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待價而沽
「李勣!」李沐風噌的站起身來,不可思議的看著眼前人。「你竟是李勣?」
顧況瞪大了眼睛,一時竟有些眩暈,他當然明白李勣這個名字代表什麼。昔日在秦王府,所有詭譎的陰謀,一切赫赫的戰功,都和李勣脫不了干係。若說李靖是統兵的天才,李勣就是陰謀的專家。兩人的聲名也是一時瑜亮,分不出高低。如今,李靖率秦王舊部退出長安,耐心的等待時機,而這李勣竟以算卦為遮掩,隱身長安二十年!他到底想幹什麼?
「不可能!」愣了片刻,顧況突然道:「長安認識你的人不在少數,你怎敢天天拋頭露面?」
桑道茂笑道:「燕王變得行貌,我卻變不得?」說著話,把手在臉上搓揉了幾下,扯下一張人皮面具來。此時再看,雖然還是那清瘦的臉形,卻全然換了副樣子。眉宇間的沖淡之氣再無蹤跡,只凝著點點陰霾。
顧況詫異的看著他這番動作,眼中驚疑不定,最後,他把目光投向半天沒說話的李沐風,想從他這裡得到答案。
「果真是李勣。」李沐風緩緩的道。這一會兒的功夫,他全然冷靜下來,無數個念頭從心頭閃過。最關鍵的問題是:他到底是代表哪一方的?
顯然不會是當今的朝廷,也不可能是其他幾位皇子,不然,實在找不出他埋名長安的理由。那麼,是秦王府了?這應該是個顯而易見的答案,可李沐風卻偏偏覺得不大對頭。
「大隱隱於市。佩服,佩服。」李沐風口氣淡淡的,卻在此刻恢復了作為燕王的神情和氣度,漠然道:「秦王府的眼線當真厲害,這等隱密的事情,也被你們知曉了。」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只要是人做的事情,總會有漏洞。不過,燕王倒可放心,除了我,別人並沒察覺。」
「哦?」李沐風眉毛一挑,道:「莫非,你們想拿這消息作為交換了?」
倘若秦王府把李沐風的身份散布出去,確實是一大麻煩,以此為要挾,倒也是個好籌碼。李沐風表面雖然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心中卻甚為惱怒:回去定要把情報機構的所有鏈條捋上一遍!
「燕王未免看低了我。」李勣搖搖頭,道:「況且,我也沒動用秦王府的力量。」
李沐風詫異的看了他一眼,品味著他這話的意思。莫非,李勣已然不是秦王府中人?若是這樣,倒也能解釋為何如此重要的人物,卻一連二十年潛伏在長安了。
「莫非先生脫離了秦王府不成?」
「那也算不上。」李勣低頭想了想,笑道:「李勣自然還是秦王府中人,不過,就算李靖,也並不清楚我身在何方。」
李沐風會意的點點頭,明白了李勣做法。隱藏幕後,讓所有人找不到自己,必要時還可以用李勣這個身份獲取秦王府力量的幫助。可進可退,如意算盤打得真可謂絕妙。
很自然的,李沐風立刻對他產生了足夠的警惕。對擅長玩弄手段的人,他向來不大喜歡,尤其是這種並未被他掌握的因素。
「那麼,李先生找我究竟何事,總不會想投效本王吧?」李沐風笑著,又坐回椅子上,一派輕鬆。
李勣目中奇光一閃,不答反問道:「燕王,你以為當今天下形勢如何?」
「那先生又以為如何?」顧況冷冷的插了句話,話題又拋了回去。
李勣笑了。他自然不能再反問回去,那豈不成了小孩子鬥嘴?於是道:「我看么,吳王不思進取,太子岌岌可危,幽州易守難攻,二皇子未免有些費人思量,不過一旦此人出現,定然是帶了兵馬回來,反倒難以對付。」
李沐風笑著搖搖頭,道:「依著先生的意思,我們暫時都無力對付長安,那太子又怎的岌岌可危了?」
「長安被這幾股勢力共同支撐,反而不倒。」李勣神秘的一笑,做了個手勢道「若有人暗中推上一把,則形勢大變!」
「高見。」李沐風似笑非笑的看著他,道:「這個人,莫非說的是閣下了?」
李勣收了笑,不悅道:「怎麼,燕王看我不起么?」
