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敗者慘敗,勝者慘性
直到進了城,趙正明才發現這場蘇州攻堅戰是贏的多不容易,城牆內側的地上被人撒滿了尖銳的鐵蒺藜,在雙方爭奪最為激烈的缺口附近,數不清的身著黃背心的屍體堆在那一大片布滿碎石與鐵蒺藜的空地上,同形成了一個倒八字的形態,整個一條進攻的道路全部被鮮血覆蓋了,這其中又有超過一半,都是光著膀子的,毫無疑問,都是何權手下的廣西弟兄了,而在他們屍體的下面,又是一屋滿滿的灰衣、綠衣,留著辮子的清兵屍體,密密麻麻的也有數百具,僅僅在這不到二十丈的區域內,雙方陣亡的將士恐怕不會少於一、兩千人。
「何權傷亡很大。」趙正明默然的說了一句,此時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的註腳,戰死者將永遠不會復生,他扭頭大聲命令道,「傳令,放下武器,停止抵抗的清兵不得擅殺,讓他們全部集中到閭門外等后發落,藏匿不降者斬。」
「大人,」姜方懷看不得這一地的殘肢斷臂,用手捂著鼻子道,「蘇州乃名城,軍紀是否要再強調一下?」
「傳令,」趙正明想了想,大聲道,「傳令三軍,擅入民宅者斬,搶劫財物者斬,妄殺百姓者斬,全軍迅速清剿清妖殘兵,不得有誤。」
「卑職得令!」十幾個牌刀手在馬上大聲回應,拍馬飛奔而去。
「方懷,這一仗,我的家低可損失不小啊!」趙正明看著遍地的屍體,琢磨著傷者恐怕不會少於這個數,那麼自己雖然攻下了蘇州城,整個左二軍卻也被打的殘了,「若是清妖調兵反撲,只怕是難守。」
「大人,蘇州城內的清軍便是整個蘇南的主力,大人一戰定乾坤,整個蘇南再無第二隻清軍能與大人對抗了,個把月之內是不用擔心的,」姜方懷忍住胸中的噁心,他實在是受不了這濃重的血勝味,但又不能表現在太文弱,只能硬撐著道,「不過大人擔心的也確有道理,清妖雖然一時受挫,但終究潛力不小,大人想要守住蘇南,積蓄力量,有一定要有充足的兵源,大人,是時候推行保甲徵兵制了,蘇南自古民風悍戰,此處實是大人練兵蓄力的好地方。」
「不瞞你說,我早前翻看過天朝的《天朝田畝制度》,裡面對這個也有說到,我打算在蘇南推行一套與鄉官制度結合的徵兵制。」趙正明翻身下馬,走向血戰之後的城牆缺口,「不過這事過兩天再說不遲,這些都是我的同袍弟兄,讓他們在這躺著,我瞧不過去。」
說完,將長長的官袍下擺塞到腰帶里,抱起一具中營弟兄的屍體走到邊上的空地上放下,在他的帶領下,身後的講武堂學兵和牌刀手們一起默默的走了過去,將那些生前切齒仇恨,死後卻緊緊擁抱在一起的雙方士兵分開,有的士兵臨死前用盡全身力氣掐住對手的脖子,直到死後都沒有辦法分開,只能讓人就地燒些熱水敷在手指的關節處,等肌肉鬆馳了,才將這些士兵抬到空地上,還有一些屍體殘缺不全,往往找到一條胳膊卻不知道是誰的,只能全部排在一起,趙正明的意思是要在蘇州附近尋個風水好的地方建個公墓,讓這些士兵入土為安,加上太平軍都有兵冊,只要號衣還在,每個士兵都會有標明自己姓氏的墓碑,以供親人悼念,至於清兵,沒法子,刨一大坑埋了吧。
陸陸續續的便有從城內敗降的各路清兵向閭門彙集而來,滾滾人流路過這次蘇州大戰最血腥的絞肉場,人人的表情各不相同,綠營兵有幾分興災樂禍,而著灰衣的楚勇則是瞪大了眼睛滿臉都是悲憤,也許不是綠營退的這麼快,也許長毛就能被打回去,總比現在提著腦袋等人家來砍的好。
當然,也有些清兵顯得很詫異,畢竟在蘇南和太平軍多次交手了,他們或多或少都認得長毛的服飾,那些搬運屍體的人群中似就有一位綉著兩條團龍的大人物,而這周圍這些牌刀手的號衣,又更說明了此人的身份。
「了不得了,長毛頭子做了搬屍匠了……」
「作死么?小聲點……」
「這,這不是何善人……」忽然間,默然無聲的牌刀手們鬧了起來,趙正明顧不得被鮮血浸透了的布靴,三步並作兩步的往人群中跑去。
「果然是何權……」
這位從天京出征時就跟隨著趙正明,一路上衝鋒陷陣,勇悍過人的左二軍第一勇將,如今,正靜靜的躺在一個巨大的屍堆中間,他的臉上滿是鮮血,肌肉扭曲的幾乎變了形,張著嘴似乎仍要將一切對手吞下肚去般,他的左臂已經不見了,右臂卻還緊握著一把卷了刃的大刀,整個身子斜靠在一具清兵屍體上,兩腿依舊保持著蹬地發力的樣子。
