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回』屠祭

『第二八回』屠祭

「硜、硜——」

天色漸漸灰暗下來,初冬的夜晚月光也打照出寒涼,院子里幽寂寂的,那輕微的劈柴聲便顯得尤為入耳。阿娘出來倒藥渣,差點兒以為是那小子回來,吱呀打開門,卻看到自家姑娘冷清清地蹲在木樁旁。兩系烏亮的長發垂在胸前,隨著動作一跳一跳,劈得專心,滿地兒碎柴來不及揀。

小白狐蹲在她腳邊「吱吱」地討寵兒,她也沒理它。

這人世間的情與愛,有了再沒有,半顆心便空卻了。曉得她這會兒正難受呢,這丫頭一犯彆扭就不停地幹活兒。阿娘不由嘆了口氣。

往前這些年,日子一直都是這樣過,每天早上她阿耶出去走家串戶,自己趕著羊群上草坡,她睡醒來打完水洗好衣服、做了飯便去換自己。晚上一家三口在院子里劈柴揀柴,那時候歲月靜好,也沒覺得缺什麼。

但是這會兒對比子肅在的時候——「子肅、子肅」,「子肅你過來幫幫我……」,「欸,子肅你愣在那兒幹嘛……」,滿院子里都是她欺負那小子的聲音——怎生卻清萋得不習慣。

那小子看著雖冰冷,但也縱著她鬧他。他的眸瞳里只裝著自己姑娘的影子,寨子里其餘的女人和他調侃兒,他從來也目不斜視。

那時候阿娘心裡還替蕪姜高興,欣慰姑娘撿回來一個疼她慣她的人。卻不知道兩個背後竟還藏著這樣的身世,註定是顛簸了。

唉。婦人悄悄拭了拭眼角,斂藏起愁容,彎眉對蕪姜慈笑道:「回來了,去了哪兒?找你也不見你,大晚上坐在這裡吹冷風。」

怕聽不見,小木鏟子在門框上敲敲。

蕪姜恍然動靜,斧頭放下來,回頭甜聲道:「娘,阿耶他醒了嗎?我去了趟妲安那兒,自作主張把兩袋米還給她了。上回項子肅被我搶走不少銀子,明天我就託人再去買兩袋回來。」

她提起那小子的口氣可平靜,然而眸瞳里水瀲瀲的,眼圈兒還有紅粉未褪。

胖子也走了,那小子更不可能再回來。阿娘曉得她一定偷哭過,怕眼睛腫著沒消,躲在院子里拖著不進屋呢。但也不戳穿,只寬慰道:「大漠上的子民吃慣了青稞饅頭,那漢人的白米吃著心底不踏實,送回去就送回去吧。你阿耶方才醒來不久,叫你進去說幾句話。」

「咳……咳咳……」正說著,屋裡頭傳來漢子虛弱的咳嗽。

阿耶已經昏迷過去兩天三夜,大夫說今夜若是還不醒,怕今後就要癱瘓在床上。蕪姜連忙跑進屋,脆生生喚了聲:「阿耶!」

那樸陋的帳包下點著羊油燈,昏昏黃黃。厚重的人影在舊榻上僵直地卧成一座山,似乎費力地想要抬起手臂,卻無能無力。他的腦袋應受過很重的傷,半個臉都鐵青著,嘴角也斑駁著穠結的血痂,扯一扯嘴皮就溢出鮮紅的血水來。

哪個畜生,誰把他打成這樣?

蕪姜看得心裡就跟刀割一樣難受,連忙端來一碗水,用勺子餵給阿耶喝。

「幾天了……他可有回來?」清水潤進乾涸的心肺,把人生命逐漸拽回。老鄔德重重地咳著嗓子,好半天了才啞聲問。

族人第二天傍晚才把迷失的老馬從曠野里牽回來,蕪姜還以為那魔頭壓根沒去找過阿耶,竟不想二人有曾見過面。但既是見過,他卻見死不救地離開,這讓蕪姜心中又更多了一層恨。

「三天了,沒有回來。我下去找過拓烈,拓烈說一定要查出是誰下的毒手。阿耶可還記得那人長甚麼模樣?我回頭就去告訴他。」蕪姜紅著眼眶,給阿耶在腦後墊了顆枕頭。

鄔德想起那天曠野下清醒后的可怕一幕——明明喝得不多,怎生得身體卻發沉,模糊間看見有人隨在郡主的身後,走進來扶起自己。再清醒時腦袋便挨了重重一擊,看見一隻鐵做的假手在跟前晃了晃,然後貼近來一張蒼白絕美的臉顏。