「豈敢。」李沐風擺手道:「我只是奇怪,先生既然不動用秦王的勢力,又如何有這般自信。再者,又為何要幫我?」
李勣沉吟了片刻,突然講起了故事:「昔日子貢問孔子,『假如我有塊美玉,是藏於匣中好呢?還是趁機賣個好價錢?』」說到這,他瞅了李沐風一眼,道:「孔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是待價而沽啊。』」
李沐風微微一笑,道:「我明白了。先生取的是中策,先把美玉匣藏二十年,此時才拿出來賣。」
李勣笑道:「我這玉非同一般,這二十年並非匣藏,乃是培植而已。」
「竟是個人么?」顧況目光一閃,突道:「莫非,先生有什麼人入了禁軍,且居高位不成?」
李勣一愣,這才收起了輕視之心。剛才幾回合的交鋒,讓李勣以為顧況到底年少,不過如此。而此時看來,這少年心思敏捷,非比尋常,若是小看了他,怕將來要吃大虧。
他點點頭,由衷贊道:「顧將軍好才思。不錯,正是一個人。」
顧況道:「莫非是左右衛大將軍么?」
李勣搖頭笑道:「那倒不是。若是個大將軍,我就敢先取了長安再說,何必這裡說空話?」
顧況嘿嘿低笑兩聲,道:「若不是,我倒懷疑李先生因何有這等自信。」
李勣曬然道:「我李勣豈是因人成事之輩?此事只要仔細謀划,加上燕王的力量,至少有五成的把握。」
「五成么?」顧況先是一笑,目光突然變得鋒利起來,道:「好,只要有兩成可能,便值得一試!」他不再說話,和李勣一樣,兩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李沐風。
李沐風終於該說話了。
從顧況插話開始,李沐風就有意識的抽身而退,任由顧況和李勣對壘,他正好以旁邊者的角度把這事情看看清楚。然而最後,他發現顧況無疑是個比自己更加瘋狂的賭徒,為了兩成機會,他就敢拋出全部籌碼。
這是一個不好的習慣,李沐風皺著眉想,或許將阻礙這少年的成就。然而事實證明,他想錯了。在今後的生涯里,顧況依靠靈動而詭異的思路,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奇迹。當人們研究這些戰役后發現,每次勝利都是兇險和機會並存,而且始終維持在八比二這個令人心驚的比率上。
可當時,李沐風只是認為顧況欠考慮,而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顧況似乎根本沒想過,這李勣,當真可信么?
想到這裡,李沐風笑了笑道:「我有一事不明,還想請教先生。既然先生手中奇貨可居,又何必專販於我呢?莫非先生不記得秦王當年之恩了?」
李沐風這話可謂誅心之論,擺明了在說李勣望恩負義。若擱別人,早就勃然大怒,李勣卻只冷笑一聲,道:「燕王此言太過!秦王恩義,某何不日思!若無秦王,我依舊是當日徐姓小子,怕已死於刀兵了!」
他說的,自然是秦王賜姓的事情。他本叫徐世績的,后因秦王賞識,又立下了大功,才被賜名李勣,與皇家同姓,這在當時,確實是莫大的榮譽了。
「只是,」他嘆了口氣,道:「世事已變,不比當時。假使逆天而行,怕是要天下大亂,萬民浩劫。若秦王復生,想必也不願看到。再者,承乾太子性情特異,嗜武如痴,所謂三歲看老,我早早就知道,他必不是能承接大統之人。」
他緩了口氣,道:「我雖不出長安,對燕王在幽州的施政,倒也清楚的很。我思索良久,方覺得燕王若能登基大統,或可一洗多年流弊,挽狂瀾於既倒。」
李勣這番話雖有恭維的成分,卻也合情合理。尤其是關於幽州新政的看法,當真說的李沐風心花怒放。尤其是在不久前,他的一切作為剛剛被房玄齡無情否定,如今的李勣,簡直成了一個突遇的知音。
不過,他並未因此而放鬆警惕。李沐風矜持的笑著,道:「過獎。那麼,先生的計劃,是否可透露一二?」
