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宮宴三
慈寧宮裡並不像外面那麼熱鬧,參加宮宴的女眷基本都在安貴妃那裡,太后這裡倒是落了個清閑,正和幾個老王妃拉著家常,慈寧宮裡氣氛格外和睦,太後手里攥著清安,不讓清安臨陣脫逃,這時候,那嬤嬤進來了。
「回稟太后,端王殿下來看您了。」
「哦?這孩子,怎麼不在前面待著,跑後面來湊什麼熱鬧?」
太后款款站了起來,笑著對眾老王妃道,「我這個孫子,最是個孝順的,哀家平日里雖然挂念他,也不好總召他進宮,如今聽說他身體大好,真是老天保佑,哀家是一刻也按捺不住了,安兒,你在這裡替我招待各位王妃,大方些,都是自家長輩,若是安兒有哪裡做得失禮了,你們正好指教指教她。」
太后都這麼說了,其他人自然更不敢將清安當成個尋常小輩,紛紛笑道,「靖安郡主是太后您親自教養的,這樣拔尖的品貌我們喜歡還來不及,您還能不放心?不敢耽誤太後娘娘的大事,您忙您忙,無須特意為我們費神。」
太后雖說讓她們無須客套,但其實她本身就是在客套,她們若真的不客氣了,那可純粹是犯傻,在場的都是後院里打熬幾十年出來的脂粉英雄,豈會不知這其中彎道?也不過笑著附和幾句,接下來安安靜靜地吃茶便是。
太后招呼自己的親孫子,自然沒有太多避諱,乾脆就在暖閣招呼了蕭珫,見他長身玉立、如松如玉,心中自然歡喜,慈愛地笑著對蕭珫道,「這有兩個月沒見鳳樓了,看你這臉色,頗有幾分氣血,可是病情真的開始痊癒了?」
蕭珫微微勾著嘴角,他面上常年易容,怕做出來的表情不夠自然,索性打小就板著臉,天長日久,便成了標準面癱,縱然是笑,也清淺得幾乎看不出來,「讓皇祖母挂念,是我們當晚輩的不是,您就放心吧,我這身體,終於脫了那層病胎,從今往後,只要不再費心勞神,殫精竭慮,好好休息靜養個兩三年,身體定能恢復康健,不指著像那些習武之人強勁,好歹也能和普通人差不多。」
太后笑道,「我有什麼不放心的?你這孩子行事一向有主見,是個心中有數的,那就照著你的心意來,不必理睬他人的酸話,兩三年能得個健康的身子,孩子啊,還是你賺了!」
蕭珫哈哈朗笑,「謝太后吉言,孫兒的確賺了!」
說實在的,太后喜靜,生性疏脫,也不大喜歡在他人面前找一國太后的威嚴,自泰和公主病逝后,便有些看破紅塵的意思,常年待在慈寧宮,除了撫養清安,接受眾嬪妃定時的請安,幾乎極少見人,連兩個公主都不怎麼親近,更何況這些早就成年的皇子們。
蕭珫因為身體原因,年幼時頗得太后額外照應,但自從他五歲被秘密送出宮后,以上學的名義,便漸漸少來慈寧宮了。
太后一直以為是景帝見蕭珫體弱多病,怕她對蕭珫關注過多,感情加深,一旦小吃那個有個萬一,自己再經受不住第二次打擊,才刻意隔開了兩人,她自己其實心裡也有這方面的顧慮,只怕再次白髮人送黑髮人,故而也默許了這種情況,只在私底下囑咐慈寧宮的人多照應照應這個孩子。
滿宮裡的皇子公主,只有太子和蕭珫失母,太子喪母時,自己已經能夠自立,且有父親全心全意地護持,無須她這個老婆子關照,何況她對太子心有芥蒂,只好眼不見為凈,倒是蕭珫,生而喪母,有姐姐等於沒有,皇帝也顧慮重重,他孤零零一個人,格外可憐。
兩人說笑了幾句,並沒有立即進入正題,蕭珫先刷了刷太后的好感,然後捧著茶碗好整以暇地等著太后說出自己的目的。+
太后心中有事,不著痕迹地打量蕭珫,安靜地喝了半杯茶,垂眸嘆息,提起了自己這次召見蕭珫的用意。
「鳳樓,我有些話要問你,你要跟我說實話。」
聽太后這語氣當真鄭重,蕭珫忙答應了下來,「您儘管開口,請放心吧,孫兒什麼時候滿嘴謊言了?」