在何權屍體的旁邊,一個同樣光著膀子的年青聖兵死死的握著象徵著前營師帥的三角黃旗,兩人的周圍,左二軍前營官兵的屍體密度最大,他們或卧或仰,無一例外的與更多頭裹灰巾的楚勇撕扯在一起,有好幾具屍體甚至是在搏鬥時被一桿長矛洞穿的,顯然這些楚勇也異常頑強,真正是擺出了拿命換命的決心了。
何權,趙正明從心底里從沒有將他當成信得過的自己人,儘管他手下的廣西弟兄毫不誇張的說,就是整個左二軍最精銳的部份,每戰必爭先,是當之無愧的拳頭,但趙正明永遠都不會把最好的裝備,最精良的器械分給他們,何權也從來沒有因此而有任何不滿,對於趙正明幾乎是要將前營消耗光的用兵法則,也從來都是不折不扣的執行,在趙正明的眼中,何權的前營幾乎是攻無不克的。
今天,他們再次為全軍打開了突破口,而代價,卻是如此的慘重,到了此刻,趙正明已經漸漸有些麻木的心忽然像是被什麼東西很很的刺了一下,刺得他有些痛,刺得他有些後悔。
「廣西老弟兄又怎麼了?為什麼我就容不下他們?」趙正明痛苦的解下披風蓋在了何權的屍體上,他心裡非常清楚,何權雖非他所殺,但實在與他有意無意之中存了幾份將手下的廣西老兵消耗光的念頭有莫大的干係,廣西老兵作戰堅決,對天王的忠誠幾乎達到了敬之如神的地步,但是,這真的是自己將他們推上死路的理由嗎?
「大人,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何善人力戰殉國,天京必有優恤,大人無需痛心過甚,蘇州初定,大人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姜方懷以帝王術看世間人情,雖是一介書生,卻無半點痛心,淡然的將趙正明扶起,轉頭吩咐道,「送大人暫切回營,朱仕民、李林英,你們學兵繼續清理……」
「方懷,我沒什麼大礙,你去城外選塊向陽的風水地,想法子給這些殉國的兄弟都弄口棺材,按兵冊查實姓名,好好的立碑安葬吧,」趙正明擺了擺手道,「這事別人辦我不放心,交給你,我心裡踏實。」
姜方懷心中有一萬個不情願,卻也能感覺得趙正明對自己的信任,也不在猶豫,立時便應承了下來,城外多的是敗兵,挑上一百個去挖墳也不是什麼大事。
蘇州之戰的結果對於交戰的雙方來說都是極為慘痛的,擔任主攻任務的左二軍前營何權以下一千人,只活下來不到一百人,緊跟在他們後面入城的馬宗佑后營傷亡超過一半,旅師、卒長几乎全部陣亡,全軍傷亡超過三千人;而清軍側要好一些,江忠源從全城各處調到缺口處的清兵超過三千人,其中真正絕死抵抗的只有他直屬的一千多楚勇,仗打到最激烈的時候,又是綠營兵扛不住,率先潰敗,衝動了楚勇的陣腳,直至全線崩潰。
此戰,江忠源的新寧子弟幾乎全軍覆沒,綠營、團練卻是傷的多,死的少,大名鎮總兵馬德昭、按察使糧道朱鈞、布政使薛煥、知具李瀚文以及江忠源的三弟江忠濟以下清軍官兵傷亡也在兩千五百人上下,生俘了有四千人,幾乎是打光了清廷在蘇南的機動力量,兩江總督江忠源走投無路,幾欲投水自盡,被二弟江忠浚、四弟江忠淑救下,帶著殘兵敗將開南門逃去了杭州,消息傳到楚勇的家鄉湖南新寧,家家舉喪,戶戶披麻,時有湖南學子撰文道:「士農工商之精神為一挫,蒸湘子弟聞賊至則驚駭無人色。」
蘇州這個集園林美色於一身的名城,在短短的一天之內便吞噬了交戰雙方近六千人的生命,不得不說,敗者慘敗,勝者慘性。
但此戰的影響卻是遠遠超過了戰鬥的本身,太平軍再次擊敗清軍,攻克蘇州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迅速傳遍了蘇南各地,趙正明又一刻不停的向蘇州臨近各縣派兵征剿,順天候的太平黃旗所到之處,各縣清軍無不望風而遁,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太平軍以極小的代價,連克吳江、新陽、青浦、婁縣,兵鋒直指嘉興、湖州,大有一鼓蕩平蘇南的架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