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故人心語
早朝才散,房玄齡只帶了兩個從人,隨孔孟生奔赴禮部尚書府。說是商談今年科考的事情,再順便品一品新茶,房玄齡只是不信。兩人素無交情,依著孔孟生的怪癖性子,斷不會如此。那麼,他定是另有事情了。房玄齡心中想著,也不說破,只是不緊不慢地馭馬跟著後面。
一陣清風拂過,吹面不寒,舒爽的如同細滑的絲絹掃過面龐,暖融融的直要把人熏醉。幾條柳絲掠過面頰,他眯起了眼睛,明媚的春光未免太過刺目。而驟然領略到襲人的春意,也讓他有些不大適應了。
春天了嗎?房玄齡好像剛剛發現。平日想的太多,思的太苦,竟無暇顧及周遭的變化,只有今日,以另一種心情審視世界,春天才猛然撞進視野里。
看到這大好春時,他知道自己確實老了。平日殫精竭慮,操勞過度,早早的摧垮了他的身體。近些日子,他覺得上馬都有些費力,或許,真的已經時日無多了?
要是自己倒下了,那朝局該怎麼辦?太子、二皇子、燕王、吳王,甚至李靖,這些人的名字迅速從心頭閃過,然後相互交織成一張錯綜複雜的網,令房玄齡心中一陣煩躁。那時,天下的百姓又該受苦了吧?
不知不覺間,尚書府已然到了,兩人下了馬,早有人過來將馬牽去,孔孟生在前面引著路,一邊笑道:「房相見過今年這班進士了,不知心下如何?」
房玄齡笑道:「個個不凡,將來都是國之棟樑啊。特別是那個狀元許且,果然名不虛傳。」
孔孟生呵呵一笑,道:「論才學么,他自然算好的了。不過,我知道一人,許且跟他比起來,也不過螢火之輝。」
「哦?」房玄齡大為驚訝,道:「有這等人才,若有緣分,定要見上一見!」
孔孟生一笑,頗為詭譎,道:「自然有緣的很,今日,我便給房相引見一番。」
「怎麼?」房玄齡已然隨他走進了中庭,聽到這話,突然停住了腳步,略顯不悅道:「孔大人,你這是什麼意思?」
房玄齡聽這話的意思,以為孔孟生想為某人疏通關係,白衣入朝。若單隻為這件事將他誑來,未免太過兒戲了,況且自己身為一國之相,在這等需要避嫌的事情上,豈能隨便落人口實?
孔孟生擺擺手,笑道:「房相錯會了。說來此人,還是房相的舊識。」
房玄齡越發疑惑。確實,無論他如何揣測,也不敢相信孔孟生竟如此大膽妄為。此時,他只有既來之,則安之,姑且看看孔孟生耍的什麼把戲。
房玄齡跟隨孔孟生邁步進了前廳,裡面空蕩蕩並無一人,晨光斜射,將半扇窗棱映在地下,卻愈顯四周靜匿清冷。房玄齡四下打量,這廳中確實空無一人,按道理,這裡該有下人侍立才對。
孔孟生沒有理會房玄齡責問的目光,他笑吟吟地推開側面的一扇小門,回身道:「房相,請入內廳一敘。」
房玄齡見他搞得如此神秘,愈發的不解,也愈發的好奇。理智告訴他,應該回身便走。君子不立危牆,此等事情離得越遠越好。可既然到了這,再轉身回去,也未免有些說不過去。
正猶豫間,忽聽裡面有人朗聲笑道:「房相,當真多年不見了,何不進來一敘?」
聽了這聲音,房玄齡突然愣住了。他覺得這聲音無比熟悉,可一時間偏偏想不起是誰。他邁步朝里走去,只見小廳內坐著一名年輕公子,寬袍淺帶,衣飾華貴。手中正持著一隻白瓷茶盞,朝他淡淡的笑著。
「燕王?」房玄齡大吃一驚,卻在一瞬間鎮定了下來。他回身瞥了一眼孔孟生,嘿然道:「孔大人好膽氣,佩服,佩服。」也不再理他,直接上前給李沐風行了大禮,口中道:「老臣參見燕王。」
「您多禮了。」李沐風站起身,依制還了禮,笑道:「我這幾年未曾去府上拜望,還請老師不要見怪。」
李沐風口氣一轉,連稱謂都變了。說起來,他們兄弟四個幼時都隨房玄齡讀過書,這聲老師叫的也不算唐突。房玄齡卻警惕的緊,只是道:「不敢。」也不知是在推辭哪個。