「這個自然。」李勣點點頭,當下把謀划已久的計劃詳細說了一遍。李沐風一面聽,一面暗自驚詫,原因無它,因為李勣的計劃和自己心中所想的十分相似,而在周密和可行性上,要更勝一籌。在並不清楚自己底牌的情況下,李勣全靠推測便能作出這樣的計劃,當真是神算驚天了。
等李勣全部說完,李沐風靜了片刻,道:「先生當真神人。若說不動心,那連我自己都不信。只是……」
李勣道:「我明白燕王的意思,待我收拾一下,就隨燕王返回幽州,只要計劃啟動,倒也不需我在這裡坐鎮。」
他是要用自己做人質了,那麼,想必不會是圈套。李沐風盤算了半天,也不認為自己的其他三個兄弟能讓李勣捨命成全,而秦王府,又沒有置自己於死地的理由。
那麼,為了無憂,也為了少流些鮮血,便賭一賭?他看了看顧況,發現少年也在低頭盤算,見燕王看他,突然點點頭道:「我覺得可行。」
適才,最懷疑李勣的莫過於顧況,而現在,情形一下逆轉了。
「不瞞先生說,你的計劃和我心中所想的,甚為相似。」李沐風沉思著說道,暗暗打定了主意。「不過我尚有幾顆棋子,先生並不清楚。而先生手中的力量,我自然也不明白。若把這些力量摻在一起,勝算怕是更大。只是,關於老四的事情……」他沉吟著,輕輕皺起了眉頭。
「吳王可是聰明的緊呢。」李勣微微一笑,道:「燕王莫不是以為一紙密折,當真能調他來助陣不成?」
「我知道先生的意思了。」顧況道:「所謂密折,其實還要長安知道。就算吳王不動,只要讓長安對他起了戒心,至少可分散一部分精力。難做的是,密而不秘,這個度的把握,可不大容易。」
李沐風自然也明白。這事情不容易辦,卻也不是辦不到。只是他心中頗不情願,難道當真要把最小的弟弟也利用上么?儘管這個弟弟更是玩弄陰謀的行家。
「這件事情,回幽州再議。」李沐風沉吟了片刻,終於決定把這事情稍稍壓后再說。
「也罷,」李勣點點頭,問道:「只是不知燕王何時動身?」
「大約要過上幾日,長安尚有些事情要辦,怎麼?」
李勣道:「這樣最好,這幾日,我也要交代些事情才行。」
三人定了主意,便不再耽擱。李勣收拾了一下東西,徑直隨李沐風前往長安館。他換了套行頭,又變了副面孔,再也沒人認得這就是長安神相桑道茂了。二十年過去,李勣早不再是當年的瀟洒公子,雖然現在用的是本來面貌,反倒成了最好的偽裝。或許,躲在時間背後,才是最好的掩飾。
路上,顧況突然想起一事,冷笑道:「適才你說的話,原來都是胡說八道。」
李勣笑了笑,道:「何以見得?」
「你明明先知道我的身份,才編出這樣一套話來,好騙人相信。」
「你非要此認定,那我也無法。」李勣並不和他爭辯,只是淡淡的回應。
「我倒想起一事。」李沐風突然道:「先生還記得否,曾給一女子看相,你說她將會青春夭折……」他猶豫了一下,儘管是為了偽裝身份,可廝混於琴瑟軒的事情,總歸不大光采。李勣剛剛加入,自己的舉動難保不會造成負面的印象。
李勣捻須笑道:「我知燕王說的是誰。石花魁風流妙麗,舉世無雙,倒也無怪燕王牽挂。」
李沐風聽他此言,心中頗為不悅。拿眼皮撩了他一眼,卻見他神色如常,並無譏諷嘲弄之意,便也沒去解釋。
只聽李勣繼續道:「當年她突逢大變,心如死灰。我見她生無可戀,索性便和她說了那番話。」
話未說完,顧況已然慍怒道:「你這人好生狠心,不想法開解,反說這些!」
李勣冷笑一聲道:「你又知道什麼,當日情形,說什麼她也聽不下去。不若干脆告訴她時日無多,也可讓她惜取眼前光陰。」
顧況還要再說,卻聽李沐風笑道:「先生說的有理。這麼說來,石玉仙所謂的夭壽,並非實情了?」
誰知李勣搖搖頭道:「非也,她確實乃早夭之相,我並非虛言。」
「哼,」顧況低聲冷笑,道:「你當真會看相么?」
李勣知道顧況一直記恨自己適才的耍弄,找機會就要諷刺兩句。他已然年逾五旬,自然不會和小孩子計較,只是淡淡一笑,並不反擊。
不過他不知道,李沐風也同時在心頭起了懷疑,只是並未說出口。
