一個衝進廳內,見龜龍已把二太太的衣服褲子撕開,兩個日本兵正在旁邊吶喊助威。三太太本是庄稼人出生,手腳靈活且有些力氣,目睹這場面,來不及細想,操起屋角的一張板凳朝龜龍背上砸去,把龜龍砸仆在二太太身上。
兩個日本兵沒料到這女人竟有如此膽量敢同他們開戰,氣得哇哇直叫。其中一個端起步槍,將刺刀對準三太太的腹部戳去,三太太頓時倒在了血泊中。
這時,其它人都擁進了廳內,與兩個日本兵抓扯起來。劉媽和大太太見龜龍還撲在二太太身上,便竄上前一人拽住他一隻腳往後拖。
龜龍重重挨了一板凳,但這一板凳並未砸中要害,對他這樣一個久經沙場的職業軍人來說只是小菜一碟。因此,雖然大廳內鬧開了鍋,他知道他的兩個部下足以對付所有的人。他捨不得離開二太太的身子,想稍稍恢復一下元氣,再來實現他那骯髒的邪念,不想被一個半老女人和一個老女人抓住他兩隻腳死死不放,並且還用力往後拖,把他的身子拖離二太太的肚皮,仆倒在冰涼的地上。
此時,兩個女人可能因剛才用力透支太大,全身突然軟了下來,沒有了把龜龍繼續往後拖的力氣。不過,兩人的四隻手還是牢牢地抓著龜龍的兩隻腳,劉媽的一隻腳掌還死死地抵在他兩胯之間的屁股丫處,使他欲前不能,欲后不能,一時難得如願以償。龜龍一急,從腰間拔出手槍,扭過身朝兩個女人開了兩槍。一槍打中劉媽的額頭,另一槍從大太太的胸部穿了出去。兩個女人倒在了地上,但手還是緊緊抓著龜龍的腳不放。龜龍朝兩個女人又開了幾槍,把腳從她們的手中掙脫出來。
就在這瞬間的空檔里,二太太連滾帶爬地從地上撐起身,扯過身上還懸吊著的一塊布片遮住下身,朝側門跑去。剛跑到門邊,便聽到兩聲槍響,她只感覺自己的胸腔被什麼東西震了兩下,便倒在了門坎上。
一時間,槍聲、吶喊聲、木具鐵具撞擊聲、剌刀捅進人體的撲哧聲,雜亂無章地在大廳回蕩,不到半個時辰,大廳內恢復了平靜。二十多個女人和老弱躺在地上,有的已經停止了呼吸,一個年輕女傭斜靠在方桌邊,另兩個年輕女傭躺在地上,肚子上的幾個窟窿正在咕咕往外冒血,好像還沒斷氣。三個全身濺滿鮮血的日本人已經停止了殺戮,但他們的衣服幾乎被撕成了碎片,臉上,身上滿是被抓傷、咬傷、器械打傷的血痕。他們雖然用槍口和剌刀征服了對手的**,但自身也變得傷痕纍纍、狼狽不堪。
三貓貓不到十五歲,是個膽小體弱的家奴。當初朱承燮見他忠厚老實,便留在莊園里幹些雜活。衝突還沒開始,他見日軍面相兇惡,手上的剌刀又尖又快,便被嚇破了膽,趁人不備,悄悄溜出了大廳,躲進了莊園的一處角落不敢露面,只是豎起兩隻耳朵,用聽力去觀察大廳里發生的一切。他清晰地聽到兩個日本兵助威的吶喊,聽到龜龍淫邪的狂笑,也聽到二太太聲嘶力竭的呼救,聽到三太太痛苦的慘叫,聽到大太太和劉媽發力的怒吼,還有其它女人和老弱撕咬日軍和被日軍殺戮時慘烈的交響。這一連串的聲響,每一輪重音,都使他發聾振聵、神形顫慄。一陣打殺、吶喊過後,四周漸漸安靜下來,他感覺到日本兵已經離開,才敢探出腦袋,前後左右瞄了瞄,慢慢現出身形,顫抖著朝大廳走去,不敢呼叫,不敢作聲,上牙和下牙像失控的機械,不停地互相敲打,橐橐作響。他想極力控制住這聲音不讓它發出,以免其它人聽見罵他是膽小鬼,使自己在眾人面前丟人現眼。可他越是想自控,這兩排牙就越蹦得歡,這聲音就敲打得越響。一跨上石坎,他便把他那根精瘦的脖子朝前伸得老長,想窺探廳內的動靜。頭剛伸到門邊,沒來得及看個仔細,便嚇得驚叫一聲掉頭就跑,不料一腳踩空,滾下石坎。他趕緊從地上爬起來,邊跑邊大聲呼叫:「來人嘍!皇軍殺人嘍!來人嘍!皇軍殺人嘍!」他驚惶地跑到大院中央停下來,繼續聲嘶力竭地大聲呼叫。叫了一陣,仍無應和之聲。三貓貓正感到無計可施時,突然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趕忙止住喊聲,仔細聽去,這聲音喑啞微弱,像一隻行將斷氣的病狗的呻吟。他沿著聲音方向尋去,目光落在了莊園大門口。