李沐風並不在意,淡淡笑道:「老師請坐,說來,也該敘敘舊了。」
這廳房不大,陳設也少,裡面只簡簡單單放了一張條案,兩把胡椅,另外就是靠牆的一壁藏書。房玄齡在胡椅上坐了,環視四周,心中冷笑道:好一個密謀的所在!再朝門口看去,孔孟生早已出去,順便帶上了門。
房子里只剩下兩人,一時靜悄悄地。房玄齡不說話,李沐風也不急,只是緩緩品著清茶,意態甚為悠閑。過了好半天,房玄齡才輕嘆一聲,道:「這幾年,燕王尚還好么?」
李沐風笑道:「不敢,怎勞老師問起居的?只是有這話,我便心存感激,本來尚還忐忑,只怕老師見到我,就要拿繩子綁了。」
李沐風還能輕鬆的說笑話,房玄齡卻笑不出來。他心中當真是感慨萬分,又迷霧重重。燕王竟冒奇險潛入長安,顯見有極要緊的事情,而今見,看似又關乎自己。可對方到底什麼意思,自己是不是能承擔,他心中都沒有底。
這位燕王行事向來出人意表,素有妖星之稱,他到底想做什麼,從來沒人能猜得出來。
房玄齡道:「燕王說笑了,老臣可經受不起。只是,不知燕王此次進京,到底為的何事?」
李沐風笑道:「怎麼,無事我便不可進京不成?」
房玄齡已然不耐煩和他這裡兜圈子,便沉著臉道:「燕王莫不是忘了唐律,番王無旨進京可是大罪!」
李沐風沒想到他態度如此冷硬,卻也不急,只是慢條斯理的冷笑道:「這話不錯,卻管我不著。皇上從未下旨外放我去幽州,我不過是讓人逼的有家難歸罷了。外放既無旨意,我回來偏又要什麼旨意不成?」
「再者說,」他頓了頓,瞧著房玄齡的臉色,緩緩道:「如今皇上還能下得旨意嗎?」
這是李沐風的試探之言,為的是看看房玄齡的反應,好從其中揣測一二。誰知房玄齡的面色沉靜似水,波瀾不驚,李沐風無法從中看到任何端倪。
李沐風微感失望,同時也在心中暗暗佩服:不愧是老於宦海的名臣,端的如此老辣!
「實話實說吧。」李沐風知道,對房玄齡再耍什麼小聰明毫無必要,恐怕還會被他看輕,便收了適才那副故作輕鬆的做派,照實講了起來:「此次關中無故伐我,我卻不信是皇上的旨意。另外,二哥遁出長安,恐怕也不是父皇的意思。我猜測……」
「燕王以為皇上駕崩了?」房玄齡介面道。
「難道不是?」李沐風目中精光一閃,看向房玄齡。
房玄齡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道:「若燕王為了此事前來,那就可以回去了。」
李沐風一愣,不解的看著他。
「皇上並未駕崩,否則,太子絕不敢秘不發喪,他第一個就瞞不過我去。」房玄齡皺皺眉,又道:「只是,眼下皇上傷勢愈發難以控制,終日昏睡不醒,無法料理國事。」
「我明白了。」李沐風仰身靠在椅背上,目中一片冷然。「挾天子以令諸侯,大哥向來聰明得緊,可惜,可惜……」
他連道了兩聲可惜,突然問道:「給皇上看病的,都是哪幾位太醫?」
房玄齡看了他一眼,搖頭道:「燕王是在懷疑太子?若無證據,還是不要亂講的好。」
「我還懷疑做什麼?這事情是明擺著的!」李沐風冷笑道:「不錯,我確實沒證據,卻也用不著!這樣的事,有了證據又能如何?莫非,老師以為太子做不出么?哼,莫說是他,我們兄弟四個,任誰在京里,也未必不會下手!」
房玄齡默然了。他心裡清楚得很,為了皇位,這些皇子們什麼做不出來?翻翻史書,父子相殘,兄弟反目的事情數不勝數,每位帝王的寶座下若不沾上些親人的血跡,反倒顯得異常突兀了。
皇上的傷勢久久不愈,反而越來越重,這裡面的蹊蹺也令他疑心。幾乎可以肯定,這和太子脫不了干係,可正如燕王說的:就算如此,又能如何呢?牽一髮而動全身,這事情若是當真揭開,恐怕立刻天下大亂,那幾位皇子正唯恐找不到起兵的理由呢!
