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的番外之李芸
「篤篤篤」的叩門聲響起后,房間里很快有人道:「進來。」
李芸推開門進去。
「您找我?」她問。
「坐。」她的上司點頭。
辦公桌前有兩張椅子,其中一張,已經坐了人。
那女孩見到她,便站起身來,帶著甜美的笑容向她打招呼:「李姐好。」
女孩的皮膚細嫩的吹彈可破,眼瞳波光瀲灧,身材玲瓏有致,整個人像剛剛成熟的水蜜桃一般嬌艷欲滴。
看到她,李芸心裡已經有了預感。
果然,上司說:「你的轉職申請已經批下來了。」
批下來了……終於,批下來了嗎?
李芸有了一瞬的恍惚。她打這份申請已經打了好幾年了,上頭一直壓著不給批。現在終於……批准了啊……
也是,她畢竟也已經三十四歲了啊!作為女人來說,早就過了最好的年華,對男人的吸引,也不是那麼強了。也是時候,該換上更年輕更漂亮的女孩了。
「這是小馮,以後你的工作,由她來接手。你和她好好交接一下,關於『那一位』,要事無巨細,一定要交接清楚……」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噠噠作響。小馮跟在李芸身後向她的辦公室走去,忍不住打量著前面的女人。
這就是特勤部的傳奇李芸啊……果然已經很老了啊……
當年,聯合政府建立了特勤部,放出了第一批女特工。大家都以為那位少校才是最重要的人,好幾位都以少校為目標,就端看誰能攻克下他來了。就算攻克目標不是定為少校的,也將目光放在了其他幾位看起來級別比較高的軍官身上。那時候的李芸,卻不聲不響的搭上了站在少校身後的那一位文職侍從官。
「侍從官」這職務,聽著就跟秘書差不多。而且那一位的工作,看起來也確實很像是秘書一樣的工作。很自然的就被大家忽略了。
那時候的地母星人哪裡知道亞彌金的貴族侍從制度是怎麼一套體系啊。
等到明白過來的時候,那位少校大人,如黃鶴般一去不復返了。真正全權負責地母星事宜的,竟然就是那位很低調的文職侍從官!
李芸的那位侍從官。
這樣重要的人物當然不能只靠李芸一個人維護。特勤部先後又派出了數位特工,企圖多線維護,以達到萬無一失的目的。
但侍從官對她們只是淺嘗輒止,他最喜歡的一直還是李芸。
李芸不僅搭上了對地母星來說最重要的一條線,還獨自維護了這條線十年。
李芸,因此成了特勤部的傳奇。
只可惜,她老了……看那臉上的細紋,縱然保養的再好,也是沒法跟她這樣的年輕女孩比的。
小馮的心裡充滿了自信。她是這一批里最優秀的,經過了激烈的競爭和考核,被選出來成為了接替李芸的那個人。
她相信,她也一定能成為傳奇,甚至,超越李芸!
「這個給你。」李芸從辦公室抽屜的暗格里摸出一塊晶元。「要交接的東西都在裡面。」
小馮愣了一下,接過那片晶元,遲疑的問:「你不和我親自說說嗎?」
「要說的東西都在裡面,你自己回去看就行了。」李芸淡淡的說。她的年紀沒活到狗身上,一樣是受過訓練的特工,她比她多吃了十多年的飯,怎麼能看不出女孩掩藏在恭敬態度下的隱隱挑釁。
她打開電腦,點開一個程序,輸入了一組秘鑰,啟動銷毀程序。親眼看著電腦里該銷毀的資料一點不落的清理乾淨,李芸再沒看那女孩一眼,就這樣空著手離開了。
女孩皺眉盯著她的背影,有點擔心李芸這是故意給她使絆子。但她回到辦公室打開U盤裡的文件之後,就知道自己多心了。
真的像李芸所說的,該交接的東西都在裡面了。
她看了一會兒,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
李芸……真的是……把那個男人琢磨到骨子裡去了啊……
李芸離開辦公室,一路上遇到的同事,都已經聽說了。
「恭喜!」他們紛紛對她說。
還有兩個女同事過來跟她擁抱了一下。
「你總算熬出來了……」她們說著,眼中有了淚光。
「你們也會熬出來的。」她說。
有個女同事便忍不住落了淚。
為自己,也為李芸。事實上,她們都比李芸年輕。
李芸,是最早那批人里,最後一個熬出來的。
同事們目送她走出了特勤部的大門……
李芸走出大廈的門站在陽光下,感覺有些暈眩。
終於結束了嗎?那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生活……
當年,她一腔熱血,壯懷激烈。為了祖國,為了母星,不惜獻祭自己。
