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七章
溫暖和煦的日光從碩大的窗戶玻璃中穿過,投射進屋內。剛剛入春的維也納此刻已經是群芳爭艷,就連空氣中都瀰漫著馥郁沁馨的花香。
戚暮和多倫薩先生一起坐在窗邊,他驚詫地抬首看向眼前這位平和溫善的老人,竟然有些不明白,剛才對方到底說了什麼。等過了半晌,他才嘴角微微顫動,輕聲地問道:「多倫薩先生……您,不希望我和維愛繼續續約嗎?」
維也納愛樂樂團是一個民主自由的交響樂團,無論是誰,都不可以直接決定樂團內任何一個成員的去留,更遑論是樂團首席的去留了,即使這個人是維愛的終身榮譽指揮艾伯克·多倫薩大師。
而如今樂團成員大會還沒有召開,剛才多倫薩那番話的意思顯然是在樂團其他成員表態前說明,自己希望戚暮與維愛解約了。這一點,多倫薩先生並沒有否認:「是的,小七,我想……你應該與維愛解約了。」
即使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自己一向敬重尊愛的多倫薩先生竟然說出了這番話,戚暮也是心中陡然一空,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是好。誠然,多倫薩先生無法決定樂團成員們的投票,但是他的話,卻會對這些成員造成很大的影響。
眼底閃過一抹失落,很快地戚暮便微笑著掩蓋過去,他輕輕頷首:「好的,多倫薩先生,我早就預料到有這一天的到來了。」只是我不知道,這一天來得竟然會是這麼的快。
青年的低落多倫薩大師自然都看在了眼裡,這位溫柔和藹的老人認真地凝視著眼前的青年,那雙飽經風霜的眼睛依舊如同年輕時一般的明亮,而其中蘊含的溫暖卻又強大的包容,卻讓人更加無法忽視。
戚暮並沒有注意到多倫薩先生的表情,他低著頭並未吭聲,卻聽對方說道:「小七,我還記得……2017年的12月24日的那天晚上,我們在帕雷森劇院的指揮休息室里,你、我和華爾斯三個人一起談話時候的場景。那天到現在……好像已經有兩年半了吧。」
忽然聽到這話,戚暮點點頭:「是的,從那天到現在,已經快要兩年半了,多倫薩先生。」
話剛說完,戚暮正打算表明自己對於離開維愛不會太過傷心、以後也會更加努力,卻見多倫薩先生對他搖了搖頭。
看著這位老人溫善親近的笑容,戚暮的喉嚨里瞬間哽咽住,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多倫薩先生回憶道:「那個時候你和帕雷森劇院的合約還有不到一個月,我豁下老臉希望華爾斯能將你放走。華爾斯是一個很好的人、一個很棒的指揮家,他為了你的前途,放開了你、將你給了我和維愛。其實你並不知道,第二天華爾斯曾經私下裡找過我,他告訴我,你將會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小提琴家,希望我能夠接受你。」
這些話都是戚暮從來不知道的,但是此時此刻他聽到這些話,卻無法抑制一股股溫熱的暖流從心口流淌而出。
去年底他參加帕雷森劇院的平安夜音樂會的時候,華爾斯先生並沒有和他說過這些話,反而嚴厲地督促他要繼續努力,最重要的是別忘了經常回劇院看看。
世界上總有一些溫柔的人,他們在你面前對你嚴厲苛刻,但是在你背後卻給你提供你所看不到的幫助。
阿卡得教授是如此,法勒先生是如此,蘭斯大師是如此,華爾斯指揮是如此……
而如今……
「小七,華爾斯能做到的事情,我想,我也應該能做到。」頓了頓,在戚暮驚訝的目光中,多倫薩先生笑開:「相比較於維愛,你自己也應該知道,你更適合柏愛。」
都說到這個份上,戚暮也不可能不明白,他驚訝地睜大雙眼:「多倫薩先生,您是想……」
「我對克多里的事情很遺憾,但是我不得不說,小七,這是你的機會。」多倫薩先生認真專註的目光凝視在戚暮的身上,他語氣鄭重地說道:「我想……這個想法你在最近也肯定也有過吧,或許只是一瞬間的念頭,但是你應該想過。」
戚暮沒有否認。
「華爾斯先生當初將一個優秀出色的年輕人交到了我的手中,而如今,我希望能將我最雋拔的首席,親手交給奧斯頓。小七,你的風格和奧斯頓更為貼近,你的音色與柏愛更為相近,我根本不可以為了自己的私心斷了你的這次機會,這次能夠讓你有一個更大的進步的機會。」
戚暮喃喃道:「多倫薩先生……」
「所以小七,」一貫隨和良善的老人輕輕頷首,露出一抹溫和的微笑:「你到了與維愛解約的時候了。五月份的柏愛首席招募,你應該去,你必須去,而六月份,你就應該到柏林,尋找一個更適合你的天地。」
再多的話語都無法表述戚暮此刻的心情。
多倫薩大師說的沒錯,在克多里離職距今的一個月內,戚暮在與閔琛通電話的時候,當他聽到對方說大概在五月上旬柏愛會舉行首席招募活動后,他真的有想過自己去柏愛的可能性。
但是他目前在維愛的生活十分順當,與樂團合作也很和諧,並沒有什麼隔閡變動,不出意外這次應該是能夠繼續續約的,甚至續約一年以上的時間都有可能。
然而今天,多倫薩先生卻說:「你需要一個更加適合自己的天地。」
其實在昨天維愛的排練結束后,陳凌頻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對戚暮這樣說道:「小七,這次柏愛的首席招募是你的一次機會。你和維愛的風格確實遠遠不如與柏愛的那般和諧搭配。或許你擔心克多里的事情,但是事實上即使埃爾德先生現在就醒過來,我想一年內克多里可能也無法回到柏愛。你知道的,作為一個頂級樂團,柏愛不可能空著首席的位子,等克多里一整年。」頓了頓,他又補充道:「一年,這還是最短的時間。」
戚暮皺著眉頭回答道:「你今天上午也說,我與維愛續約的可能性大於八成。」
陳凌頻推了推鼻樑上的鏡架,淡定地說道:「所以,這就看你有沒有這個決心和自信了。如果你有這個去柏愛、提高自己的決心,同時也有認為自己一定可以成為柏愛首席的自信,那麼……辭職吧,小七。」
陳凌頻的話讓戚暮一下子愣住,久久沒有回神。
這要是讓其他人聽到了陳凌頻的話,那恐怕整個古典樂壇都要震驚了!