為了天下的安寧,他已然負了秦王,負了李靖,卻也不怕再背更多的責難了。
李沐風自然不知房玄齡的心思,見他沉默不語,以為被自己打動了,便墾然道:「太子為人,老師應該比我看得清楚,他若為君,怕是天下百姓都要遭殃的……」
「那麼,依燕王的意思,誰更合適?」房玄齡突然插口。
「這……」李沐風一滯,輕輕皺了皺眉頭。房玄齡這是明知故問,難道非要自己毛遂自薦不成?這,不是擺明了給他難堪么?
「依我看來,太子治國未必無能。」房玄齡無視李沐風稍顯不快的面色,自顧自道:「太子亦知民為水,可載舟覆舟的道理。若說爭權奪利,他手段確實狠了些,可治理起國家,也未必差了。」
李沐風曬然道:「這恐怕不是老師的真心話吧?太子不仁,何論宮內宮外!此次伐我幽州,天下又添數萬新鬼,這就是他的治國方略了?」
房玄齡靜靜的聽著,並沒有反駁,只是最終道:「燕王若要我在這上面幫你,孰難從命。」
「為什麼?」李沐風目光炯炯的看著他,道:「難道老師真的如此看好太子不成?」
房玄齡並不在乎他那咄咄逼人的氣勢,只是淡然道:「燕王便是為天下百姓著想了?那你可曾想過,幽州若進取關中,另外兩位皇子也必不會袖手旁觀,到時候天下大亂,遭殃的可不光是幽州關中。」
李沐風反覆品味著房玄齡的話,半晌無言。突然,他大笑起來,道:「老師的心思我終於明白了,我的心思老師卻並未領會!我今日來找老師,正是為了天下的百姓!」
「哦?老臣願聞其詳。」
李沐風道:「您該明白的,經過上次一役,幽州和關中都是元氣大傷,一時都無力再戰了,要扳倒太子,此時正是個機會,否則等過一陣子,他再厲兵秣馬,遭殃的還是天下的百姓。」
「在老師面前,很多話不必遮掩。不錯,我正是要奪了長安,取而代之。若老師助我,或可能兵不血刃,這不是天下百姓之福么?」
房玄齡聽罷,突然笑了起來,道:「依燕王的意思,我卻還有個法子。」
「什麼?」
「燕王只要去太子面前請罪,交出幽州,一樣是不動刀兵,更是天下百姓之福。」
李沐風面色一寒,心頭惱怒異常,可偏偏房玄齡是依照自己的思路推衍,倒弄得他無可反駁,他怔怔的看了房玄齡片刻,冷然道:「房相,我卻奇了,太子在你眼中,竟這般強過了我?」不知不覺,他的口氣冷了下來,稱呼也變的疏遠了。
房玄齡沉默片刻,緩緩道:「這天下交給太子,大唐仍然是大唐;若交給燕王,誰也不知道會成什麼樣子。」
「這是!」李沐風倏然一驚,這竟是當年魏徵的話,房玄齡一重複,前塵往事立刻湧上心頭,他恍然大悟,怒道:「你們……好、好!我竟今日才算明白!」
李沐風猛然站起身,當時就想摔門而去。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何難以得到各位重臣的支持,機關算盡,到頭只得到幽州這彈丸之地。原來,從魏徵開始,就給自己定了性,可笑自己從未覺悟,只以為那是魏徵個人的看法。這些大唐的中流砥柱們,畢竟還是要求穩的。
他終於沒有出去,只是在屋中徘徊了幾步,藉機穩定了情緒,冷笑道:「好嘛,難得你們在這事上尚有共識。」
「魏相與我,都是為了大唐的千秋基業著想,還請燕王勿怪。」