到最後,已經分不清哪一邊才是真實的自己……也已經分不清,那些親昵、那些愛戀,到底是真還是假……
而今的感受,只有深深的疲憊……
好在,她終於……終於可以擺脫……那個男人了……
靜謐的宇宙中,一艘巡航艦帶著幾艘護衛艦繞過一片能量亂流,朝著地母星行駛而去。
侍從官被鬧鐘吵醒,起身洗漱。才穿好制服,房間里的通訊便響起。
「起來沒?一起吃早飯?」軍醫官說。
「餐廳見。」他說。
他和軍醫官同年進入艦隊,認識多年,交情相當不錯。
他們在軍官餐廳碰頭,共進早餐。
「那邊我已經幫你約好了。我朋友很靠得住,就算優化失敗,也不會讓她有生命危險。」軍醫官說。
「謝了。」他說。
軍醫官卻頓了頓,小心的說:「那如果成功了,然後呢?」
侍從官端杯子的手滯了一下:「我還沒想好……總之,先給她完成基因治療再說,她的時間不能等了……」
軍醫官聞言,也感嘆道:「是啊,一轉眼都十年了。」
一轉眼,佔領地母星已經有十年。
李芸跟了他,也已經十年。
這十年,他不是只有李芸一個女人,李芸卻只有他一個男人。只不過是酒宴上說笑般的和地母星的官員講起亞彌金男人的獨佔欲,對方立刻就心領神會。
於是這十年,李芸,就只「負責」他一個人。
看著他走神,軍醫官眉頭微皺:「你不會……真的想娶她吧?」
那種出賣色相施展美人計的女特工,在他們這些享受過「招待」的軍官眼中,比娼妓之流也差不了太多了。
侍從官轉動著手中的杯子,他盯著杯沿,道:「再說吧。」
沒有承認。
也沒有否認。
飛艇直接降落在殖民管理局的大樓前。
侍從官走下飛艇,立刻便有一群人迎了上來,這些人也都是合作了多年的熟面孔。只其中有個年輕的漂亮女人以前沒見過。他掃了一眼,發現李芸居然沒來迎他,不由微感奇怪。
到了會議室才落座,那個生面孔的年輕女人便給他端上了熱茶。茶泡得很香,聞起來就知道,溫度、濃度,都剛剛好是他喜歡的。
但這杯茶,從來都是李芸給他沖泡,給他端到面前的。
他盯著那茶杯,問:「李芸呢?」
小馮俯下/身,柔順的問答:「李姐調職了,以後這邊的工作,由我來負責。我姓馮,您可以叫我小馮。」
豐盈的胸脯離男人很近,他若肯轉頭,便可以看到V字領間深深的溝渠。
但是男人沒轉頭,也沒看她一眼。他只是頓了頓,輕輕的「哦」了一聲,然後打開平板終端,開始了會議的議題。
他的表現沒有令在場的人感覺異樣。他的外表年輕,年齡卻幾乎可以做他們的父輩,身為侍從官,該有的城府,一點也不少。
只有小馮身體僵硬。那男人的聲音雖然平淡無波,但他說話前,頭向側面極輕微的擺動了一下,同時左手的四根手指在桌面微微用力按了一下。這些動作都極細微,不仔細觀察看不出來。而根據李芸的分析,當他做出這樣的動作,意味著他在努力控制自己波動的情緒。
小馮出師不利,不敢再造次,乖巧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侍從官從始至終沒有正眼看她,卻在余光中,知道她坐了下來。
那個座位,也一直都是李芸的……
會議結束后,侍從官沒有和這些人共進午餐。他叫了車,離開了殖民管理局。
小馮咬著唇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內心失落無比。戰勝並超越李芸的雄心壯志,忽然就不是那麼有信心了……
……
「去李芸那兒。」他說。
司機神情微異,卻沒有說什麼,低頭應了聲「是」,為他關上車門。
這個男人,也老了……他想。剛才他注意到他的鬢邊已經有了星星點點的斑白。
他出現的甚至比李芸還早些,從一開始就是地母星人為他安排的司機。
他當然不是普通的司機。他很明白,在這個星球上,能靠近他十米之內的,哪怕是個清潔工,都沒有普通人。
他換上地母星的衣服和李芸逛街時,專賣店裡店員。他和李芸看電影時,坐在前後左右的觀眾,接吻的小情侶。他和李芸在餐廳用餐時,上菜的服務生。那些,統統都不是普通人,和這個司機一樣,他們都是李芸的同事。
或許他們都比他,更了解李芸……他轉過頭去,看著外面的街景。偶爾能看到一些明顯是亞彌金人的男人,身邊必然有年輕漂亮的地母星女性作陪……
十年,這個星球也有了些變化,出現了一些他熟悉的技術。
因為他為李芸,開過很多次方便之門。在不損害己方利益,不違反《對殖民地技術輸入管理辦法》的前提下,她想要的,他都給了她。