那個長著狐狸眼眸的紫衣公子,他用假手挑起他的下巴,勾著紫黑的嘴角笑得萋萋涼:「知道為什麼偏偏是你這樣慘嚒?天底下凡與他蕭孑為伍者,便是與本王為敵。你既自不量力收他做女婿,當然逃不脫厄運……哦,還有你的女兒~~你一定還不知道吧,老東西?八年前你收養的那個小女孩兒,我將把她送到殺父仇人的懷裡。那個大了她三十歲的梁國皇帝,他會把她像她死去的母妃一樣好好『寵愛』~~哦呵呵,這可是個意外的收穫~~」

他貼著他的耳畔一字一頓地說著,像是很享受那字裡行間的味道。說完背過身去,一襲妖冶紅袍在夜風中翻飛,鄔德尚來不及將他背影看清,幾名侍衛便已拳打腳踢而來。

他們都以為他必死無疑,於是他又聽到了駭人的秘密。而他現在還活著,那個族人眼裡的尊者又該如何把他處置?

鄔德推開碗,費力地搖了搖頭:「被掩蓋的秘密揭開來,必然掀起軒然大波。寶石埋在塵沙里才可掩護她光芒,倘若嵌進鋒芒的劍鞘,便逃不開生殺予奪的磨礪。他是漢人的征虜大將軍,你把他忘了吧,那不是你的良人,他只會給你帶來災難……這件事,也不必去追究誰下的毒手,自此掠過去都不要再提。」

阿耶說得模糊,然而那歷經歲月沉澱的老眼裡,卻分明一抹透徹人情-事故的哀涼。

蕪姜隱隱覺得阿耶一定知道了什麼,抬頭往門邊看,看見阿娘半掩著門站在院子里,像是怕被人攪擾去屋裡的談話。她原還打算等眼睛消了腫再叩門,看來阿耶阿娘在這小半天里,必然已事先商榷過甚麼重要的事兒

蕪姜便垂下眼帘,咬了咬唇道:「阿耶可是聽說了什麼?恕女兒愚笨,不妨直言不諱。」

少女細密的長睫兒微微輕顫,像在等待著什麼最不想面對的答案。他曉得那是她心底最害怕揭開的隱傷,不由愛憐地抬起手掌,撫過她柔軟的頭髮:

「當年那個睡在老鄔德家門口的小女孩,可是中原遠道而來的尊貴公主嚒?征虜大將軍蕭孑得罪了仇家,那人三五天內找不到他,必然會來這裡找你尋仇。離著雁門關不遠的玉門外,還有一條支流叫做織蘭河,二十年多前郝鄔族分化,那裡散居著數百戶族人,沒有首領,沒有尊卑貴賤,也沒有陰謀算計。我有個老兄弟在那裡紮根,你與你阿娘這就去收拾,天明前我們就起程出發。」

他已是疲累至極,一邊說,一邊重重地咳嗽著,那動作將傷口撕開,口中驀地噴湧出一縷鮮紅。五臟六腑都受了重創,原本健壯的體魄因著這些殘傷而幾夜之間忽然衰老。

既然已被蕭孑找到蹤跡,蕪姜原本打算等阿耶痊癒后就悄悄離開,但沒想到事情遠超出自己的預料。這會兒想起妲安下午說過的話——「興許沒把他撿回來,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兒,」心中真是把自己恨了一百一萬遍。

拭著阿耶嘴角的血跡,豁出去道:「蕪姜本是偷生的未亡人,受阿耶阿娘養育之恩,尚未能得以報答,何以再繼續拖累?蕭孑是我領回來的惡果,倘若那人來尋仇,我便隨他去就是。阿耶傷重不宜顛簸,只管在家裡好好養著,他但要把我活著從這裡帶走,就休要對你們為難。」

「咳咳咳……傻孩子,一隻沒有力量掙扎的小兔,不敵豺狼一隻利爪。他要把你送去的是梁國皇帝,那個大了你三十歲的男人,他會叫你生不如死!」阿耶聽完頓時咳不成聲。

曉得首領為了郡主的聲名,但曉得鄔德醒來,也會用無數個辦法,讓夫婦二人悄沒聲地從族裡消失。阿娘從門外進來,一邊拍著阿耶的胸口,一邊勸蕪姜道:「你阿耶的身體我最明白,能醒來就死不了。便是你不走,你阿耶阿娘今夜也是要走的。聽我的,這就去收拾,天明前就靜悄悄地離開。」

