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21章 活下去的理由
正午,一棵香樟樹孤零零地站在蜿蜒的小路旁,那寫意的樹冠張望著陽光,像是在等待什麼。
命運的經歷有時候會重合,在一天以前的雨夜,王老摳曾經坐在這裡休憩,而現在它迎來了第二個光顧者。
胡義把背上的步槍轉到胸前,解下背上的乾糧袋扔在一旁,那裡面是早上烤好的十多個山芋,靠著樹榦坐在地上,扭頭看著來時的方向。炮火聲還在持續猛烈地傳來,鬼子開始進攻淞江了,那裡是108師和軍部,這是六十七軍的任務第二天。
現在這一切都和自己沒關係了,獃獃地看了一會,胡義轉回臉,揪住自己胸前的名牌,猛地扯下來,隨手甩在地面。
一陣微風吹過,帶起了那塊方形的白色布塊,藍色邊框白底黑字中間紅戳,第一〇七師第六三八團第一營第三連士兵胡義,在風的捲動下翻滾著,滑入溝渠,漸漸被渾濁的流水浸沒,緩緩流走。
合上眼枕在樟樹上,靜靜感受一會,就能聞到淡淡的樟木香。告別了軍隊,正式成為逃兵,似乎沒能使自己覺得輕鬆。空蕩蕩的小路就在腳下,除了能預示活命的機會,什麼都代表不了,因為,我沒有未來。
那個女人……她此刻應該也離開那個村子了罷?她應該會走,我已經解開了她的繩索。那裡早晚會被前進的鬼子席捲,她應該知道罷。我做錯了么?自從事情發生后,自己倉惶離開那個房間的時候起,胡義心裡不知道自問了多少次這個問題。我做錯了么?起碼她殺了傻小子,她應該付出代價,似乎這是唯一說得過去的理由。這真的算理由么?
一陣風輕輕吹過,掠過孤零零的香樟樹,順便帶走了一陣淡香,飄向遠方的硝煙。胡義重新走上小路,漸漸遠去,變得渺小。
儘管天氣晴朗了,地面還是大片大片的泥濘,因為這裡本就不是路,是鐵路兩側的荒野。如今荒草都被踩踏進泥里,全是雜亂重疊的腳印。相比幾天前,滬寧鐵路的沿線更加喧囂嘈雜,不再僅僅是灰色的人流,現在摻雜進了五花八門的顏色,大批大批的難民也匯入這條涌動的『人之河』,緩緩向西。
所有人的表情幾乎都是麻木的,機械地前行著,有人坐在泥濘里哭泣,有人伏在荒草里喘息,這浩浩蕩蕩的人流貌似一個整體,同時也是無數顆冰冷的心,沒有人關心周圍。
被經過的騾馬大車擠靠,蘇青踉蹌著跌倒在泥坑裡,還是那件泥污的素灰色旗袍,現在上身多穿了一件村裡找的破舊大外套。爬出泥坑重新站起來,卻傳來一陣刺痛,幾乎再次跌倒,一截彎曲的樹根別傷了蘇青細嫩的腳踝。
這一切沒能阻止她前進,抬起滿是泥垢的縴手,拭去腮邊的污汗,繼續蹣跚著向前挪動。儘管身上帶了十幾塊大洋,但情況和蘇青想象的不同,在這裡沒有人會為了大洋而放棄食物,蘇青不知道虛弱的自己還能向前走多遠,也許能再堅持一天,然後像許多人一樣,再也爬不起來,也成為泥濘里的一具屍體。
但是蘇青沒後悔,從加入組織的時候就有這個覺悟,準備好了犧牲。珍藏的貞潔被一個卑鄙無恥的逃兵奪走了,這在她心裡刻下一道深深傷口,卻沒能擊垮蘇青的意志,反而激發了她倔強的性格。她還有信念,支撐著她前進,文件必須交給組織!
嗡——飛機的陰影出現在遠方天空,嗡鳴聲預示著瘟疫的來臨。原本緩慢的人流猛地慌亂開來,不顧一切地衝撞著,踩踏著,尖叫著,哀嚎著,隨即被爆炸聲掩蓋。
蹣跚的蘇青再次被洶湧的驚慌人流撞倒,劇烈的疼痛使她沒能再站起來,只能側向蜷起雙腿,坐在污泥里,不甘的回過頭,看著低空里的鋼鐵怪物,怪嘯著飛過來,兩翼不停的閃著火舌,順著人流打出兩排連綿血霧,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驚恐的百姓根本不知道如何躲避這個會飛的死神,只是抱著頭順路向前猛跑。沒經歷過飛機掃射的士兵只是就地趴下卧倒,意識不到自己是否在飛機的飛行路徑上。那兩條死亡的飛行射擊線肆意順著人流延伸,收割著麻木的靈魂,得意地製造出一路慘嚎。
從聽到飛機的聲音那一刻起,胡義的頭就猛地疼起來,周圍又開始變得灰暗,失去了顏色,腦袋裡就像翻江倒海。停下腳步,站在鐵軌間的枕木上,盯著飛機接近。它會從路基下的人流頭上飛過,所以胡義沒有跟隨人群慌張躲避,就站在高高的鐵路路基上,麻木地看著周圍這荒誕的灰色風景。
在一個瞬間,胡義的眼神定住了。泥濘的人流中,蜷坐著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美麗身影,那散亂的齊頸短髮曾經順滑,那沾染了泥污的清秀面容曾經白皙,那如水的黑色深瞳曾經在自己的眼前悲傷地哭泣,此刻卻釋放出倔強與不甘,靜靜望向死神來臨的方向。隔著疾奔的人群縫隙,形成一幅不停閃爍的畫面,斷斷續續地映入細狹的眼帘,一遍又一遍地衝擊著胡義的心。胡義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心居然也會變得脆弱,變得不堪一擊,再摻進一份愧疚,立刻就破碎了。
時間似乎靜止了,胡義卻在靜止中清醒了,不再覺得麻木。原本漫無目的的心,終於看到了方向。無論她是誰,她都已經是我的女人,無論她願不願意,她已經是我的女人。我不只是一個逃兵,我也是一個男人。
人們說愛情是個很複雜的東西,也許是,也許不是,誰知道呢。在命運多舛的烽火歲月,在這個冰冷麻木的灰色世界,在胡義這顆多年漂泊的心裡,他以為這就是愛情,至少他那顆麻木的心已經碎了。也許是因為愧疚,也許是因為生理本能,無所謂,至少胡義為自己重新找到了一個應該活下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