甚至,有兩次,他打著擦邊球,給了她兩項幾乎是踩著《技輸法》底線的技術。說到底,也只是民用技術,加上他平時人際關係處的好,才沒有同僚去舉報他。否則,他雖然有把握不獲罪,也勢必會影響前程。
那些,都會成為她的功績。他知道。
他知道的,比她以為的,更多。
車子好很快就到了目的地。那裡離殖民管理局真的不算遠,繁華市區的高檔公寓。在這個沒有飛車,全部是地面交通的城市裡,可以不必被堵車這件事所困擾。
司機拉開車門,目送他走進那棟公寓。他掏出手機,撥了個電話。
他的身上沒有實時監聽設備。從「上面」下來辦公事的殖民地軍官身上,都會配備反偵測儀,二十米之內的監聽設備都會被發現。
「他去了李芸的公寓。」他彙報說。
電話那頭的人沉默了一下,問:「他說了別的什麼嗎?」
「沒有。」司機說,「要不要……」
「再等一下,如果他要求,就立刻把李芸調回來。」
掛了電話,司機點了一支煙,吸了幾口。
李芸,祝你好運。他默默的想。
侍從官坐電梯到了十五樓。來過很多次,他對這裡很熟悉。
他其實也想不起來到底是什麼時候,他會產生那樣的想法……想了解她更多,想進入的,漸漸不止是她的身體。
還有她的生活。
他提出想去她的住所坐坐。她微微訝異,隨即歪著頭笑:「今天不行,我一個小姐妹在我那裡,明天,明天我帶你去……」
第二天,她就帶他來了這套公寓。她在密碼鎖上輸入了一串數字,「有印象嗎?我和你第一次見面的日子……」她俏皮的斜睨他,笑得那麼甜美,推開了門……
他第一次在她的寓所過夜,自那之後,他就基本不會再住在殖民管理局大樓頂層的豪華套房裡了。每次來地母星,他都住在她這裡。
他輸入那串數字,公寓的門應聲而開。
入眼便是玄關處,她的粉紅拖鞋和他的藍色拖鞋頭碰頭的擺在那裡……
他關上門,直接走進去。還是他熟悉的那套公寓。天藍色碎花圖案的窗帘悄然垂立,田園風的布藝沙發毫無變化,茶几上還擺著她喜歡的骨瓷茶具。
抹了一下茶几,他搓掉指尖的灰塵……大概有幾個月沒有人生活在這裡了……
拉開冰箱,她喜歡的零食和飲料,都和上次他走的時候沒有變化。
走進卧室,梳妝台上大大小小瓶瓶罐罐的全是她的護膚品和化妝品,一樣都沒少。連她常用的那支口紅都橫躺在那裡。梳子上纏著她的髮絲……
打開衣櫃,她那些柔美的衣裙,充滿女人味的外套……全在。
打開另一個衣櫃,有許多他的衣服。有他們一起逛街買的,也有他不在時,她為他準備的。
那些衣服的品味都很好,他穿起來,和她的衣服也總是特別搭配。走在街上,他們彷彿就是一對外貌出色,特別登對的情侶。
她背後的團隊里,肯定是有高級時尚專家,才有這樣的品位……
他在床邊坐下,摸出煙,點了一根。
這個公寓,就如他所想的,果然不是她真正的家。
不過是在他提出那樣的要求后,她背後的專業團隊,一夜之間拼建起來的。房間里處處充滿了生活的氣息,半舊的田園風沙發罩,邊角處有輕微的磨損,護膚品都是用了一半的,連茶具都少了一個杯子。她心疼的說那一套是限量版,她不小心打碎了一隻,再不可能配成了全套了。
這一切的生活痕迹,都不過是人工偽造出來的,讓他覺得彷彿這裡就真的是她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
她的部門,她的團隊,把她從頭到腳包裝成一個甜美的小女人,送到了他面前。
可他認識她的時候,雖然外表看起來兩個人年齡相仿,實際上他當時的年齡是她的兩倍。人生閱歷也是她的兩倍。
他的年紀也沒活到狗身上去。透過她偽裝出來的柔弱和甜美,他隱約能窺到她眼底的堅忍。年輕時的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還帶著為國捐軀的決絕。
只是後來,那些堅忍、決絕,漸漸他都看不到了。不知道是她城府漸深,還是入戲太深。
他一直有種衝動,想打破她甜美的偽裝,看看她真實的樣子。侵入她的生活,便是在這種衝動的驅使下發生的。
可那所謂的她的生活,也是偽裝的一部分。也許真實的她,根本不愛這碎花的窗帘,不愛這田園風的沙發,也不愛那些柔軟的雪紡衣裙。他總覺得真實的她,可能沒有那麼甜美的笑容,卻應該會有更堅毅的眼神。
這種不知道該說是猜測還是臆想,和她那些甜美的偽裝攪混在一起,發酵出讓他著迷的味道,如同毒品一般上癮。
結果他還沒發話,他們就把她換掉了,只因為她老了。他們覺得或許她美貌不比從前,對他沒有那麼大的吸引力了。
一群傻逼!
