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拾野♥
塞上的秋天也學那辭漢的文人墨客傷春悲秋,蕪姜沒到家門口天空中就又陰壓壓一片。把院子里晾曬的衣裳收起來,又在鍋裡頭燒好了沐浴的湯。才準備解開衣帶淌進水裡,就聽見門外傳來妲安的聲音,嚇得趕緊又把衣襟左右一捂。
妲安掀開簾帳闖進來,看起來心情很是不錯,眨著眼睛調侃:「嘿,大白天洗澡,你昨晚幹什麼去啦!」
蕪姜心裡有點窘,面上卻不改色地扯了個謊:「哪有去哪兒,昨天在荒漠里迷了路,回來累得像只狗,哪還有力氣吶。怎麼,莫非郡主大人次次洗澡都要去幹嘛。」一邊說,一邊用眼角餘光瞄著妲安的表情。
「哎,哎,蕪姜你壞起來也是不要命!」但是妲安只是聽得直跺腳,然後把手掌心攤開:「給,送你一對耳環,昨天後來回去買的,拓烈哥哥的是個護身符。瞧,我沒有重色輕友吧。」
她的手很白,一對兒琥珀色的耳環在掌心裡亮澄澄的,玲瓏又剔透,蕪姜看了一眼就很喜歡。
妲安見她揪著衣襟、提著裙子,騰不出手,就走上前幫她戴起,又拉到銅鏡跟前:「怎樣,好看吧?」
好看。
蕪姜咽了下喉嚨,但她想到昨天妲安明明看見自己被人挾持,回族裡后卻一聲不吭,心裡就有點小彆扭。
蕪姜把胸口的長玉佩晃了晃:「但是妲安,我昨天撿了一條玉佩,正好可以打成一副。」
妲安把玉佩拿在手上看,只見玉色通透、手感冰滑,看起來不像是普通之品,不免很意外。
她昨天買完東西去找蕪姜,問路上行人打聽,行人說看到一個小姑娘被個男奴挾持了。當時她也說不清為什麼,就一聲不吭地回來了,沒有知會任何人。但是一晚上沒睡好,直到剛才在河邊看見蕪姜還俏生生地站在那裡,心裡的那點罪惡感才平復下來。
妲安想起剛進門時蕪姜來不及掩好的胸口那一抹紅——大漠上的男情女愛也像天空一樣放達,倘若一個男人看上了一個女人,也許當即就會和她去曠野里交-好,然後給她留一個定情信物,等著他上門去娶她。
妲安再看蕪姜,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怎麼才隔了一晚上沒見,就覺得蕪姜的味道似乎哪裡有不一樣。哦,她才發現她緊捂著的胸口,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起-伏得這樣好看,並不是之前自己以為的那樣單薄,她這會兒衫子軟,她都可以看到裡面隱約的形狀。
妲安便很曖昧地眨著眼睛道:「這樣玲瓏的玉佩,你在哪兒撿來?……快告訴我,昨天你一定發生了什麼。我買完東西回去找你,就只看見你發巾掉在地上,其餘都不見影子,還以為你早已經先回來。」
蕪姜把玉藏進胸口:「都說了迷路你不信,我在死人身上扯下來的。」
腦袋裡掠過早上叼著白骨的那隻大狼狗,猜蕭孑此刻大抵也只剩下來一堆骨頭。又問妲安騎衛隊的事情怎樣了,來找自己什麼事?
