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節 針鋒相對(下)
面對著秦翰的威脅,羅開先非但沒惱,更沒憤怒,反而嘴角一彎笑了起來。
當然不是那种放肆的大笑,而是那種面帶揶揄的微笑,「秦老將軍切莫說笑,衛四年輕,少有耐性,若是……做假成真,哪怕這汴京城真有駐軍三十萬,也難免燒成瓦礫……」
與秦翰這等人談話,自不能像小地痞那樣彼其娘之的罵出聲,羅開先選擇的是以威脅對威脅,論比狠,他又怕得誰來?
與羅開先的沉穩冷厲相比,久居高位處尊養優的秦翰就不同了,他不知道有多久未曾聽過有人當面威脅『自己』了,先是一連串的『駁斥』,現在又驟然聽到羅開先的『反威脅』,忍不住一愣神,隨即惱怒起來,狠狠在長案上拍了一巴掌,喝道:「咱家今歲五十有四,經歷戰事不知凡幾,豈會與你說笑?誰人教你如此狂悖?咱家念你同為漢屬,不想過分為難於你,若換旁人,早帥萬軍鐵騎踏平你這莊院,豈會與你噪?」
不能不說這秦翰的城府夠深,行事也是老辣難得,即便盛怒之下,仍然留了一份餘地。
所謂聽話聽音,意思便是聽人話語中蘊含的潛在意思。秦翰這種話語給平常人聽無非是賣老及威懾,但對羅開先來說卻是別有一番味道。他可不是單純的殺場猛將,當年能在國際維和兵團混過些時日的他可是從不缺應變之能。
心思電轉之間,羅開先收了臉上笑意,坦然回道:「秦大將軍,有道是真人面前休說假話,衛四非是黃口小兒,將軍亦非弄舌之輩,些許妄言還是莫要出口……將軍所言汴京有軍丁數十萬,不知匯聚如此軍伍需時幾何?三日?五日?亦或十日?」
羅開先話語不像剛剛那般言辭激烈,卻是聲音深沉句句點在實處,秦翰坐正了身子,目光閃爍,卻無法說出下文,因為他知道,如同這『衛四』所言,以眼下的汴京境況,聚攏十萬乃至數十萬兵聽起來簡單,實際上若是能有半月時光能做到就算不錯,三五日?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見秦翰閉口不言,羅開先不為己甚,繼續道:「設若貴國可於三五日聚兵十萬……三五日,將軍可知我靈州百餘眾於此時日可做何為?」
秦翰沉著臉揣摩道:「三五日,可西逃至陝州1乎?」
「衛四豈會棄戰而逃?」羅開先曬然,道:「不妨直言告與將軍,衛某東行之時,僅為購糧一事,從未想過與同族征戰,但若果戰起,衛某定會行破釜沉舟之策,則……只需三五日,汴京周遭所有必將硝煙四起!」
「僅憑你衛四郎麾下百多人又能有多少損害?」秦翰頗為不屑地繼續道:「咱家觀你這莊院尚有務農之人,彼等生死亦不計乎?靈州那裡你家羅將主也會如你這般不識大體?」
羅開先正身危坐,雙目炯炯有神盯著桌案對面的秦翰,語速緩慢而堅定地回道:「之前秦將軍過庄北防線所見屍體即為昨夜亂戰之果,而衛某麾下不曾有一人戰損!秦將軍該知衛某麾下戰力之一斑,而將軍亦無需質疑,衛某既領命東進,自有決斷之權!生死者,瑣事耳!至於何為大體,秦將軍卻不該問某,而是該問石保吉大將軍和你家皇帝,若非爾等有意縱容,區區石家長公子何德何能聚眾攻某靈州莊院?」
「這……」羅某人話語有若金石,擲地有聲,秦翰便是自謂口舌不俗,對這等直指事實的話語,一時之間也難以作答,擠出一個字眼之後便難以為繼。
事情被羅開先明明白白地擺了出來,秦翰若想繼續這場對話,勢必要拿出些實際的東西,若是再用虛言壓人,那最後的結果就只能是刀兵相見。
這樣的後果,秦翰能預見到,所以他沉默了。
羅開先同樣也能預見到,但習慣了殺戮的他心中卻沒有半點壓力。見秦翰陷入了沉思,他便施施然站起身,吩咐門口守衛的親兵提了炭火爐和一隻銅水壺進來,悠然的燒水沏茶。
秦翰在一旁看著他的動作也不作聲,心中卻在不斷的解讀眼前這個高大強壯而且睿智的靈州人,同時也在不斷斟酌己方的選擇餘地。很顯然,眼前這個衛四郎並不是個能輕易拉攏過來的人,眼下的局面更是不利於己方。
去歲檀淵盟約之後,軍兵大部拆解分散到了各地,軍將更是去職的去職、賦閑的賦閑,為了壓制武人,士大夫那邊是絕不會允許軍將們再立新功的,而一旦靈州人被逼急了……眼前這廝絕非空口白牙亂語之輩,真若讓對方放開了手施為,哪怕不是整個汴京,燒了幾家在郊外的莊子,也是滔天的禍事根據之前路上見聞,靈州人有迅速放火的本事,那一大堆堆疊在野地里的屍體就是明證……
此外,還有至關重要的一點,今上趙恆不過是個守成之君,去歲的白溝之戰若非寇準那老貨行事潑辣把皇帝拖到了戰場上,恐怕如今這汴京早就不是都城了,哪有什麼所謂的檀淵盟約!