「嘿嘿,笑話!」李沐風怒極反笑,道:「可笑你們竟都是掩耳盜鈴之輩!我所作所為,哪一件不是為了百姓,豈是一句離經叛道就否定的了的?你既然口口聲聲說太子有什麼治國方略,又何必和我這裡虛與委蛇?哼,留著我,還有二哥四弟,還不是為了制約太子?」
「房相,算盤打未免太如意了!你想沒想過,就算你壓得一時,也壓不得一世!莫非,房相看不清身後之事不成?」
房玄齡對李沐風這番疾風暴雨的話並未反駁,只是嘆了口氣道:「身後之事,有幾人能看得清的?我房玄齡做事,只能求問心無愧便可。」
「問心無愧?」李沐風曬然道:「怕是沽名釣譽罷了。」
「燕王的話,未必沒有道理。不過,我實不敢拿大唐的江山冒險。」房玄齡也站起了身,拱手道:「若無別的事,請恕老臣告退。」
李沐風一時無話可說,擺手道:「不送!」
房玄齡淡淡一笑,道:「燕王的話,我會琢磨琢磨,將來形勢若有變動,那也是未可知的事情。」說完,他拱拱手,告辭而去。
李沐風並未相送,一個人在屋中靜靜的坐了一會兒,反覆品味著房玄齡最後那句話。或許,這是個信號,自己畢竟沒有全然失敗。不過,也不能當真,對於他們這些浮沉宦海多年的重臣來說,總會為自己留個餘地的。
他嘆了口氣,這才發現,論火候,他當真比房玄齡還要差的多了。不過,也是因為形勢不同,若兩人異地而處,相信房玄齡也未必能好過多少。
但不管怎麼說,遊說房玄齡這件事,可算完全的失敗了,這實在令李沐風失望萬分。
離開孔府時,李沐風又易容成鄭群玉的模樣,他有些煩亂,既不想回長安館,也無心去琴瑟軒與紅粉廝磨,只攜了顧況漫無目的的在街上閑逛。融融春色再不能令他欣喜,道旁的紅花綠柳,也突然變得乏味了。
「要我說,公子竟是急了些。」顧況道。
「是么?」
「房玄齡身居高位,其是好相與的?」顧況想了想道:「若得了房玄齡的支持,相若到手了大半個長安。要是此人不可靠,太子怎會任由人捏住自己的脈門?公子在他身上作文章,未免有些急於求成了。」
李沐風笑了,道:「對太子來說,房玄齡未必可靠,被他捏住脈門,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不過,你說我急於求成,倒是一語中的。不錯,我確實急了些。那依你看,咱們下一步該如何?」
顧況聽燕王詢問,也不客氣,侃侃而談道:「我不知燕王在京里還有什麼布置,不過,依我的意思,應該從南衙十六衛和北衙禁軍入手,若燕王手中握著禁軍,則大事成矣。」
李沐風噗哧一笑,道:「你這便不急於求成了?豈不比我更甚?」
顧況皺眉道:「打比方么,實際上也未必定要如此。只是這條思路,大抵沒錯。」
李沐風點頭道:「話是如此,可要想說動這些人,勢比登天,臨時抱佛腳也怕來不及了。」
顧況笑道:「我卻不信,公子這番來,竟沒半點準備不成?全然指望一個房玄齡,那就不來也罷。」
李沐風哈哈一笑,心情大為好轉。他不再接這個話題,只是道:「你這是第一次來長安,東西兩市還未去過吧?今天反正無事了,我索性領你逛上一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