婦人眼中欲言又止,蕪姜想起下午妲安躲閃的言辭,忽然間便明白過來什麼。

咬了咬唇,手肘支在地上對夫婦二人無聲地伏了兩伏。她記著恩也記著仇。

健壯的棗紅駿馬被蕭孑騎走了,院子里只有一匹老馬搭著一輛半舊的板車。什麼也多帶不走。

蕪姜疊了幾件換洗的衣裳,打成一個小小的包裹。又從床底下取出小金庫。原本沒想打開,怎生得後來還是打開,然而不見了玉佩,還少了幾顆碎銀子。她是個小氣鬼兒,一點點錢從來算得清清楚楚,拿走一個小銅板她也記得。這會兒終於知道他那天中午貓進她的房間是為了什麼,但是他已經騙了她太多,從頭到尾都是在騙,她已經麻木了。

默默把小金庫塞進包裹里,看到床頭上疊得整整齊齊的新娘服,想了想又把腳邊的舊箱子打開。

經年未拭的銅鎖上銹跡殷紅,稍稍一啟開,便撲簌簌一股厚重的塵埃,嗆得人忍不住咳嗽。

裡頭疊著一抹綵綢的小群裳,群裳上躺一雙破損得不成樣兒的小宮鞋,鞋面斑駁著洗不凈的舊紅,提醒她幼年為了逃生而跋涉過的黑暗。還有一枚安靜的紅玉鐲子,那是她叫老太監墊著腳尖,從橫樑上母妃懸垂的手腕上剝下。玉身幽幽涼涼,那蜿蜒的紅紅似能勾人魂魄,她從來只是藏著,從來都不敢多看。

也不曉得為什麼,這會兒卻把玉鐲子取出來,貼在胸口藏著。然後把新娘服放進去,又鎖起來,抱去了馬車上。

這些東西鎖起來輕易便不會再打開,它們的存在只是為了在人生末后祭奠,那些荏苒的歲月中曾經有過那樣的一段從前。

院子里清悄悄的,那破草房裡光影黑朦,蕪姜走進去看了看,看到小床上被褥疊得整整齊齊,是行武的軍人一貫的作風。她從前可喜歡他這樣,看著他英挺的脊樑,總忍不住想從背後環攬在他身上。

床腳疊著一襲新郎服,那新郎服他應該試穿過,衣裳上還有熟悉的清甘。他竟然也會試穿,想想真叫人心裡有點痛。然而把衣裳掂起,底下卻是一個打好的小包袱,打開來幾顆碎銀就藏在裡面,還有一張中原的地圖。她便猜他原本已打算走的,並不是因著阿耶的突然遇襲。蕪姜便把地圖藏起來,然後把新郎服扔到了火堆里。那簇新的緞料粘著焰火,漸漸捲曲發黑,她少女時最美的一段就也跟著黯淡了。

夜色清凄,偶有蟲鳴聲響,似把一切涌動在黑暗裡的動靜靜悄悄掩藏,莫名叫人心中惶惶不定。蕪姜坐在灶膛旁,等待阿娘幫阿耶擦好最後一輪葯,便將他抬上板車。

「叩、叩——」忽然門板上傳來叩響。

「開門,小妞,趕快給我開門!」字正腔圓的漢話,聲音很輕卻很急。

蕪姜心神猛地一恍,差點兒以為是在做夢,愣了一怔,才聽出來是戒食。

蹙著眉宇上前把門打開:「死胖子,你偷光了我家的肉,大半夜又跑回來做什麼?」

哎呀媽,好大的怨念,這麼凶!

戒食的手還拍在半空,猛吸了一口冷氣,氣喘吁吁地倚著門檻道:「快!快跑吧——看在我師哥睡過你的份上,回、回來就是為了告訴你!匈奴人在屠寨——整片、整片草場上的部落都要遭難了!」

他迅速說完這話,尾音還沒落下,人就立刻貓一般藏得不見了影兒。

「啊——」

遠方似傳來凄厲的長啼,蕪姜舉目遠眺,竟發現只這一會會等待的功夫,整個大漠的夜晚已然被火光點燃。那不遠不近的部落里,嬰孩與女人的凄嚎驚起人們的沉睡,刀劍在夜幕下劃出冷冽的寒光,她似乎都可以聽見開膛破腹的撕拉聲響。