「這麼多年了,你一向獨來獨往,可知你母舅家的事情?」
蕭珫托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頓,心底漏跳了一拍,抬頭卻若無其事地道,「您是說安信伯府?我雖與他們走得不太近,但多少也接觸過,安信伯府主子不多,家風還算清正,沒有什麼亂七八糟的傳聞……唔,我那舅舅為官還算可以,家中表兄也是才華出眾,人品持重,唯有那表弟,略有些跳脫,名聲尋常,但這麼多年,細究下來,也並未做過大奸大惡或令人無法接受的錯事,世人以訛傳訛罷了。」
太后鳳眼蕩漾著柔和的笑意,嗔了蕭珫一眼,「到底是親舅家,說是不親近,這一句一句地幫他們說好話!安信伯是個能人,這哀家知道,顧狩那孩子哀家也見過,外弘內剛,氣派不凡,端的是咱們世家豪門一等一的標范人物,倒是你那表弟,顧牧,你真的沒有美化他?」
蕭珫聞言忍不住笑了一下,雖然他臉上沒看出來笑痕,眼裡卻深深地透出了那層波動,淺淺如星河蕩漾,美不勝收,「我好好地美化他做什麼?」
太后斜睨了他一眼,「這誰知道呢?自從那日我召見了他,事後他就沒去找你?」
「不敢瞞皇祖母,」蕭珫斟酌了一下,然後道,「他雖然找過我,但我一介閑散王爺,又能幫他做什麼呢?其實還是他想岔了,只要他
還是他想岔了,只要他身正不怕影子斜,您自然會看在眼裡,放在心上。」
「是嗎?」太后意味不明地反問了一聲,好似不經意地,忽然問道,「據說顧牧和你同歲,哀家看著,他身形也與你相仿,細看輪廓也有許多相似之處,到底是嫡親的表兄弟,竟比你和你那些親兄弟還相像些!」
蕭珫聞言,登時出了一聲冷汗,虧得他面癱,臉上沒流露出什麼情緒。
太后卻彷彿沒有察覺到蕭珫的不安,繼續慢條斯理地道,「說起來也是你命苦,哀家從先帝那得知,皇家每一代都會有一位皇子無故病亡,這彷彿就成了蕭家心照不宣的詛咒,上一代是韓王,也是打小就體弱多病,十幾歲就被一場風寒奪了命,這一代,又換成了你,鳳樓啊,咱們蕭家,當真是有這麼一個可怕的詛咒嗎?」
蕭珫一顆心都提在了半空中,面無表情地道,「皇祖母,這個問題可難倒孫兒了,孫兒雖是皇子,受健康所限,素來不參與皇家事務和朝政,您就是問我朝上有幾個大臣,只怕孫兒都說不清楚,這詛咒一說,更是聞所未聞,皇祖母若是有心了解,孫兒想,父皇大約是知曉的吧?」
偌大的暖閣里,只有太后和蕭珫兩人,太后神情莫測,蕭珫半垂著頭,誰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一時間,氣氛緊繃至極。
「哀家這麼多年來就養著這麼一個閨女,人都說哀家親孫女不疼,倒疼外孫女,行事不按常理,哀家也懶得辯駁,哀家看重古修明,愧對阿曦,所以心裡就只有他們的女兒,誰能拿我怎麼樣?你母親是個眼中只有丈夫沒有孩子的,永寧母親懦弱,寧願把孩子給德妃,也不願意自己爭口氣往上爬,好名正言順地自己養孩子,哀家都不喜歡。到了哀家這個地位,還不能活得隨心所欲點,那大家又何必拼死拼活往上爬?」
太后神情淡淡地看著蕭珫,慢悠悠地道,「所以,這孩子的婚事,半由自己,半賴長輩,我是不可能完全放手的。」
太後繼續道,「哀家當初特意見了顧牧一面,這孩子在外的名聲不小,可惜不算什麼好名聲,只是在哀家面前的表現也稱得上可圈可點,若只是作為一名贅婿,哀家除了擔心他本性難移外,也沒什麼可挑剔的。」
蕭珫皺了皺眉頭,似乎在腦子裡組織語言,然後慢慢地道,「顧牧名聲確實不佳,但他對靖安的確一片真心,縱死無悔,他能給靖安的,是別人都無法給予的。」
「——那你呢,你能讓她幸福么?」太后忽然問道。
蕭珫一驚,什麼意思?