這二十年,桑道茂的大名,不會是騙出來的吧?李沐風突然想起現代相聲里說的「桃園三結義,孤獨一枝」的典故來,越想越樂,不由笑出聲來。
顧況和李勣都不解的看著他,不知道燕王想到了什麼如此開心的事情。李沐風自然不去解釋,三人加快了腳步,不一刻便到了長安館。
顧況叫開了門,開門的正是馮十三。他見一個陌生人跟在燕王身邊,不由一愣,剛要發問,李沐風一擺手道:「進去再說。」幾個人就魚貫進了院子。
林凡正在裡面批閱文案。長安的事務,魏青衫早就移權給了林凡,搞得他頭大如斗,又無可奈何。燕王只需知道結果,這些瑣碎細節是不會管的,林凡第一次棄武從文,只覺得比上陣拼上五百回合還要勞累,一管狼豪捏在手裡,好似持了把青龍偃月刀。
「林凡,境況如何了?」
林凡正在忙碌,忽聽燕王的聲音傳來,忙站起身道:「回燕王,別的還無消息,只是左右羽林軍衛的……」他突然看到李勣,馬上閉了嘴,只是把疑惑的目光投向燕王。
李沐風笑了笑,道:「此乃李勣,你可聽過?」
和剛才顧況一樣,林凡也覺得一陣眩暈。李勣!對他來講,這不過是個傳說中的名字,如今竟活生生擺在眼前!他無法想象為何燕王才出去不久,就變戲法般帶了李勣回來,這一切在他看來,未免太過突然了。
見他怔怔的愣在那裡不說話,李沐風咳了一聲,道:「林凡,你說左右羽林軍衛怎麼了?」
「哦,」林凡這才回過神來,又仔細的盯了李勣兩眼,才道:「左右衛大將軍都和太子關係密切,不可輕動,倒是左右衛的幾個將軍並無背景,或可……」
聽到這話,李勣突然笑了起來,令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只聽他笑道:「這個不用忙了,別的不說,唯獨這左衛將軍,卻是咱們自己人!」
左右羽林軍衛隸屬北衙,和南衙十六衛不同的是,它直接由皇帝掌控。在某種角度上講,北衙禁軍對長安的防衛更加重要,這才是一支真正意義上的常備禁軍。
南衙十六衛由丞相控制,是天下府兵的最高統領機構。當然,這只是名義上。實則無論幽州還是江南,任何藩鎮都不是它能插手的。即便如此,南衙仍然比北衙的範圍寬泛。因為管得多了,便不夠專一,拿衛戍京城的禁軍來說,都是由地方府兵輪番調換的,名曰:番上。這使得南衙禁軍在結構上先天不足,和北衙相比,未免鬆散了。
北衙則十分的固定,也更加得到皇帝的信任,畢竟一旦出現叛亂,這可是天子捏在手中的最後一張王牌。想在這上邊動腦筋,實在不太容易。
而今,李勣竟說他北衙的左衛將軍是自己人,著實讓眾人吃了一驚。
左右衛將軍自然不能和左右衛大將軍相比,雖一字之差,權柄卻差了很多。可即便如此,一個左衛將軍也是一個改變形勢的關鍵棋子,李勣的這份禮物當真不輕啊。
「原來竟是北衙的!」李沐風眼中閃過一絲興奮的光,旋又被他掩飾了下去。只是道:「我尚以為是南衙十六衛的哪個將軍,想不到,想不到……」
馮十三此時正探頭進來,不由脫口道:「北衙的將軍么?那有什麼用,上面還有個大將軍管著呢!」
李勣哈哈一笑,道:「大將軍也沒什麼用,上面還有個太子。」
馮十三愣愣的點點頭,道:「說的是。」此言一出,不禁又搖搖頭道:「不對不對,那豈不要拉攏太子,讓他謀自己的反不成?看來北衙這路,定是走不通的!」
李沐風淡淡一笑,沒有說話。林凡按捺不住,笑罵道:「馮十三!沒事兒出去,少這裡給我丟臉!」
李勣看著馮十三撓著腦袋出去了,才微笑道:「因此說,事在人為。若想因人成事,還真要去拉攏太子才會保險。」
李沐風笑著點點頭,道:「這些事情,回幽州再詳談不遲。」當下就和林凡顧況等人將長安的事情梳理了一遍,一些無關緊要的先放在一邊,趁著還有幾天的功夫,把要緊的事情辦妥。
奪取長安計劃,逐漸的浮出了水面,時間越來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