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回』婆娑
阿耶受了很重的傷,大夫說他喝醉后從馬上摔下來,把腰子和骨頭都摔了,一直昏迷不醒。他的老馬一向聽話,這些年陪他走過多少路途,不至於會把主人摔下馬。而阿耶更不可能喝得爛醉,還出去給牲畜看病,他對牛羊馬兒如同對待自己的孩子,必不會這樣含糊。
蕪姜心裡總覺得哪兒有不對,她去找過那天一起喝酒的其餘阿伯,他們也都是幫忙勸動族人的功臣。問後來是哪個阿叔把阿耶扶出去。但是大家都說不知道,說阿耶被留下來最後一個離開,他們也並沒得到什麼賞賜。
項子肅騎走了蕪姜的馬兒,蕪姜便問小聑犁家借了騾子,把妲安阿爸賞的兩袋白米坨到騾背上。
坡上坡下蜿蜒,路上看到她的人們都用同情的眼神望著她。大家都知道那個漢將把蕪姜在河邊睡了,女兒家的身子給了人,但是那人卻一聲不響地撇棄她回了中原。老鄔德摔壞了腰,他婆娘本就常年羸病,從此家裡的負擔都落在十四歲的蕪姜一個人身上。
拓烈成了首領的女婿,不能再娶蕪姜了,青年們便暗暗商量著誰去給蕪姜家上門。他們都還和從前一樣喜歡著她,但是一看見蕪姜走過來,卻又一個個斂著不敢說。項參軍走了三天,大家在背後觀察了蕪姜三天,可是從來沒有見過蕪姜抹一滴眼淚。大家怕這時候再給她打野獸求親,會勾起她的傷心。
「嘿,你們湊在這裡說什麼?」蕪姜泰然自若地和他們打著招呼,她的唇兒上依舊塗著淡淡的胭脂,陽光照在上面暈出一層美麗的光澤。並沒有因為那個混蛋的不告而別,而使自己看上去多麼頹唐。
看見妲安在帳包外耍蹴鞠,著一襲紫綢裙子,笑聲銀鈴青春洋溢,便揚聲叫她一句:「妲安。」
清脆脆的,聲音不高也不低,卻把人輕易驚擾。
妲安怔愕一下抬起頭,看到是蕪姜,穿一抹窄袖霜花褂子,婷婷立在騾子旁對自己笑,依舊是那麼招人。一瞬間便像鬆了根心弦,又似乎很有些失落,踟躕著跑過來:「是你呀,蕪姜,難得你來找我。你怎麼了?看起來好像很落寞,不會他欺負你了吧?」
妲安的眼神亮閃閃的,全寨子都知道項子肅跑了,阿耶受傷了,但是一貫好熱鬧的她卻好像半點也不知的樣子。
「會嗎,我覺得挺好啊。」蕪姜把被妲安握住的手兒不經意地鬆開:「妲安,我總覺得阿耶傷得蹊蹺。我來就想問問你,還記得那天是哪家阿叔把他接去看牲畜嗎?」
那白皙小臉蛋上,一雙墨瞳似潭井般幽清,像能洞透人心。只看得妲安笑容些微一哂,擺著裙兒為難道:「哦……我當時也只是聽侍女說,並未見過那人模樣呢。就那麼一晃眼走過去,估計她們也早該忘記了。你要我把她們找來一個個問過去嗎?這會兒也不知道都貓去了哪兒……好麻煩,蕪姜,如果你等得住,那你就在這裡站一會。」
說著似乎有些掃興地轉過身。
蕪姜一目不錯地看著妲安,她本來也只是試探性的問問,然而此刻卻忽然覺得有許多的東西正在走遠。
「妲安,」蕪姜咬了咬唇,抬起頭來把妲安叫住,看見她背影兀地一頓,又接著道:「我阿耶一輩子厚德行善,寨子周圍的人們都敬重他,我實在想不到究竟有什麼理由,可以讓人謀害他的性命……我自六歲起受他養育之恩,沒有什麼可以報答,但若被我知道是誰在背後算計,我現在沒有本事,將來也總會問她討回這筆賬。哦,對了,這兩袋白米還給你。那天喝酒的功臣們都沒有,獨獨就賞了阿耶,這些米我和阿娘都吃不下,看起來就像是因為他流血而換回來的補恤。」
蕪姜說著便把米袋從騾背上卸下。
妲安背著身一動不動地聽著,聽見蕪姜搬米,驀地又黏纏纏地轉過來:「蕪姜,你這樣說,好像把我和阿爸都當成兇手了似的。我知道那個漢人將軍走了你很難過,但你不能因為他借口出去找你阿耶而離開,就把這事兒牽累到我和我阿爸頭上。蕪姜你怎麼不懂想呢,他是赫赫有名的征虜大將軍,你一個牧民收養的女兒,又怎麼可能留得住他?」
征虜大將軍?