他盯著床頭的電話。他知道他只要一通電話,哪怕她現在在這星球的另一面,也能立刻被召回到他面前。
可他又看到了梳妝台上那支橫躺著的口紅。淡淡的粉紅,她曾說那是她最喜歡的顏色。
歡愛后,他靠著床頭抽煙,含笑看著她坐在鏡前梳頭,慵懶得像一隻貓。忽然拿起口紅重新塗上,扭頭問他:「好看嗎?」
真的很好看。
特別是她身上的輕薄短小的絲質睡裙,裹著她玲瓏的身段,胸脯飽滿,修長的雙腿交疊。捲曲的長發垂在一側肩頭,白皙的脖頸上他剛剛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見。
「醜死了。」他抽著煙,笑。
她齜著牙撲上來,非要把口紅印到他臉上不可。兩個人笑鬧成一團。
很快,笑鬧聲就又變成了喘/息和呻/吟……
而現在,他們讓她走,她就走了。連所謂的她最喜歡的口紅都沒帶走,什麼都沒帶走!她走的那麼決絕!
他知道的她的一切,都留在了這房子里。
不……也有一些東西不見了。他送她的那些東西,都不在這裡。
他其實知道,他送給她的每一樣東西,她都必須上交國家。但他喜歡她收到禮物時表現的開心和喜悅的樣子,所以他一直都會送她禮物。
因為那些開心和喜悅,她演得彷彿是真的一樣。
也因為,每每他送她禮物,她就很開心的,床底間便刻意表現出努力取悅他的樣子。而這種「你看,我好努力在取悅你,快稱讚我」的小心機,小可愛,又真的會取悅他……
香煙忽然燙了手指,他猛然撒手,燃盡的煙頭掉在地上。他吐口氣,想再摸一支煙,煙盒卻已經空了。
一地煙頭。
他才驚覺他已經盯了那電話太久……
他手指動了動……
最終握成了拳。
他起身,離開了這間公寓,再沒有回頭。
事後,司機帶人進屋檢查,看到了卧室床前,一地的煙頭。
彷彿都能看到那個男人的掙扎……不過幸好,他還是放過了李芸。
寫報告的時候,司機沒有把這一地的煙頭寫進去。
侍從官處理完地面的事情,獨自回到了艦船上。見他沒有把那個女人帶上來,軍醫官雖然詫異,卻沒有追問發生了什麼。相反,他大大的鬆了一口氣。
他給他的醫生朋友打了個電話,取消了之前做的基因治療的預約……
那一位沒有享用為他安排的新的「接待員」,公事辦完之後就離開了地母星,從此再沒回來。
接到地母星的殖民事宜的負責人換人的消息,地母星的人都懵了。他們焦頭爛額的一邊打聽新的負責人的情況,一邊探聽這次人員更替的內幕。
這才知道,所謂的「侍從官」只是一個籠統的稱呼。實際上,那一位在十年間,升過兩次職,地母星這一攤根本沒人愛管的破事,他早就可以甩給別人。
是他自己主動攬在手裡,忽忽便是十年。
他自己主動攬下這事十年,為什麼現在突然撒手不管了?
……
因為他們撤下了李芸!!
特勤部的幾層領導,都悔恨得想撞牆!
