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偷梁換柱
長安的平康里,當真是個好去處。此乃秦樓楚館之地,有的是華麗俗艷的樓閣,多少尋花問柳、倚紅偎翠之輩趨之若鶩,於是笑語不絕,夜夜笙歌,成了長安名副其實的不夜城。
這些日子,平康里格外熱鬧。剛放了榜,榜上榜下,自是幾家歡喜幾家愁。歡喜的,個個漫卷詩書喜欲狂,便是平素老成持重之輩,此時也不免有些忘形了。同一榜出身的定然要聚上一聚,而首選之地,向來都是平康里。似乎只有在這些鶯鶯燕燕面前揚眉吐氣,這十年寒窗才算真的沒白費功夫。
平康里最有名的青樓當屬琴瑟軒,蓋取詩經「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的意思。名字別緻,裝飾也很清雅,不知情的,還真當這裡是彈琴會友之所。只是偶有艷裝女子於門口美目轉動,顧盼間風情萬種,提醒著過路之人這是個什麼所在。
宋明康是這裡的老主顧了。他是長安人,家境殷富,薄有才名,很早便混跡風月之所,流連於紅粉之間。此次科考,他有幸中了明經科,仕途在望,家中更無人管制,也就任由他放蕩。
人逢喜事精神爽,宋明康臉上紅光外露,嘴角眉梢都透著得意。幾個平素相熟的朋友著意奉承,更讓他如墜雲霧,飄飄忽忽了。
「都記我帳上。」宋明康隨手一劃,將那幾人都點了一遍,笑著朝老鴇道:「十三娘,今天高興,您好歹給我個面子,把二樓雅閣清一清。」
十三娘面上堆著笑,卻露出了幾分難色,道:「宋公子,樓上雅閣已經包出去了……」
宋明康一愣,道:「包出去了?」他沿著木梯往樓上看,果然見雅閣有燈火透出,凝神一聽,彷彿還有綿綿絲竹之聲。一般在琴瑟軒包樓的,非富即貴,宋明康不欲惹事,心頭卻隱隱生了不快。
「那就算了。」他冷哼一聲,道:「叫你們的花魁石玉仙出來,我們相熟,直說我來了便可。」
十三娘遲疑了一下,陪笑道:「宋公子,真箇不湊巧,玉仙也在樓上陪客呢……」
宋明康大怒,喝道:「偏偏好事都讓樓上的佔了不成?我倒看看誰有這樣大的臉面!」說著話,抬腿就朝樓上闖去,隨來的幾人跟在後頭,端得氣勢洶洶。
若在往常,宋明康也沒這麼衝動,他本非莽撞無腦之輩,否則怎中得明經科?只是他本來極為高興,卻被人接二連三掃了興緻,加上幾杯酒水下肚,立刻如著了火的爆竹,騰的炸開了。
況且,他還有自己的算計。一般來講,樓上的不會是朝官。雖然大唐風氣比較開通,官員宴客時常會請些才貌雙全的風塵女子助興,不過,也僅此而已。高官專門來青樓狎妓,傳出去畢竟影響官聲。
像他這等士子,反倒不必太過在意,只要尚未得官,盡可放浪。今後改了,還可博得浪子回頭的美譽,當年的風流韻事,也不過是少不更事,一笑了之罷了。
想著這些,他便底氣十足,一雙腳將樓梯踱得咚咚直響。等上了樓來,見雅閣的大門掩著一半,另一面垂了珍珠簾幕,一股暖香透簾而出,熏得宋明康心神一盪。他一眼掃去,裡面朦朦朧朧,人影交錯,約莫有二十來人!