蕪姜搬米的動作赫然一怔,米袋從臂彎中滑落下來:「妲安,你剛才說的什麼?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清!」
妲安被蕪姜嚇了一跳,懵懵然地睜大眼睛:「是啊,難道你不知道嗎?我還以為他早就告訴你了,看來他真是一點也沒對你真心呢。那蕪姜,你是不是已經和他……他們都說你已經被他那樣了。唉,蕪姜,你就這樣白白給他佔了便宜,今後可怎麼辦呢?」
一邊說,一邊打量著蕪姜嬌婷起伏的胸脯。上個月的時候蕪姜還沒這樣滿呢,一定是那個男人沒少弄她。妲安現在已經很知道男人與女人之間的那些事兒了,她想,蕪姜的骨架兒小,看起來柔媚媚的,那樣的時候一定嬌得像一灘水兒,那個英俊的將軍沒準很喜歡把她扣在腰上使勁兒地疼。
妲安想到拓烈最穠烈的時候喊出的名字,心裡就止不住地酸。拓烈對自己的只是情裕,他對她越用力越兇猛,最要緊的時候失口喊出的名字就越痛楚。妲安每次事後一回憶,心裡就恨不得蕪姜能從這裡消失。但她又屢屢下不了狠心腸,或者剛剛一狠心,轉過身又被罪惡感折磨。
哎,要是八年前鄔德夫婦沒有收養蕪姜就好了。又或者她自己能夠遠遠地離開這裡。
見蕪姜怔怔地,像失了魂兒,正待要提醒她回神,卻聽身後腳步聲襲來。
拓烈慍怒地隔開妲安的肩膀,壓低嗓子厲責道:「你在說些什麼?你從哪裡知道的這些?」
「拓烈哥哥你醒了?昨晚上被你鬧了大半夜,我阿媽今早還特意囑咐我,叫我讓你多睡會兒!」妲安眼睛一亮,臉紅紅的,兩臂纏上拓烈的胳膊。見拓烈不理自己,終究是心裡懼他,便又蠻橫而委屈地跺著腳道:
「我就是知道了。那個胖子嘀嘀咕咕,不小心被我聽到了不行嗎?本來就是,寨子里誰不知道蕪姜那天晚上和蕭將軍在河邊,聲兒都掩不住……我又沒有胡說。說不定鄔德伯出事就是因為他呢,他的仇人那樣多。當初要是沒把他領回來,興許不會出事兒。」
「閉嘴。」拓烈怒氣起伏著,恨恨地把妲安甩開。低頭看了眼蕪姜,有些窘迫這樣的話被她聽見。但見蕪姜眼目滯滯,不由擔心道:「蕪姜,你沒事兒吧?你放心,你阿耶的事情我已經派弟兄去查了,過幾天一定給你個水落石出。」
——「你看我做什麼?梁狗,我問的問題你為什麼不答,你是他的部下嗎?現下可打算回中原去?」
——「這樣恨梁國人作甚麼?我叫子肅,哪兒有飯吃就混哪,只不過吃了他幾年營飯罷,不是貓也不是狗。在我能拿到等價之物交換以前,我的性命都是你的。」
蕪姜的腦袋亂極了,那大雨滂沱的土丘下,他把她緊箍在懷裡,一雙鬱郁眼眸把她痴痴凝看,話語還回蕩在耳邊,為何結局卻這樣叫人驚惶?