已經有沉重的鐵蹄迅速由遠襲近,寨子口的住戶紛紛倉惶響動,男人們護著老弱婦孺上馬,左邊、右邊、右邊、左邊,驚惶不定地不知道該望哪兒逃。

這個場景蕪姜太熟悉了……那被攻破的紅牆下,帶著火的利箭四處飛射,宮女與太監無助的來回躲藏,嬪妃們裹著寢衣縮進牆角……蕪姜正要回頭,阿娘也已經跟著跑出來。

她竟不曉得她還能如此鎮定。也不曉得自己還能有那樣大的力氣。

蕪姜從馬鞍上卸下小板車,撞開門推進帳包里:「阿娘快回來!幫我把阿耶托上馬背,再不走就要來不及了!」

~~~*~~~*~~~

「畜-生——你們給我放開夫人——!!」

「啊……」首領家裝飾豪華的幾間帳包里,歡喜過後的妲安正伏在拓烈硬朗的胸膛上酣睡。忽然一聲熟悉的長者怒吼,將她從香夢中猛地震醒過來。驀地坐起身子,這才聽見外頭驚慌四散的奔跑聲,連忙用力推著拓烈的手臂道:「拓烈,拓烈哥哥,出事了……我阿爸阿媽出事了……」

驕貴的郡主,音腔裡頭一回帶了萋惶的哽咽。雖沒有看見外頭的慘狀,然而已聽見衣帛被撕-裂的聲響,還有漢子粗噶的漫罵,間雜著阿媽慘厲的掙扎。

「該死,你在酒里下了葯?!」今夜莫名對她意亂情迷,以至於這樣大的動靜都未能諳知,拓烈怒瞪了眼妲安,迅速裹緊睡袍闖出去。那華麗的帳包外,幾名身披獸-毛的匈奴鬼戎,正將雍容華美的首領夫人搡倒在地上。周遭逃跑的侍女被扯著髮辮拽回來,黑色的沉重脖拷卡住她們白-嫩的脖子,把她們在牆角里堆成一團。

首領重傷才愈的右肺被貫穿了利劍,口中猛溢著鮮血。見拓烈拉起手中的弓箭,欲要往那幾個陵辱夫人的鬼戎人身上射去,連忙捂著胸口嘶聲阻止道:「快走——年輕的人們不用管我們這些半老的族人!整個寨子全都覆沒了,這裡已經不適合居住,我的女兒交給你,你帶著她走,還有年輕的勇士們!去到玉門外織蘭河岸,那裡還有我們的同胞,你要重新在那裡組建一個部落。記住,從今天起,你就正式接任我為郝鄔族的新頭領!」

他說著,忽然用力把胸口的劍拔-出來,重重插-進正在玷-污自己夫人的匈奴人後背。那匈奴人吃痛回頭,一彎刀寒光在他頸上劃過,地上便咕嚕嚕滾下來一顆不瞑目的人頭。

「唔……」不堪陵辱的首領夫人也在刀口上劃了脖子。

「阿爸——」

「阿媽——」妲安尖叫得聲音都變了形,裹著睡袍整個人癱倒在地上。

「全族都覆滅了……」

拓烈雙眼布滿紅絲,木怔怔重複著這句話,忽然便跨上馬背欲往僻遠方向馳去。

妲安驀地回神過來,連忙死死地抱住馬腿不放他走:「拓烈,拓烈哥哥,你不能去找她!我現在除了你什麼都沒有了,你走了我就是死路一條!」

「該死,她現在除了我也是死路一條!」拓烈望著蕪姜家方向的火光衝天,猛地扯開妲安的束縛。

身後幾名鬼戎人見妲安衣著華麗,身段妦腴,頓地衝上來拉過她的長腿。

簇糙的大掌覆蓋上來,只叫人骯髒絕望,妲安嘶啞著變了聲的嗓子痛罵:「拓烈,死人拓烈,你連睡過的女人你都不要了!那我肚子里的孩子你要不要?你這個沒有責任心的混蛋,你不愛我,又何必動過一次還要接著次次動——」

孩子……

拓烈聞言猛地一頓,那健硬的身軀迴轉過來。看見妲安的裙子已經被鬼戎的士兵撥-開,聽到他們荒銀的戲謔,想要吻上她睡袍下毫無遮掩的美好——那鎖骨上還有今夜剛剛和自己好過的痕迹,女人扣在他的懷裡,與他汗漬交-融:「拓烈、拓烈我要你,拓烈哥哥……」

「我殺了你們這群沒有人性的畜生!!」拓烈垂下的手掌用力地捻緊,下一秒猛地打馬回頭,手中彎刀朝正前方士兵的身上砍去。

被鬆開的妲安嚇得渾身瑟瑟發抖,忽然猛撲進拓烈的懷裡,泣不成聲:「嗚嗚嗚,拓烈……死人拓烈……你總算還像個男人……」

「閉嘴,走吧!」拓烈最後凝了一眼蕪姜家的方向,已經毫無退路了,她的那個方向已被鬼戎士兵充滿,回去就是死路一條——「玉門外織蘭河岸,那裡還有我們的同胞,你要重新在暗裡組建一個部落」——

拓烈痛苦地閉了閉眼睛,然後抱著妲安跨上馬背:「駕——」