癟嘴老頭半截胸脯搭在門坎上,翕張著嘴巴看著三貓貓,聲音已經含混不清。三貓貓趕忙跑上前,蹲下身想把他扶起來,癟嘴老頭一把揑住他的手,仰起頭,用兩隻無神的眼看著他,仍是那麼含混不清地說了一句話,便閉上了眼。
三貓貓聽懂了他的意思,他是叫他趕快去找老爺。他正想離開,卻見劉管家滿身水淋淋的,從走廊的拐彎處摩摩挲挲地走過來。
劉管家是個老精鬼,先前他也和大家一起衝進大廳里,只不過他在那一刻稍稍放慢了腳步,便落在了人群的後面。當他目睹龜龍正爬在二太太的身子上,又見三太太舉著板凳朝龜龍砸去時,料到今天一定要出人命,便趕緊溜離了人群,鑽進伙房的石水缸里躲了起來,直到四周安靜了半天,他才鑽出來。兩人剛打了個照面,又見從屋角鑽出在伙房做事的三個中年女人,打掃院子的何老頭躲躲藏藏地跟在她們後面,提著那把竹丫掃嘚嘚嘚地顫抖。
劉管家來不及細問各自的情況,連忙把大家召集攏來說:「我在家中守著,你們趕緊分頭去找老爺。」
眾人聽了劉管家的安排,才感到有了些頭緒。三貓貓此時腳桿也不打顫了,牙齒也不打架了,急忙跟著大家一起拔腿出了大門。
大家走後,劉管家才安靜下來,他要理清一下還沉浸在霧裡雲里的思緒,看看在老爺還沒到來之前有哪些事需要作準備,卻突然想到了敏兒和聰聰,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趕忙竄到後院幾個太太居住的地方,呼喚兩個孩子的名字。他生怕自己喉嚨發出的音量不夠響,把兩隻手掌攏成喇叭狀湊在嘴邊當擴音筒。到了二太太的房間門邊,聽到屋裡傳來嚶嚶嘰嘰的哭聲,料定兩個娃娃就在裡面,便急忙推門進屋,見敏兒和聰聰正坐在地上簌簌掉淚,便上前把他們拉起來誆著說:「好啦好啦,別哭了。你爹一會兒就回來了。」
稻田裡,幾個女農正在除莠。朱承燮站在田埂邊,吮吸著一陣陣稻香,藉此洗滌一下疲乏的眼,清爽一下迷茫的腦。就在他充分利用這短暫的閑適,超然於尖銳的衝突和無盡的煩擾,徜徉、沉浸在這青山綠野之中時,三貓貓氣喘吁吁地跑到了他跟前。
「老……老爺……」三貓貓鐵青著臉,上氣不接下氣地半天沒說出個頭緒。
朱承燮見他這模樣,頓時嚇了一跳,一瞬間,腦海里頓時閃現了若干猜想:是不是哪兩個家奴發生鬥毆鬧出了人命?二太太和三太太因爭寵吃醋動起手來?哪個女傭到河邊洗衣服掉進水裡淹死了?皇軍又把哪個山民打殺了?他最揪心的是下人們不慎造成火災燒了房子,毀了他的莊園。他閃現了若干個猜想,但絕沒想到日本人會跑到他家中來殺人。儘管最近藤原對他的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但他無非不是想要山民們老老實實地為他修路,他已經按照他的指令把寨子里幾乎所有的勞力都交給了他;無非不是要他這個在當地不可一世的寨主在他面前俯首帖耳,他原先準備去找他將日軍殘殺山民的事理論一番,現在他打算放棄了;無非不是要他的山民們不能違反他的禁令,他已經派人給留守山寨的山民打招呼,叫他們自己注意點,遇事不要和日軍頂撞;無非不是要他杜絕山民們的反抗情緒,然而,寨中所有的火槍都被收繳了,就是有這種情緒,也沒有了這種能力。他明白,藤原在眾多人面前殘殺那兩個小孩,不外乎就是殺雞給猴看,更是殺給他這個猴王看。他已經想好了,為了山寨的平靜和安寧,他可以做到委曲求全。