竟有這麼多人?宋明康猶豫了一下,停住了步子,朝門邊上一少年招了招手。那少年十六七歲,一身書童打扮,眉目極為清秀。如今懶洋洋的靠在門邊,想是在等著主人使喚。
少年見他招手,把眼皮一垂,不欲理睬。宋明康正待發怒,少年又不知怎的改了主意,笑著上前道:「這位公子什麼吩咐?」
「你家主人可在裡面?」宋明康問。
少年點點頭,道:「您有什麼事情不成?」
宋明康一窒。他本循著一口火氣上來,可見對方人多,登時有些氣短。再和這書童說了兩句話,便怎麼也尋不到剛才的心境了。
可若就這樣回去,豈不讓人看了笑話?他想了想,作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淡淡地道:「也沒什麼,見這裡如此熱鬧,想有高人在座,便起了拜會之心。你進去通稟一聲,就說新榜明經科的宋明康來拜。」
那少年看了看他,突然笑了,「我便是剛被趕出來的,可不敢打擾我家公子。這位公子想要拜會,何不自己去?」
宋明康本覺得自己這番話有理有節,不卑不亢,誰知竟被這書童給頂了回來。他登時心頭火起,狠狠地瞪著那少年,暗罵:好個無禮的小子!誰知少年卻理都不理,依舊一副無所謂的笑。
「也罷,本公子正要拜會!」宋明康賭了氣,便不再理會這書童,邁步就往雅閣里闖,誰知珠簾一掀,正有人出來,險些撞了個滿懷。
「你……」那人有些不快,正要發作,及待看清對面之人,突然笑了,「巧了,這不是宋公子嗎?」
宋明康也認出了他。此人行何,名士參,是長安進士團的團司。平常於風月之所,兩人常常碰面,算是點頭說話的交情。
所謂進士團,倒並非是由進士組成,而是一個為新科進士操辦俗務的團體。蓋因進士及第后應酬太多,往往應接不暇,他們便負責操辦所有程序,從中收取一定報酬。這性質,有點類似於現代的婚慶公司了。
團司就是負責人了,宋明康一見是他,不由一愣,下意識地朝裡面望了望,奇道:「怎麼?何相公請客?」
何士參咧嘴一笑,道:「宋公子說笑話呢,我老何哪有這樣的頭面?這些時候當然是忙生意,裡面坐的全是主顧。」
「哦。」宋明康點點頭,心中泛起了莫名滋味,淡淡的道:「都是進士么……」
「對了,還沒給您道喜,取中明經科了!」何士參道喜話剛說完,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忙探頭朝樓下喊道:「十三娘,差人去買幾張胡餅,記得要輔興坊的!」
聽到樓下答應,何士參滿意的一笑,抬頭對宋明康道:「得罪得罪!有個公子就點名要的,又拖不得……」
「哦,」宋明康擺擺手,意興闌珊的說道:「這東西是拖不得,趕緊買,趁熱吃,不然就沒了味道。」
「畢竟是宋公子,沒您不知道的!」何士參挑了挑大指,又問道:「對了,您上來訪友?」
「沒什麼,走錯路了。」宋明康不再說話,轉身慢悠悠朝樓下走去,適才那春風得意的喜悅早就無影無蹤,甚至連一腔的怒火也消失不見了。
留在心裡的,只剩下一份苦澀,和一點酸溜溜的味道。
「進士嗎……好了不起了……」
何士參回到閣內,立刻有人問道:「老何,剛才外面的是哪個?」
「剛才的么?」何士參笑道:「是宋明康宋公子,也算是個風流人物,今年明經科中了。」
那人一聽,曬笑道:「明經科中了?也算什麼風流人物!」
原來,當時科舉雖有幾種不同的渠道,卻以進士科最難,也最風光。這些考中進士的,個個目高於頂,哪裡看得上明經中人?