這十年間,那一位給他們行了多少方便,他們都心知肚明。地母星人維護了十年的最大的一條線,就這麼斷了。
現在,一切都得從頭開始……而有沒有一個女人,能做出像李芸那樣的成績……
沒有人有信心……
時間的流速這種東西,快,或者慢,都是相對的。
轉眼又是一個十年。
對地母星人來說,痛苦一直在繼續。生存在宇宙的食物鏈最底層的星球,物質上被剝削,被壓榨,精神上被藐視,被侮辱,只能忍。
對一個亞彌金男人來說,十年,其實也就是一場戀愛的時間。
所以當同事打電話給他,說收到地母星的邀請,參加聯合政府成立二十周年慶典,問他要不要一起去的時候,他愣了一下,才從記憶中挖出那顆深褐色的星球。
二十年了啊……
「好,我跟你一起去。」他猶豫了一下,答覆道。
去之前,他發郵件給地母星的殖民管理局,索要了一個人的資料。
那個人叫李芸。
資料顯示,她離開特勤部之後,轉戰政壇,一路向上,仕途順利。因其冷靜鐵血的作風,被稱作「鐵娘子」。
鐵娘子……這才是真正的她嗎?看完她的履歷,他抽光了一整包煙。
聯合政府成立二十周年慶典,每個部門都很忙。李芸不例外。
好不容易忙完,她揉揉眼,離開辦公室。走過走廊,是大樓挑空的五角形迴廊。遠遠的,就看到迴廊對面,有幾位要員陪著幾個白衣軍官。
這裡是聯合政府的總部大樓,會出現白衣太尋常,更何況馬上就是二十年周年慶了。
但是李芸忽然停住了腳步,盯住了那群白衣中的一人。幾秒后,她果決的轉身走了另一條通道。
迴廊對面,他忽然轉頭,看到迴廊另一邊一個女人轉身離去的背影。
他一直盯著那背影……
李芸以為她躲開了。她和他,實在沒有再見的必要,不是嗎?
第二天,她結束了工作,離開自己的辦公室,跟外間的幾個秘書點頭道了「明天見」。踏入走廊,就看到白色制服的男人,靠著牆壁,抽著煙,靜靜的望著她。
毫無準備,猝不及防。
十年光陰,就這麼撲面而來。
侍從官看起來,依然年輕。歲月只是讓他的外貌從一個「青年」變成了一個「成熟的青年」。
李芸的臉上,卻被歲月刻下了深深的痕迹。她畢竟,在不久前剛剛過完了四十五歲的生日。
兩個人看起來彷彿差著輩分。
他看了她一會兒,先開口:「好久不見。」
「您來了。」她露出官樣的,得體的微笑和禮儀。「參加二十周年慶嗎?」
他點點頭,「嗯」了一聲。
很久,才找到一個話題:「還好嗎?」
「托您的福,還算順利。」她的微笑是屬於一個官員,面對群眾,面對媒體時所展露的那種。
得體,親和,無懈可擊。
他和她就再找不到話可說。
他沉默了一會兒,按滅了煙,問:「電梯在哪邊?」
「請跟我來。」她說。「我也要下樓。」
她引著他,一前一後,來到電梯前,沉默的等候。
「叮」的一聲,電梯門開,她做個手勢,請他先進。而後她也走進電梯,按了樓層,和關閉的按鈕。
門關的瞬間,她被他按在了牆上。
男人的吻來得洶湧。
她身體緊繃。
他是文職不錯,但那僅僅是指他的工作內容。在卡蘭德家族領地內,有資格穿上白衣,有資格登上戰艦的亞彌金男人,從來沒有弱雞。
她是特工出身,即便現在身居高位,也沒中斷過體能的訓練。徒手撂倒三五個地母星男人,不在話下。
可她反抗不了他的力氣,這是基因等級的差異。
她不再反抗,但她緊閉牙關。
他無法進入,終於離開了她唇,才看到,她自始至終睜著眼睛。
他一直都想看到真實的李芸,想知道真實的她面對著他會是什麼樣子。現在他知道了。
她對他,只有漠然。
「你跟我走!」他抵著她的額頭,氣息紊亂。「我帶你去做基因治療,你還可以年輕很多年……」
他吻著她眼角的魚尾紋。他知道她老了,但歲月在她眉間沉積,靜謐寧靜,在他的眼裡,她依然美麗。
基因治療……地母星人夢寐以求的東西。
二十年間,無數的女性前赴後繼。真正能和亞彌金男人締結婚姻的,卻是鳳毛麟角。那極少數的女人,以為自己是被選中的幸運兒,離開了地母星才知道,她們的丈夫在亞彌金共和國,也一樣是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
想想也是,會跑去娶一個三級殖民星的基因低劣的女性的男人,必然在自己的國家裡,也是混不下去的社會渣滓,娶不上老婆的窮光棍。
女人們夢寐以求的基因治療,延長壽命和青春,花費不菲,根本不是她們貧窮的丈夫能負擔的了的。若能負擔一次基因治療的費用,這些男人為什麼不給自己做基因優化,那樣的話,憑藉優秀的基因,成為一名白衣,還愁什麼生活,還愁什麼娶不到老婆?
一葉障目,或者說,自欺欺人。那些女人都過得很不如意。跨種族,跨基因,跨星際的婚姻,哪有那麼容易就獲得幸福的。
這些,政府都知道,全部都壓下了不報道。
作為高級官員,前特工,李芸知道的比別人更清楚。
而現在,他許諾給她基因治療……
她卻平靜的拒絕了。
「不。」她說,「那不可能。」
「我有丈夫,有孩子,有家庭,有事業。」她冷靜,不帶感情的說,「真實的我,與你無關。」
與他有關的,只有那個甜美嬌俏、柔弱婉約的小女人。
由她來扮演,卻並不是她。
十年……
誰迷惑了誰?