妲安瞄著蕪姜看了老半天,見蕪姜還是面不改色,知道她心裡越裝著事臉上越正經,最後便狹笑著道:「吶,你撒不來謊,我看你能把秘密瞞幾天。」
又晃著蕪姜的手,曖曖地央求起來:「蕪姜,我阿爸決定讓拓烈當抗匈騎衛隊長了,以後他應該會常常去我家……蕪姜,我阿爸一直很喜歡他。我是說,你不要讓拓烈知道我昨天找過你好嗎?我怕他知道了會不理我。你知道嗎?他今天頭一回收下我送的禮物,可把我高興壞了!」
——「除非你收下來,我就告訴你蕪姜昨天和哪個男人在一塊騎馬。」
蕪姜想起水邊妲安和拓烈的對話,心裡有點兒不痛快。但她向來擅長自我圓通,反正也不準備和拓烈怎麼樣,這一回就算了。拍了下妲安的肩膀,笑著道:「放心吧,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才懶得和你搶呢,真沒意思。」
妲安這才興高采烈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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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盆里的溫水泛著裊裊的蒸汽,終於釋放開來的筋骨懶懶地躺靠在盆沿上,清水滑過細膩肌膚,胸前些微澀-痛。蕪姜一低頭,這才看到破皮了,昨晚沒感覺到,這會兒沾了水才開始溢散出咸疼。
他昨天到底有多狠呢?
眼前又浮現出那一幕黃昏畫面,那蒼茫天空下塵沙把人的眼帘迷濛,她被他箍在懷裡看不清世界,只看到他蹙著眉宇,一隻大手把她不停用力地往身體深處狠瑈。
她猜他一定是傷口很疼了。
不然昨日被她從馬上掀下,後來為何沒有力氣站起來?
蕪姜靜悄悄地低頭擦著,腦袋裡的思緒管不住。
——「你過來,在我的右側胸口,我掏不動。」
——「唔……」
腳下還沒站穩,冷不丁就被他拉進懷抱,突如其來又不可抵擋的霸道。他的胸膛可真寬吶,還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清新,那是大漠上喝酒吃肉的赤獷男兒們不曾有的味道。就那麼的把她攬著,修長手指拂過她的發,目光一錯不錯地把她痴痴凝看……膩膩的,像小心呵護,細水綿長。
嗨,蕪姜打亂了水面,不肯縱容自己再繼續想下去了。
反正她都已經把他餵了狼。
「轟隆——」天空中竟然打起一聲雷,烏壓壓的,似是要用一場大雨把近日漠上的刀光血雨沖刷乾淨。
蕪姜忍不住裹起衣裳衝到窗眼邊。那窗外族人寥寥,只看見妲安明艷的身影在馬背上馳遠,有僕婢給她送來雨具,她接過來似乎駐了一駐,下一秒就折去了另一個方向。
蕪姜知道妲安去哪兒了,她是去找拓烈,拓烈下午在修房子呢。
蕪姜想,過陣子拓烈就會成為族中的頭領,然後妲安會成為頭領尊貴的妻子,妲安會坐在她驕傲的阿克哈馬上繼續說:「蕪姜,你只是個牧民收養的女兒,你永遠不知道那從高處跌落到塵埃有多可怕。」
妲安總是那樣習慣性地打擊蕪姜,然後藉以突出自己的優越。但時間長了,蕪姜也是個小心眼兒,還是個小氣鬼兒,她想,她一定也要找一個比拓烈更聽話更要能幹的男人,至少在她自己看來是。
「情竇初開的少女也學會了憂心忡忡,快告訴阿娘,是哪個小子讓我的姜兒在這裡隔窗聽雨?」婦人站在門邊上,看著姑娘嬌俏的背影笑。
她自己看不到,以為背著人就能夠把秘密遮藏,不曉得后肩上還有一塊兒青,那是男人留下的指印。她藏了前面後面卻忘了藏。
阿娘心裡還有點兒心疼,到底昨天出去后被誰人欺負,竟然對她的女兒這樣用力,回來后一晚上都在夢中叫著「不要」。她要是知道是哪個小混蛋,一定要叫阿耶把他好好一番「教訓」。