何士參沒再答話,只是一笑,便朝另一人道:「鄭公子,胡餅已去買了,不多時便好。」
這聚會已然到了尾聲,雅閣里的人也就因興趣分成了兩起。一邊十來人擁著高桌,談詩論賦,文雅逍遙。一邊幾位席地而坐,圍著一張樗蒲,正在狂呼不已,放浪形骸。兩起人中都有艷裝女子穿梭調笑,笑語解顏,當真是有如幻境。
何士參叫的,正是賭桌上的一人,那人模樣還算英俊,只是面色蠟黃,似有小疾在身。他聽到何士參的話,慢慢回過頭去,微微笑了笑,卻見那個書童自簾外探進半個身子,朝他搖了搖頭。這人見了,便輕輕點頭算做回答。這兩人的舉動頗為詭異,只是此等情形下,誰也沒有注意。
這位鄭公子,正是李沐風所伴,那個書童,當然便是顧況。
李沐風現在的身份,是個剛剛登第的舉子,名叫鄭群玉。按說冒充進士極易穿幫,不過李沐風卻早有安排。這次考取的進士中,確實有個叫鄭群玉的,此人實為幽州的眼線,考中之後,就偷偷來了個掉包,由燕王化裝成他的模樣,潛入了長安。
這個鄭群玉是個紈絝子弟,吃喝嫖賭無一不精,文章寫得一塌糊塗。不過以燕王的能力,想讓他取中還不算難,何況這屆主考乃是禮部尚書程孔生,本就和燕王親善。
只是這樣一來,給李沐風在扮演上增加了一些難度。兩人儘管在體態臉形有些相似,可氣質上全然不同,簡直天差地遠。害的李沐風不得不老起臉皮,儘力去適應這個浪蕩公子的角色。
他這才一錯神,就聽旁邊那人連連大喝,「盧!盧!盧!」五塊木片高高拋起,忽黑忽白,翻轉不休,及到落在地上,卻是四黑一白。
那人哈哈一笑,道:「手生了,手生了!」說著話,在樗蒲將棋子繞來繞去,眼見就要走到了頭。
「這一局,卻是我要贏了!」那人搓搓手,瞅了一眼李沐風,笑道:「鄭兄號稱高手,今日卻運氣不佳。」
這倒給李沐風提了醒。他本是一直敷衍了事,可那鄭群玉是個賭場高手,若這樣不經意,沒準就會在這上面露了馬腳。
「不就是個雉嘛,」李沐風掃了一眼,抓起地上的木片,在手中不停摩挲著,「且看我的。」
樗蒲這種賭具由來已久,到了唐代盛極一時,不管旅店青樓,都會備上幾副。樗蒲的玩法,有點類似於現代的飛行棋。在一張木棋盤上畫上山川關隘,用棋子代馬,手中擲出木片決定步數,先抵者勝。
木片共五塊,正反面分別塗上黑白兩色,若擲出五黑,則為最大,叫做「盧」。四黑一白,次之,叫做「雉」。因而投擲時大叫「盧,盧,盧」的,和扔色子喊「六,六,六」一個意思。
李沐風微微凝神,猛然把木片朝天上一拋,等到落在地上一看,四個為黑,另一個卻地毯上滴溜溜打著轉,太極般黑白不定。
李沐風一瞪眼,斷喝道:「盧!」隨著話音,那木片倒向一邊,果然是黑色朝上。他哈哈一笑,拱手道:「運氣,運氣!」手中將棋子數著步數推進,數到最後一步,剛好走完了。
「承讓!」李沐風也不客氣,將桌邊壓的金葉子一一揀起,等到最末一人,竟是一張紙條,上寫「欠金葉一片,劉覃。」
「嗯?」李沐風一皺眉,朝那人道:「劉兄,這是什麼意思?」
這名叫劉覃的進士年紀已然不小了,兩鬢都見了白霜,面對李沐風的見責,不由有了幾分羞愧,「這……鄭兄,我一時忘了帶銀錢,先且、先且欠著吧,擇日再……」
李沐風嘿嘿一笑,便要將紙條收到懷裡,卻聽旁邊一女子道:「劉相公,誰不知您困守長安七年才得高中,哪來的銀錢給人?」
說話的正是琴瑟軒的花魁娘子,叫做石玉仙。一張瓜子臉白皙細嫩,偏巧又嵌了一對靈動的眼睛,當真是顧盼生姿,動婉含顰,能把人的魂兒勾了去。粉紅的羅衫下酥胸半露,白如凝脂,令人不敢逼視。