誰看穿了誰?
誰又琢磨透了誰?
李芸和侍從官,四目相對,平靜對視。
「叮」的一聲,電梯到了一樓。
電梯門開,等候的人們正準備進入,看到電梯的人,又都收回腳步。
「李局。」他們恭敬的稱呼她。
她向外星男人微微頷首。
白色制服的亞彌金軍官點點頭,大步走了出去,再沒回頭。
外面飄起了小雨,她站在總部大樓的門前,目送著那艘飛艇升空。
飛艇中,他看著監視屏幕,看到有高級轎車停在了大樓前。有男人從司機手裡接過雨傘,走上台階,親密的摟著她的肩膀,兩個人一起上了車。
「走吧。」他關上屏幕,對駕駛員說。
飛艇飛出了大氣層……
他終於徹底的放下了她。
他回到自己的國家,繼續自己的生活。他遇到一個很不錯的女孩,相處幾年後,他求了婚。美麗的婚禮,美好的生活。又過了幾年,他當了爸爸,有了一個聰明可愛的兒子。
他的仕途也一直很順利,一升再升。
有一天,舊時的同僚相約聚會。酒正酣時,有個昔日的下屬忽然提了一句:「對了,還記得當年負責你的那個女的嗎,叫什麼……對,李芸。」
他的老同事對那個女人都還有點印象。那段時間,他好像陷進去了,他們都有點擔心他。好在後來他清醒過來了。
「她死了。」他說,「還上了新聞。她後來混的不錯,級別挺高。」
他愣了一下,「哦」了一聲,沒有接話。
「壽命真短啊,記得當年,也挺漂亮的。」同事說。他就是想起來,隨口一提。隨即又轉頭和別人聊起天來。
他默默的幹了杯中的酒。
回到家,他對妻子說:「我有一段假期,去旅行吧。」
他帶著妻子孩子一起旅行,去了好幾顆星球。最後一站,是卡-雷-殖-三-4162,又稱地母星。
「三級殖民星有什麼好玩的。」妻子抱怨道。
「有不錯的手工刺繡和手工藝品,你可以去看看。」他笑著說,「是當年我們親自佔領的呢,我就是故地重遊一下。」
「故地重遊?」妻子似笑非笑,「不是來會老情人的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些男人到三級殖民星都會幹些什麼。」
「哪有。就算有,也都老死了。」他笑著親吻妻子,「都四十年了,他們的壽命很短。」
是的,她已經死了,正常的生老病死,因為她的壽命真的很短。
妻子這才放心的帶著孩子去逛街購物。
他叫了計程車,去了一個地方。
墓園。
他將一束白菊輕輕放在她的墓碑前。站在那裡,抽了很久的煙。
轉身準備離開,卻看到「李芸」一身戎裝,站在不遠處靜靜的看著他。
他僵在那裡。
「李芸」卻走了過來,客氣的和他打招呼:「您來了啊。」
「你是?」他看清楚,她很像李芸,卻不是李芸。
「她是我媽媽。」女人說。
他盯著她的臉,手漸漸握緊:「你看起來,太年輕了。」
「只是看起來而已,」女人笑笑,脫下軍帽,摸摸自己光滑的臉,「實際上不年輕了,只是,我是混血,您知道的。」
在地母星,如果不帶任何前綴修飾,「混血」兩個字,特指地母星人和亞彌金人的混血兒。
女性的孕期長達十四個月,生下來混血兒,在亞彌金男人眼裡,都是劣質品。幾乎沒有亞彌金男人來認領自己的孩子。但和純血的地母星人比起來,這些亞彌金的劣質混血的基因依然優秀於純血的地母星人。
他們各項生理指標都遠高於地母星人。他們沒有亞彌金人那麼長的壽命,卻也能活得比地母星人更久,衰老得更緩慢。
他覺得頭有些暈眩。他點了支煙,抽了幾口,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你……你過的好嗎?」他不知道自己的聲音為何聽起來有些嘶啞。
「挺好的。」女人的神情卻很輕鬆。看的出來,她是個樂觀積極的人。
「那就好。」他說,有些無措的摸了摸兜,摸出了一張卡片。「這上面有我的聯繫方式,如果你需要的話……」
女人笑笑,沒有接那張卡片。
「您想多了。」她說,「您一入境,我就收到了報告。但是如果您不來這裡的話,我是不會來見您的。」
「我過的很好。我兩歲的時候,我爸認識了我媽,和她結了婚。他對我和親生的一樣。我是在完整幸福的家庭里長大的。」