眼前忽閃過子肅清雋的顏,她記起來他下午還撞進她的房間,硬朗身軀把她壓倒在床上。他們在帘布下相擁,他把她嬌兒瑈捻,說還好,不算太平。蕪姜整個人便有些站不穩,她覺得自己需要儘快趕回去,然後立刻找個沒有人的地方。
驀地回神過來,便不咸不淡地抿嘴一笑:「哦,沒什麼,他走就走了,那樣的人確實也留不住呢。那我先回去了拓烈,我還要到大夫那兒去拿葯,阿耶的事情就拜託你了。」
知道老獸醫鄔德出事了,族裡的人們送雞送蛋,連大夫的葯也都是白贈,根本就不用蕪姜去拿。
拓烈甩開妲安的桎梏,不放心地追上來:「蕪姜你聽我說,他說他沒有殺過你的親族,他去到那座城裡時殺戮已幾近尾聲。他叫你在這裡等著他,等處理完手上的債,他一定會再回來找你。」
當然會回來找自己,她還值他的七座城呢……那個手捻佛珠的魔剎。
蕪姜連頭都懶得抬:「你也早就知道他是誰了對嗎?拓烈,你怎麼也瞞著我呢。」
卸下米袋的騾背空了,蕪姜一躍跨上去,喝一聲「駕——」,把騾子當成馬兒騎走了。
拓烈凝著蕪姜清岧岧的背影,心裡像刀滑過一般難受。他想追上去扶住她的肩膀,想要安撫她、幫她扛起阿耶阿娘的負擔,但最後還是直怔怔地立在原地沒有動。
如果可以,他情願這段時間裡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他不要成為誰的男人,她也沒有被誰偷走一顆心……但一切都來不及了。
拓烈瞪了眼身後妲安渴望而糾結的臉容,冰冷著嗓子道:「她的事你最好不要干預。如果讓我知道你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我會讓你看到下場有多慘。」
說完拂著袍擺,風一般擦過她身邊。從柵欄里牽出一匹俊美的阿克哈馬,漠然往操練場方向而去。
「混蛋,說好的不見她呢?昨晚才答應好好的,給你痛快完你就又忘了!」妲安憤慨地望著拓烈健勇的背影,到底有些心懼,沒敢把手上的蹴鞠砸過去。
正待要拉馬追趕,髮辮兒卻被在身後重重一拽。
「人呢?……不是打包票兩個人都會出寨子嚒?現在人去了哪裡?」聽見幽幽涼嗓音襲近耳畔,一股蠱惑的淡香味道在鼻翼溢散。
妲安的身子頓時一僵,用力把髮辮拽回來:「說好的只要把他引出寨子,其餘就是你的事。你自己放跑了,如何又賴到我頭上?」
慕容煜俯下清逸身軀,凝著妲安頰上的兩顆淡淡雀斑,諷弄地勾起嘴角:「說,我叫你給那死老頭下在酒里的葯,你是不是沒下?不然如何叫他在緊要關頭露出破綻?」
他今日著一襲肅黑長袍,那眉心畫一柄利刃,像一個地獄鬼剎,滿心裡殺意騰騰。可惡梁皇貪生怕死,倘要讓蕭孑回到都城,只怕又諂著臉兒哭哭啼啼把他巴結奉承。好容易到手的又飛走了,下一回不曉得怎樣才能把他再拿住。
一股陰冽氣焰傾軋而來,他太美,美得讓人不敢正眼凝看。
妲安訕訕然收斂嘴角,側過身子,扯著馬韁就要走:「我說過的,我不想傷害我的族人。鄔德是我們族裡的老獸醫,我不想他喝了你的葯就死了。」
「哦呵呵~~」慕容煜像是在聽一個多麼好笑的笑話,彈開烏鴉毛小扇,輕輕拍了拍妲安的臉蛋:「是嚒~~但你要知道,與我慕容煜合謀,結局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交在我手裡的人,除了死沒有別的活路,你的不合作,會讓你的族人下場很可怕。」
妲安很害怕,然而她驕傲的秉性卻不允許這害怕叫他看出來,手上蹴鞠便用力砸了過去:「你這個陰鬼,你不會有好報的,我後悔和你合作,你快給我滾得遠遠的!」
在枯草地上滾過的蹴鞠,沾污了歷過七天七日熏香的衣袍,慕容煜絕美的臉顏上扈氣愈重:「你等著……不用到天明我便會叫你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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蕪姜把騾子送回聑犁家,一路沒心沒魂地往回走著。