蕪姜聞聲回頭望,這才看到是阿娘,連忙甜甜地叫了聲:「娘」。
「娘你幾時回來?靜悄悄的沒有聲音,快把人嚇壞了。」蕪姜離開窗子,纏著阿娘撒嬌兒。
阿娘心疼閨女被郡主的那番挾纏,但是他們夫婦卑微,不能為她做些什麼,只是由著她嬌:「早就回來了,看見郡主在和你說話,就沒有吵擾你們。」眼角的皺紋向上彎著,目中有光濯濯。
蕪姜想起前天晚上阿耶阿娘的憧憬,不由有些抱歉:「妲安說她喜歡拓烈,喜歡到不行了……」
「那你自己的心呢,你不喜歡他么?」阿娘打斷話問。
「我也說不來。」蕪姜想說她和拓烈沒有那種膩膩的味道,也想說她也許有一天要離開一段時間去中原,但是都說不出口。便背過身去把衣裳系好:「對不起阿娘,沒能讓阿耶阿娘當成未來首領的丈人和岳母。」
「傻孩子,日子不是一直那樣過著嗎?」阿娘揉了揉蕪姜的肩膀,見她眼睛忍不住又往窗外看——姑娘家從昨晚回來心就被偷走了,她自己還不曉得呢。
便佯作往卧房裡去睡覺,把蕪姜一個人留在空屋裡:「心裡想要去的地方,那就順著心意去。興許這將是今歲塞上最後的一場雷雨,去得晚了,那雨水把道路沖刷,原來的就已經不在原處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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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燥的黃沙被雨水侵略,在鬆軟的沙面上打出一個個小洞,有螞蟻爬進去,不一會兒就漲了一窩。
蕭孑用一塊尖石瞄著不遠處的野兔,那野兔肥肥墩墩,一邊盯著螞蟻爬水,一邊時刻做著要衝刺的準備。要是在往常,他一石頭過去就可以將它致命,奈何現在肋骨重傷,扯著肩臂不敢用力動作。
但是他已經接連兩日一夜未曾進食了。
雨水把搭了一晚上才幹的青布長裳再次浸透,蕭孑虛弱地靠在土丘上,微闔起一隻眼眸,咬了咬牙。
「吱——」,那兔子前腿一蹬,尚不及逃竄,後背上頓時已被石頭擲出來一個血洞。
蕪姜坐在馬上看到這一幕,就有些後悔來了。她猜他一定是想吃生肉……這個殘忍又暴虐的男人。
但他沒有死,她心裡又覺得哪裡似乎踏實了一點。看著他的側影,那肋骨處的血跡已經發烏,被雨水泡得皺巴巴一團,心裡又有點兒可憐他。
「嗯。」蕪姜咳了咳嗓子。
蕭孑目不斜視,他其實早已經發現了身後的動靜,但他沒想到她竟然還會回來找他……明明也許素不相識,平生並無交集;又或者她是那個小女孩,但多年後早已經把自己忘記。
但她的馬背上系著麻繩和麻袋,手上還多抱了一件蓑衣,不是準備來給自己收屍又是甚麼?
誒,天底下的少女見了他都跟見了閻王,他手上佛珠滑下來捻一捻,少女們就要尖叫著捂眼睛,還從來沒人敢對他這麼主動過……他心裡莫名溢出點兒小柔軟,但是不能這樣輕而易舉就搭理她。他還有目的。
蕭家自大梁還是個分封諸侯國起便世代忠良,雖然多年前因他少年時的心軟,不小心錯放過那對母女,導致這些年梁皇對他多有芥蒂。但這些年梁皇的江山幾乎都是他帶著弟兄們四征五戰打下來,他不信他會為了這一次戰敗就過河拆橋。
這其中必有貓膩,他得弄清楚。但是弄清楚之前,他得先搭上個誰,然後找個安全之處先把傷口養愈。
蕭孑挪著僵直的雙腿,準備用枯枝把兔子的耳朵勾過來。
此刻大雨漸滂沱,一幕墨色長發將他的側顏遮掩,可看到那清雋面龐上一雙冷長的鳳眸在雨中目光鬱郁。
落拓又堅忍啊。
果然下一秒便聽見「噗」地一聲,面前多出來一個小袋:「喂,給你吃。」
脆生生兇巴巴不耐煩,然而那小袋裡卻分明有暖熱的肉香味兒撲鼻。他忍著用手背彈開,冷顏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