「我媽退休的時候,已經是副部級。我爸是正部級。可能在您眼裡沒什麼意義,但在這顆星球上,我是不折不扣的官二代。從小過的就是富裕有權勢的生活。」
「我爸很愛我媽,他們一直過的都很幸福。而且我媽是走在我爸前面的,我爸還因此嫉妒她。」
「我和我媽,都過的很好。所以,不論我還是她,我們的生活……都不需要您的介入。」女人說著,笑容漸漸淡了下去,看著他的目光,如李芸一般冷漠。
「……那就好。」男人說。
他看著她,卻忍不住問:「你是不是……很像她?」
她穿著軍裝,英姿颯爽,目光堅毅。他想象中,真實的李芸,就是這個模樣。
「是的。我爸說,我特別像我媽,相貌、性格、氣質,都像。」她似乎能明白他在想什麼,爽快的承認。「不過我媽穿軍裝的樣子,比我更好看。畢竟她的人生經歷,我模仿不來。」
「我十六歲的時候,也有段時間,特別的想知道自己的親爹是誰……所以我背著我媽,去找了她以前的上司。那位伯伯,用他的許可權,把我媽的檔案給我調了出來。」
女人笑的有些奇怪,看他的目光也有些奇怪。不知道是憤怒,還是悲涼。
他的心裡沉沉的。「然後呢?」他問。
「你不知道我媽的檔案有多厚,這麼厚。」女人手臂張開,做了個誇張的示意。「一級加密,連我爸的許可權都調不出來的絕密檔案。」
「全是你。裡面記錄的全是你。」她連敬稱都不用了。
「你知道嗎?你在這裡的時候,我媽的時間全都用來陪著你。你不在的時候……」她目光冰涼,「她一直在療養和治療。十年,政府給她換了四個高級心理醫師。她已經快瘋了。」
「和她一批的那些人,都早早脫身了。只有她,被你困了十年。你知道十年按她們的壽命來說意味著什麼嗎?」
「我在檔案里看見了上級的批文,【應其要求,李芸專職負責該人。】。」
從十六歲起,這口氣她憋了幾十年,終於等來了這一天!她毫不客氣的罵到了她親爹的臉上:「你他媽的就是個混蛋!」
男人閉上眼睛,滿嘴都是苦澀的味道。
但他無從辯解。
他和李芸的女兒胸口起伏,情緒波動。她把視線移向遠處,做了幾個深呼吸,才把情緒控制下來。
「你走吧,不要再來了。」她說。
「好……」他眼睛不眨的看著她,透過相似的面孔,看著李芸。「再見。」
「希望不要再見……」她卻說。
「……好。」他說。
他走了,離開了地母星,終其一生,再未踏足這顆星球。
他的混血女兒站在她母親的墓前,終於流下眼淚。
她的母親李芸,只是眾多為地母星犧牲奉獻的女人中的一個。她甚至是比較幸運的一個。還有更多的女人,有更不幸的遭遇。
她有副部級的媽,正部級的爸,她的仕途從一開始起點就很高。她現在已經主管了特勤部,她母親曾經為之效命,獻祭了自己的青春的那個特殊的部門。
她親手將一批又一批如花朵一般的姑娘送出,親眼看著這些花朵遭受著風雨無情的摧殘和蹂/躪,卻無力改變。
一個星球,一個種族,處在宇宙的食物鏈的最底端,只能忍受這樣的命運。那些女人,將眼淚,和著血一起吞下,只為了為自己的母星和種族爭取更多一點發展的希望。
這是整個種族的悲劇,需要很多代人,忍著屈辱,流著血淚,慢慢的往上爬……
除非,出現奇迹。
後世的歷史學家評價,在那個叫溫庭笙的奇迹出現之前,地母星長達數十年的被殖民史,就是一部被殖民星球的女性血淚史。
附錄:相關文件
《醫療記錄》XX年X月X日
醫師:【那麼……你認為你愛他嗎?】
李芸:【兩個我里,有一個愛他。我分不清是哪一個。】
醫師:【你認為,他愛你嗎?】
李芸:【兩個我里,他愛一個。我不知道是哪一個。】
總結:李芸同志精神狀態高度不穩定,恐已不能勝任正常工作。建議更換工作崗位。】
《調職申請》XX年X月X日
李芸:【申請調換工作崗位,望批准。】
直屬上級:【鑒於9號目標人物對李芸同志的高度關注,不建議更換維護人。】
上級:【不建議更換維護人。】
領導:【否決。】
《醫療記錄》XX年X月X日
醫生:【你怎麼定義你和他現在的狀態?】
李芸:【他希望通過扮演情侶的方式,滲入我的生活。我有時候也覺得我們好像是真的情侶。所以……要麼他瘋了,要麼我瘋了……】