「咕呱——」天空中烏鴉掠過長啼,留下一抹初冬的瑟寥。缺了個人的院子似乎也變得比往常死寂,那裊裊煙囪里藥味飄散,隔著甚遠便睇見衣桿上晾著的帶血衣裳。阿耶還昏迷不醒呢,阿娘總是躲著蕪姜悄悄抹眼睛,蕪姜便努力收斂回心緒,不想被大人們看出來。
一腳跨進院子,看見戒食背著個破包袱,兜里塞著兩大塊肉乾,正要走不走地磨蹭著。扭頭髮現蕪姜回來,愣了一愣,又囁嚅著不知道要怎麼開口。
蕪姜便把道兒讓開:「沒什麼不好意思的,要走就走吧。人生本來就是這樣,萍水相逢,有聚有散。」
「那是,那是。」戒食念了聲「阿彌陀佛」,很抱歉地咋咋舌:「我早就和你說過,我師哥那個人沒情沒義,你不跟著他緊點,他早晚把你甩了。這天下就沒有哪個女人肯跟他,也就是你,被他那副鳥-樣迷得團團轉,真是作孽……那什麼,我得緊著點去追他,再不追仔細追不上了。你要是心裡特捨不得他……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他嘴上這麼說,尤其加重強調著那個「特」,眼睛卻分明是躊躇。平日里也就是嚇唬和威脅,其實哪兒有那份閑心帶著個小美妞逃命。
蕪姜坐在柵欄邊沒應話,默了默,只問道:「你師哥可是叫蕭孑?」
戒食一愣,很有些丟人地撓撓頭:「你、你怎麼知道?……他威脅我不許告訴你。」
「撲哧——」蕪姜看了一眼他肩頭上掛著的佛珠,手上一截枯枝在地上用力捻斷了。
戒食趕緊惴惴地繞過蕪姜身旁,護著佛珠道:「那廝三歲出家洗前塵孽,十三歲還俗又上沙場,這佛珠可是他帶了二十年的寶貝,不給他帶回去,他可不讓我跟他。那、那什麼,我這就走了,有機會你到我們大梁都城,我請你在盛香樓里吃大餐。」
「好。」蕪姜又撿了根枯枝,抱著膝蓋在土坑裡戳著:「會有機會的,你的那個都城叫什麼?」
「陵春城。哦,對了,你有什麼話要我帶給他嗎?」
蕪姜搖搖頭:「沒什麼別的話。你告訴他,我想叫他死。」
「嘶——好歹是露水夫妻一場,你怎麼能夠這樣絕呢?倒不如說你肚子里有了,興許我們老爺會親自出雁門關把你迎回去。」
老爺?
——「本是孤身一人,四海浪跡,暫時回不回去都無所謂。他日若能得一紅顏肯暖我半生孤獨,屆時再帶她落葉歸根便是。你要收留我嚒?」
蕪姜的枯枝又捻斷了一根。
「阿彌陀佛,後會有期。」這妞兒別把對師哥的恨發泄在自己身上倒好。戒食倒吸了一口冷氣,抖了抖從蕪姜柜子里偷來的肉,念念叨叨著走了。
傍晚夕陽西下,初冬已朦朧,那風蕭蕭把他一身破爛袈裟亂拂,胖大的背影看上去略顯得蹣跚。走兩步,回頭看一眼,但見蕪姜依舊抱著個膝蓋不抬頭,便嘆了口氣步上了遠途。
蕪姜其實都在看,她一直盯著寨子口的方向,直看到那壯大的身影變成一個大圓點,然後又縮成一個小黑點,最後融進了橙黃的光暈中,怎生得眼睛就開始發酸。
她忽然想起第一眼看見蕭孑的那一幕,那個黃沙漫天飛舞的曠野下,他的眼睛半掩在垂散的墨發里,蒼勁的指骨攥緊肋骨上洞穿的長繩,把兩個美妾往車座后重重一拉。那種目中不動聲色地冷與狠,彼時就讓她的腦海里莫名掠過一張模糊的臉。可是怎麼也想不起來,後來因為他對她的痴凝,就讓她一直以為是太子哥哥。
卻原來從一開始,他就曉得了她是她。那個十三歲披掛上陣的魔頭,當年是他的軍隊破開晉國的城門,然後闔宮的宮妃都死了,血染紅了晉宮最後的夜。母妃在他那樣的年紀懸樑自盡,而他卻在這樣的年紀,又出現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用涼薄的指尖撥開她的發,那樣痴醉地吻著她的眉尖;他把她軋倒在河岸,握劍的粗糲掌心捻弄她的嬌瑈,而她彼時竟然努力想要迎闔他。
——「嘗過了我的味道就是我的女人。便是將來討厭我,你也須得給我記住這一段。」這會兒突然憶起他的唇,終於明白過來他說的是甚麼。
多麼可恨吶。蕪姜咬著嘴唇,把被蕭孑吃過的臉頰用力擦了擦,又把被他親過的鎖骨用力拭著,想要拭去他的味道。但怎麼就是擦不掉呢?擦來擦去都是那個味道。
後來便開始抹眼睛,好像越抹越多了,她就乾脆趁著這會兒沒有人,把頭埋起來抹了個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