被血光染紅的暗夜下,三百多名騎兵還有路遇的族人們,隨著新一任頭人跌跌撞撞地往西南方向而去。

「唔……」殘破的小院內,不時有帶著火的利箭插面而來,蕪姜偏頭一躲,用清削的肩膀抵住阿耶沉重的身體,咬牙使勁晃了一晃,終於把阿耶駝上馬背。然後又把馬背上所有的東西都扔在地上,叫阿娘坐了上去。

脊骨上的創傷痛得嘴角抽-搐,阿耶昏昏不能言,只是攥緊蕪姜的手不肯放。阿娘哽咽得泣不成聲:「八年養育,我們當你是親生的女兒,只有一匹馬,我們這樣走了你一個人可怎麼辦?」

箭如密雨穿梭,沉重而可怖的鐵蹄聲越來越近,女人和孩子凌亂的腳步聲來回奔走,再不走來不及了。

蕪姜墊起腳尖,用袖子給阿娘擦了擦眼淚,然後用力把手從阿耶的掌心拽回來:「放心走吧,我這去聑犁家借馬。阿耶阿娘去了織蘭河岸,一定還要再養一百隻小羊。等羊毛可以剪了,一定就能看見蕪姜回來!」說著把包裹里的小金庫扔進阿娘懷裡。

婦人捨不得姑娘,哭著不肯走,想要跳下馬來。

「駕——!」蕪姜用儘力氣狠煽了一鞭馬背,把阿耶阿娘送走了。

那暗影里半老的夫妻背影蹣跚,蕪姜看著癱在馬背上的老鄔德鬢角的白髮,想到當年夫婦二人尚且年輕、在門邊把自己抱起時的溫暖,眼睛就酸澀得不成樣。

一顆顆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唉,真討厭,今天怎麼總是抹眼睛呢。

卻已經沒有時間容她傷心,她所有珍視的人們或欺騙或背叛或無奈,但最後都走了。這個混亂的世界里她只剩下一個人,命懸一線,她需要迅速去借一匹馬。夜色下到處是驚慌逃躲的人們,蕪姜避開穿梭的亂箭,借著火光往聑犁家方向尋去。聑犁算是族裡的小富戶,他家的柵欄里有不少的馬兒。

但來不及了,頭頂上方忽然傳來一聲嘶長的馬鳴,追趕而來的匈奴頭領帶著可怖的獠牙面具,他們在她背後用蹩腳地漢話猖狂肆笑:「沒有了那個漢將保護的寨子,踏過去不過是一層綿軟的沙子,哈哈哈,這就是你們收留他的下場!」

「啊——」蕪姜來不及回頭看,一顆沉重的鐵環便已套上了脖子。只覺得頸后瞬間鈍痛,驀地便仰倒在地上。

生性弒殺的匈奴鬼戎,他們肆意在大漠上擴張。郝鄔族人們獵狩的是野獸,他們獵狩的是人-奴,他們不殺壯年和婦女,要把女人們抓去,用作他們漫長冬季的消遣。

蕪姜無力地躺在地上,腦後漸漸滲出一縷鮮紅。睏倦地闔上眼帘前,她的腦海中又掠過蕭孑清雋的顏骨……那屠宮的火光衝天中,他隱在盔甲后的臉顏看不清。後來他遇上她,便對她說:「你若是不恨我,那就等著,等到我可以給你的時候。」

她想,他果然是傳說中那個殺孽重重的災星,他一出現在她的生命里,她的身邊便逃不開殺戮。

「吱吱~~」小白狐歸歸想要得女主人的寵,眯著細長的萌眼兒,拽著蕪姜的裙角想要討她抱。蕪姜動不了,它又黏糊糊地纏過來。

項子肅說歸歸是他撿來的小閨女,和蕪姜一樣愛纏人。他說這話的時候表情是很無可奈何的縱容,又或許還有那麼一絲絲無可奈何的寵溺。彼時叫蕪姜看了心裡止不住暗生得意,甜滋滋兒的,不曉得把小歸歸多麼寶貝。然而這會兒她一點也不想看見它。她想,如果還能活著,如果還能重生,總有一天她要把它晒成肉乾兒。還有那個男人,他欠她的全部,她都要從他那裡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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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蕪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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