他見三貓貓鐵青著臉,半天沒把要說的話抖清楚,更是急於想知道事情的由來,便抓住他的雙臂搖晃著:「慢慢說!慢慢說!到底出了哪樣事?」
三貓貓用勁吸了一口粗氣,才結結巴巴地說:「皇軍殺了所有的人!」
朱承燮聽了,心中陡然震驚,但仍沒想到這「所有的人」就是他莊園里的人,便繼續問道:「是寨子中所有的人么?」
三貓貓拔浪鼓般搖晃著腦殼說:「不……不是,是莊園里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他們!」
朱承燮聽了這話,猶如雷霆轟頂,閃電裂心,沒來得及繼續問下去,兩眼一黑,身子便晃蕩起來。三貓貓趕忙把他扶住,沒讓他倒在地上。朱承燮明白自己決不能在這關鍵的時刻倒下來,便儘力控制激動的情緒,待稍稍穩定,便與三貓貓朝莊園奔去。一進大門,老遠就見劉管家坐在大廳門前的石坎上,兩個娃娃一邊一個坐在他身邊流著淚。
劉管家見了主人,鼻子一酸,便哼哼嘰嘰地哭訴起來。朱承燮用手撫了一下他的頭頂,吩咐他把敏兒和聰聰帶到裡屋,便急著進了大廳。剛跨過門坎,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就撲面而來,他忍不住打了個噁心,一眼便看見了滿屋子橫七豎八的屍體。這種強烈的視覺刺激和極度的心靈震撼使他一時難以自控,腦殼轟的一聲,便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
這時,外出找人的人也前前後後回到了莊園。眾人跟著進入大廳,見朱承燮昏厥於地,急忙把他扶起來斜靠在一個中年女人的懷裡,又是掐人中,又是喊老爺,過了一陣他才慢慢蘇醒過來。只見他精神萎頓,臉色蒼白,平素間那種威嚴氣派在他身上已經消失。他感到刀子剜心般的痛苦,用一種無助的眼神把面前這些活人的面孔都掃視了一遍,問了一句:「他們都死了么?」大家明白他這句話問的主要是哪些人,便都默默點了點頭。他的眼角溢出兩行淚水來,這淚水一路填滿他粗糙的皮膚上的粗糙的毛孔,又一路往下流,一直流到中年女人的大腿上,又從大腿上的褲子織縫裡滲進她的肌膚,冰涼冰涼的。他睜大眼睛,要劉管家把事情發生的來龍去脈講給他聽。劉管家遵從他的旨意,除了把自己因膽小躲進水缸里的事隱去外,完全根據自己的所見和記憶,把事情發生的過程敘述了一遍,對一些他沒看見或是說漏了的,旁邊的人又趕忙給他作補充。
可能是出於想與死者作最後訣別的心理,也可能是想把每個死者的慘狀銘刻至心,或者是出一個寨主的天職,他必須對這個事件的每個細節都了如指掌,朱承燮叫周圍的人把他扶起來,他想仔細瞧瞧這些死去的人。他來到大太太的身邊蹲下,見她臉色蠟黃,雙目緊閉,胸部槍眼的血痂還是潮濕的。他目視著她的面孔,想到了她的嫻淑端莊,想到與她共度的數十個春秋,他懊悔自己不應該長期冷落她。自從娶了二太太和三太太后,他幾乎沒到她的房間住過一晚上,他不由從內心感到自責。幾滴眼淚落在她那蠟黃的臉上,他用手給她揩去,又給她把散亂在額頭和臉頰的頭髮理伸到腦後,使她的面孔變得清爽一些。
他搖晃著身子站起來,走到二太太的身邊。二太太僕在廂房的門坎上,他一眼便看到了她背上的兩個血窟窿,一陣心酸,眼淚簌簌地往下流。他彎下腰,伸出手,費力地把她從門坎上抱下來,讓她仰面平躺在地上。她身上的旗袍前擺已被撕得稀爛,他趕忙將那些被撕得巾巾吊吊的布片扯來蓋住她身子裸露的地方,忍不住又嚶嚶哭起來。這哭聲並不只是一種簡單的悲痛,而是飽含著對她的追憶和愛戀。
三太太躺在他的懷裡,雙眼還睜著,臉部的輪廓還是像生前那麼端莊、秀美,只是缺少了紅暈。他將她的眼皮抺下來蓋住眼珠,然後緊緊地摟著她,像摟著一件無價之寶,生怕有人會把她奪走。他呼天搶地地哀號起來,聲音是那麼的凄慘,那麼的悲痛。