李沐風瞧了她一眼,不明白石玉仙到底是何用意,因而也不理她,只管收起了欠條,一邊笑道:「我倒不怕劉兄欠賬,白紙黑字寫得清晰。再說,今後劉兄當了官,還在乎這點東西?」
「鄭公子,你這人真是的!」石玉仙見他說這話,便嗔道:「人家這樣窘迫,手也伸得出去!兩位好歹也是同榜之誼,怎的忍心?」這話雖是責備,可撒嬌般的說出來,毫不令人著腦。
李沐風心中一動,暗道:這個石玉仙倒有副俠義心腸。依著李沐風的性情,這等拿欠條落人面子的事情絕做不出來,可他扮演的是鄭群玉,依照此人行事,可不是個大方之輩。
「這你便錯怪我了。」李沐風懶洋洋的回話道:「賭場無兄弟,這是老輩立下的規矩,絕不能破的。出了賭桌,我把這欠條撕了都成,可現在,這就是我應得的。」說著,他看了劉覃一眼,道:「是吧,劉兄?」
劉覃也是好賭之人,否則怎會如此拮据的境況下,仍要和他們湊趣?他聞言頻頻點頭道:「不錯,不錯,鄭兄說的透徹。」
石玉仙一撇嘴,笑道:「噢,奴家是妄做小人了?劉相公當真沒良心呢。」
眾人轟的一聲笑了,劉覃雖好賭博,卻不慣調笑,登時面紅耳赤,也不知該如何回話。
石玉仙見他窘了,便又笑道:「啊呦,奴家說錯話了,自當罰酒一杯。」說著,給自己斟了杯西域瑪瑙紅,卻不急著喝,笑盈盈的看著劉覃。
眾人自然明白,當即哄道:「同飲一杯,同飲一杯!」劉覃只得也斟了杯酒,仰頭飲了。石玉仙這才抿了一口,便端在手中,不再喝了。
劉覃一杯酒下肚,只覺得百脈皆張,渾身舒泰,不由感嘆道:「及第前後,真是兩重天地!算上困頓長安的日子,我前後考了十八載,年近五旬……」
邊上一人介面笑道:「這有什麼?劉兄沒聽說過嗎,五十少進士!」
劉覃笑著點點頭,道:「是了。比起諸位,我是時運不濟,可要比下,還是有餘的。」
那人又笑道:「劉兄確實時運不佳,上次科考,直接被黜了。」
李沐風一愣,問道:「還有此事?這又怎算時運不佳?」
劉覃苦笑一聲,道:「要說來,上屆的文章比今次做的漂亮,想來本該中的。誰知主考避諱,見了我的名字便閱都不閱,直接把考卷封了。」
李沐風恍然笑道:「想是那考官的家諱一個覃字了?」
「若是如此,也算不得什麼時運。」劉覃搖搖頭道:「其父名中無『覃』,倒有一個『譚』字。」
李沐風一聽,不禁啞然失笑道:「哪有諱偏旁的?若是如此,賈山之家,語不言出,謝石之子,何以立碑?」
此言一出,惹得眾人哄堂大笑,皆言絕妙。劉覃低頭一琢磨,也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挑起大指道:「當年我若有鄭兄這等急智才情,倒可這般給他兩句。」
這個無心的笑話,把那邊談論詩文之人也逗樂了。突聽一人朗聲道:「鄭兄大才,還請過來一敘。」李沐風側頭一看,發出邀請的竟是這一榜的狀元許且。
許且身形高大,四方臉,濃眉重目,膚色略黑,天生一副堂堂的威嚴相貌,端的威風凜凜。若光憑眼睛判斷,誰都以為這是個武人,不會想到他還能寫成一手錦繡文章。
由此說來,他也算能文能武了。一身本領,滿腔抱負,似錦前程,能令多少人羨煞。正因如此,許且自視頗高,等閑不與人結交。若非同榜出身不可推卻,或許他還真不想赴這個約會。
對於鄭群玉劉覃這等好賭之人,他實則是看不起的。自從他們玩起樗蒲,便再也沒過去招呼。而今聽了鄭群玉的脫口妙論,立刻另眼相看,便開口約他過來敘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