竟然有人能夠這麼平淡無奇地對維也納愛樂樂團的首席小提琴手說,你辭職吧!
那可是維也納愛樂樂團!那是維愛的首席!是多少小提琴家夢寐以求的地方,卻被這個人簡單隨口地說出一句「你辭職吧」!
對於這件事,戚暮並沒有立刻給出答案。並不是說他沒有這個自信,即使閔琛和柏愛的成員們不可能徇私,戚暮也相信自己與成為柏愛首席的水平。可是……
他要顧忌的東西更多。
誠然,即使他現在離開了維愛,副首席蒙薩也能很好地接過戚暮的擔子,至少在幾個月內不會出任何問題。但是戚暮一旦離開,就意味著維愛要再公開招募首席,重新選擇一位領導樂團的小提琴家。
相處了兩年半,即使知道自己離開這支樂團、去更適合自己的柏愛能夠獲得更大的提升空間,可是戚暮還是捨不得。捨不得多倫薩先生,捨不得維愛的成員,捨不得他們對自己的不舍。
昨日的情境依舊還在眼前浮蕩,但是如今,戚暮卻看著主動提出解約的多倫薩先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萬千情緒湧現到了心頭,溫暖在四肢蔓延,到最後戚暮也只能捏緊手指,問道:「可是多倫薩先生,我如果走了,維愛……」
「維愛有我。」多倫薩先生笑道:「還有莫托爾,有蒙薩,有黛西……」
看著青年怔詫住的神情,多倫薩先生將眼中的不舍掩飾住,笑著頷首:「小七,華爾斯能做到的事情,你也給我一次機會吧。一個優秀的天才不應該被任何一個樂團禁錮住,他需要成長進步的空間,所以,小七……讓我也嘗試著放手一次。」
戚暮曾經說過,世界上從來不可能有人捨得拒絕紐愛指揮斯威爾先生。這句話放在多倫薩先生的身上,也依舊適用。
真正的溫柔都是浸入了骨子裡的,他不是一時強裝出來的偽善,而是在這麼多年的相處中無微不至的關懷。
正如這次的放手,也是多倫薩先生的溫柔。
在接下來的維愛樂團成員大會上,當主持會議的塔克曼先生剛說完「接下來就開始對首席戚暮的續約問題進行投票」,忽然便聽始終坐在他身旁、不發一言的多倫薩先生輕輕咳嗽了一聲,讓全樂團的成員都將視線聚集了過去……
不包括戚暮。
他已然知道多倫薩先生將會說些什麼話,也知道這番話會造成什麼樣的結果。而一旁的第二指揮莫托爾先生也略有預感地看了看多倫薩和戚暮,似乎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在維愛上百人的目光注視中,這位維愛的主心骨、終身榮譽指揮站立起身,用平靜溫和的語氣說出了一番長長的話。
在他說話的過程中,維愛所有人都十分尊敬地屏住呼吸,認真地聽這位指揮大師發表自己的觀點。但是當他說了一半、意思也稍微明顯了以後,越來越多的成員紛紛將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戚暮。
他們可愛的吉祥物小七,此刻正低著頭,看不見表情,一聲不吭。
有些感性的女成員已經咬住了下唇,有些難過的眼眶發紅;而第一小提琴組的理查更是直接哽咽起來,難受得哭了出來。
到最後,多倫薩先生用一句話來總結:「獵隼需要的是山峰間自由無垠的天空,即使海洋再好,也不是獵隼的歸宿。讓一隻雄鷹去往他該去的地方,是每一個愛他的人所應該去做的事情,也是作為一個朋友、一個長輩、一個同僚,所可以盡到的一份心意。」
「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