朱承燮在幾個女人面前悱惻纏綿、柔腸寸斷地哭了不知多少時間。在人們的印象中,老爺從來沒有為女人而如此地動過真情,惹得周圍的人都為之動容。直到天快黑時,他才吩咐劉管家趕緊去找人來為死者料理後事。
埋葬了死去的人後,朱承燮像似一下縮小了半截,原先那種叱吒一方的氣派在他的身上已經看不到了。在東洋鬼子的暴行面前,他完全喪失了智慧,喪失了主意。他曾想到過報仇,也曾想到過帶著山民們去與日軍較量個輸贏,然而,在敵我實力懸殊如此巨大的形勢下,無異於帶著大家去縱懸崖,跳火坑,他最後想到了龍神。在他的心目中,龍神是有靈性的,去求助龍神,讓龍神顯靈來懲罰那些惡魔。他突然感到有了些踏實,人也顯得精神起來。他下了床,穿上鞋,急急步入廳堂,吩咐三貓貓去把劉管家叫來。
不一會,劉管家來到大廳里,朱承燮招呼他與自己對面坐下。
「我找你來是要同你商量點事。」朱承燮開口說。
「老爺,有哪樣事儘管吩咐。」劉管家湊上前,專註地聽著。
朱承燮咳嗽了兩聲,又沉靜了片刻說:「我要準備祭拜龍神。」
「老爺,今年已經祭過了。」劉管家提醒他說。
「我知道!最近幾個月寨子很不安寧,我要去求龍神保佑山寨的平安。」朱承燮似乎嫌劉管家有點多話,說「我知道」這幾個字時,語氣顯得特別重。
「老爺只管吩咐就是了。」雖然朱承燮並未把事情點透,但劉管家已經明白了他的用意。
朱承燮繼續說:「你下去通知各家各戶作好準備,今年的祭祀排場要辦大點,除了年紀太大和病重走不動的人外,無論大人小孩都要參加。」
劉管家想了一下說:「老爺,寨子里的豬羊幾乎被皇軍徵用光了,拿什麼做祭牲?」
朱承燮說:「我知道。告訴大家,有香蠟紙燭的帶香蠟紙燭,連香蠟紙燭都沒有的,只去人就行了,祭牲由我們出。」
寨主的指令挨家挨戶傳達下去后,全寨便開始沸騰起來。大的牲口幾乎沒有了,但雞鴨還是能揪出幾隻。不管怎麼說,對於祭拜龍神是每一個人都十分虔誠的事,他們幾乎都傾其家中所有,為祭日作準備。
祭日的頭天晚上,敏兒激動得不能入睡。祭龍神是她感到最快樂的日子,她雖然不能像大人們那樣參加做許多有趣的事,但可與一些小姑娘在後面看小男孩們翹起光屁股磕頭時,那一排排小尾巴暴露在她們眼前,她們都會捂著嘴巴咕咕咕地笑個不停。她想不明白,為什麼有些小尾巴會軟叭啦嘰地吊著,有些卻翹得像根雞骨頭。此外,她們可以看放炮仗,還可以跟男孩子們一起撿那些未炸響的炮仗,不一會就可以撿到一大把。炮仗帶回家后,點燃一根香,到院壩里捂起耳朵一個一個地放響。還有就是蹲在祭壇前的壩子里吃肉,吃飽后就看那些喝醉了的大男人發酒瘋。她還記得有一次祭拜龍神時,一個男人酒醉後跟一個女人開玩笑,摸了人家的臉又摸人家的屁股,被他老婆瞧見了,揑著拳頭衝上去照他的背就是幾下,打得他爬在地上半天起不來,旁邊的人見了都笑得合不攏嘴。敏兒不明白那個女人為什麼會這麼生氣,其他人為什麼又會這麼高興。偶爾也有喝醉了的女人,女人們喝醉了比男人還瘋狂。她記得前年祭龍神時,一個女人喝醉了,便和那些男人揪揪掐掐地開玩笑。玩笑開到興高時,那女人乾脆把自己的衣襟打開,坦露出胸前那兩隻碩大的奶團,用手掌兜著在眾人面前跳起舞來。那兩隻奶團像兩隻白鴿,隨著舞蹈的節奏在她的手掌上不停地顫動,逗得在場的人笑破了肚皮。
這次祭祀活動,凡是能行動的,無論男人女人都到場了,只有臘秀不能去。別說是祭拜龍神,就是在寨子里露面她都不敢。她已有兩個來月沒看到大鼻十一了,雖然也想去給他作個祈禱,祝祝平安,但也只能是一種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