「唉……」秦翰無奈的輕輕嘆了口氣,端起羅開先沏好的茶水飲了一口,至於茶水的味道如何,他是半點心情都無。
與秦翰的無奈不同,習慣果決爽利的羅開先已經在心底籌劃各種行動方案以及所需注意的細節,甚至開始構想如若宋庭不肯退步,選擇何處作為攻擊點……
同是領兵之人,便是如此不同,受人約束的秦翰需要衡量方方面面的制肘,羅開先則只需要琢磨是否開打如何打贏,就好比一方身上帶著鐐銬,而另一方完全自由發揮,這樣的前置對比下,即便這場會談還沒有得出結果,但兩個主事之人的立足點已經先期決定了是非成敗。
兩次續杯的茶水飲下去,秦翰總算調整好了思路,盯著悠然自得的羅開先,說道:「咱家到底老朽矣,衛四郎你言語鑿鑿,咱……老夫卻也不能以虛言相對……實不相瞞,老夫此來,實乃我朝陛下有意關問,你靈州一行人究底意欲何為?果為購糧一事?」
羅開先擱下手裡的青瓷茶壺,坦然道:「衛某雖年輕,卻還不至謊言相欺……」
「如此……」秦翰點點頭,之前的幾個回合下來,他也習慣了羅開先說話的節奏,「如此說來,倒是石佑之2庸人自擾……然,衛四郎此次殺戮過甚,未免有失天和。」
「有失天和?不知將軍此話從何說起?」面子這東西是相互的,秦翰放緩了語氣,羅開先自也不會咄咄逼人。
至少現在,他還不想與宋庭徹底撕破臉皮,畢竟……那不符合他的利益。
秦翰青白的臉色好了少許,沉吟道:「先前從你家莊院北側路過,老夫所見屍首該有千數之多,眼見便是新正佳節3,彼等卻失了性命,其父母妻兒痛何如哉?」
「老將軍此言差矣!」說著話,羅開先的眼神又狠厲了起來,「衛四自問,抵宋境之後未曾有傷任何無辜之人,前日懲治楊景宗時,都未曾殺傷人命,之後更是專註於收糧之事……彼等糾結數千眾,持刀槍棍棒,更有披盔貫甲者,聚圍某之莊院,意欲何為?無非匪盜之事耳!此等人性命何足惜?」
羅開先可不相信眼前這秦翰是悲天憐人的老好人,所以對方話語中稍有不妥,他便冷硬的把事情揭了開來,算是不給對方任何開脫的機會。
秦翰臉上沒有鬍子,他只好一邊捏著自己的大耳垂一邊腹誹這言語苛刻的後生小子!楊二郎等人確實沒死,但還不如死了乾脆,至於石保吉之子石元慶所為,更是直接被扣上了匪盜的帽子。
不過,秦翰也不是人云亦云的軟貨,他只是稍一思量,便故作坦然帶著泣音回道:「石元慶等人行事莽撞,或有匪盜之疑,然彼等終究乃我漢人,衛四郎,你亦是漢家子,當知數百年來,我漢家人生存之不易,如今北地胡族仍舊猖狂,我漢家血裔遠遜於前,若能少些內耗,實為族群幸事……不知衛四郎可否網開一面,饒恕余者性命?」
這狡猾的老狐狸!羅開先暗地咒罵了一句。
這秦翰當真不是好相與,先是以勢壓人,后見不成,馬上改強硬為懷柔,發現用悲情牌難以挽回之後,隨即便擎出了『族群大義』這桿大旗。
不過最後這一招到底還是對了羅開先的脾胃,暗罵之後,他斟酌了一番,終於緩和了口氣:「衛某非嗜殺之人,夜裡俘獲之人,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匪首深究,余者酌情……」
不同於之前東行路途上收納的散人,眼下的宋人戰俘顯然很難收心,所以羅開先從未想過收為己用,實際上所謂鹽幫排幫的『江湖好漢』根本入不了他的眼,這會兒倒是也算廢物利用,只是鬆鬆口,便可以緩和與宋庭的糾葛。
秦翰的表情終於鬆弛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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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陝州,今日三門峽市下轄陝州區,曾經是古時東接崤山關、西接潼關、秦川扼守東西交通要道的重鎮,是分隔晉、陝、豫三地的界標地。本文中,是從汴京回返靈州的中路節點。
2石佑之,佑之,石保吉表字。
3新正佳節,指春節,宋時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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