總結:【李芸同志精神瀕臨崩潰,強烈建議更換工作崗位。】
《調職申請》XX年X月X日
李芸:【神情調換工作崗位,望領導批准。】
直屬上級:【鑒於9號目標人物在李芸同志的維護下獲得的成績,不建議更換維護人。】
上級:【不建議更換維護人。】
領導:【否決。】
《醫療記錄》XX年X月X日
醫師:【你覺得他現在對你還和以前一樣嗎?】
李芸:【還一樣。他好像對此不會疲倦。是因為亞彌金人壽命長,所以感情產生和延續的周期也長嗎?】
醫師:【你怎麼看?】
李芸:【累。】
醫師:【累?】
李芸:【他不累,我累……很累……】
總結:【李芸同志的精神狀況已不適合繼續待崗,強烈建議更換工作崗位!】
《調職申請》XX年X月X日
李芸:【申請調換工作崗位,懇請領導批准。】
直屬上級:【同往期,鑒於9號目標人物以往成績和可持續性發展,不建議輕易更換維護人。】
上級:【不建議更換維護人,但考慮到李芸同志的年齡問題,可開始甄選備選繼任者。】
領導:【待議。】
《醫療記錄》XX年X月X日
醫師:【你在這期報告里說,他對你可能失去興趣了,你是怎麼做出這結論的?】
李芸:【感覺。】
醫師:【能詳細說一下嗎?】
李芸:【他突然捧著我的臉仔細看了很長時間,可能是突然注意到了我的皮膚狀況。】
醫師:【你的皮膚怎麼了?】
李芸:【老了。有細紋。他可能以前沒注意。】
醫師:【然後呢?】
李芸:【他變得冷漠,做/愛的時候有明顯的疏離感。事後他一直沉默,在掙扎和猶豫。想丟開我,但又有點捨不得。他畢竟也是有感情的動物。】
醫師:【冷漠,疏離,猶豫,掙扎,丟開你……你是憑什麼做出這些判斷的?】
李芸:【我研究了他十年。我知道。】
總結:【李芸同志需要調換工作崗位!】
《調職申請》XX年X月X日
李芸:【申請調換工作崗位。】
直屬上級:【鑒於李芸同志的年齡問題,判斷其已對9號目標人物失去維護能力。建議更換維護人。】
上級:【同意。繼任者備選已就位,隨時可上崗。】
領導:【同意。】
※※※※※※※※※※※※※※※※※※※※
HE。
我說了這是HE,我沒騙你們。
李芸離開了特勤部后,事業有成,身居高位。她還組建了家庭,有深愛她的丈夫,有優秀的女兒。李芸有了自己的HE。
侍從官放棄了李芸,選擇了與他地位平等的女性,組建了幸福的家庭。侍從官也有了自己的HE。
只是兩個人的HE,沒有交集……
我在群里給基友們講這個腦洞,講到侍從官在墓前遇到了女兒的時候,大家追問我說,是不是男人這才發現女人一直沒結婚,守著和他的女兒孤獨終生。
憑什麼呢?憑什麼啊……這樣雖然看起來更有悲劇感,但真的……憑什麼啊……李芸憑什麼不能獲得幸福?
說真的,我不喜歡寫大團圓,逆襲,反虐,打臉之類的結局。雖然寫的時候和看的時候,感覺很蘇爽,但通常都會違背邏輯和現實。
我更喜歡循著現實的邏輯線去思考,在這樣的條件下,每個角色最可能的結局是什麼?
那些不可改變的現實差距,放棄,失去,不可追回和遺憾,比蘇爽的感覺更吸引我。
當我在溫庭笙的番外里寫出「李芸」這兩個字的時候,同時出現在我腦海里的,就是男人站在她的墓前,遇到女兒的畫面。
虐文,在虐到讀者之前,會先虐一遍作者,真的。
這篇番外的番外很長,一萬多字,我沒敢斷。我希望你們能一口氣讀完。
寫完了這個,我會繼續把溫庭笙的番外寫完。這篇李芸的番外我直接插在溫庭笙的番外中間,也並不是任性而為。不看的話,無所謂,看到了話,對稍後溫庭笙的情節的理解也有幫助。
畢竟李芸,本來就是溫庭笙的背景板。
溫庭笙,又是卡蘭德的背景板。
每個人,在別人的故事裡,都是配角,在自己的故事裡,都是主角。
最後,請大家關注我的新坑《泥》。
第一次挑戰都市現言,我不是太有信心。權作試水了。要是寫仆街了,我就還回來混科幻頻吧……
《泥》
他進了城才知道,人和人,活得這麼不一樣。
有人活在雲端,有人活在泥里。
她在雲端,他在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