「安兒說,顧牧這孩子身上有些麻煩,未必能真的入贅古家,」太后微微笑,意味深長地道,「就算顧牧肯入古家,哀家倒怕他把那一身麻煩帶進古家,況且我也捨不得安兒這孩子在外面獨立撐著家業,倒不如……讓她嫁進皇家,我也能手把手照顧著,你兄弟幾個,除了老六老七,老大就不說了,機關算盡一場空,老二是個痴情的,自己倒沒什麼心思,偏老二家的身子骨已經毀了,沒幾年活頭,就想著給她夫君謀劃一位強有力且又不會威脅她孩子地位的繼室;老三心思圓融,和老三媳婦也達成了一致,想捨出一個側妃位,又自覺拿不出手,頗有些躊躇;老四最是積極,私底下耍了不少手段,只他剛愎自負,一面輕鄙於安兒和顧牧的相識,一面又想撈盡好處,卻是哀家最看不上的;倒是你,身邊乾乾淨淨的,沒有正妃側妃侍妾通房之類,且你的性子哀家也看好,就是不知道,你是否介意安兒和你表弟的來往。」
蕭珫面上毫無表情,心中已經成了一團亂麻,他就知道,從上次太后審視他的那古怪的眼神中,他就有一種不妙的預感,這是一位歷經三朝的睿智老人,沒往那方面想則罷,若是想到那個方面,只要仔細聯繫一下他的雙重身份,就能發現端倪。
只是,太后的這番話,叫他如何應對才好?
也不知道是不是蕭珫的運氣,就在他一點也沒做好心理準備,被太后一番話砸得滿頭包,不知道怎麼回的時候,暖閣外有人匆匆地過來了。
「太后,出事了。」
大年三十晚上,所有人都聚集在奉賢殿、慈寧宮、鍾粹宮三處時,淑妃宮裡出了人命,一個小宮女被發現死在了淑妃宮裡的水池子里。
最關鍵的是,這個小宮女,經人指認,乃是慈寧宮的粗使小宮女。慈寧宮的小宮女,怎麼會跑到淑妃宮裡,這中間牽涉的事情可就耐人尋味了。
好好的喜慶熱鬧的除夕夜,居然發生了這樣的事,皇宮幾個巨頭的臉上都蒙上了一層陰影。
景春宮裡,太后、景帝和安貴妃坐在正殿上首,區區一個小宮女的死,在宮裡本是尋常事,如果不是她出自慈寧宮,也驚動不了皇宮三大巨頭。
人死了,自然無法審訊,但是讓死人開口的辦法多得是。
「回皇上,此女死亡時間在兩個時辰前,窒息而亡,頸部留有淤痕,指甲斷裂,夾著一片掙扎時刮下的衣裳碎片,乃是被人掐死後被拋入水池中,並非淹死。」慎行司的仵作太監將小宮女的屍身翻來覆去檢查了一遍,將自己的發現報給了景帝。
「很好,查下去,朕要知道關於這個宮女的所有資料。」景帝的聲音淡漠威嚴中透出一絲陰冷,大年三十,慈寧宮,被害身亡,這種種跡象交織在一起,成功地引起了景帝的注意和怒火。
安貴妃一雙妙目彷彿不經意地在殿中人臉上劃過,忽然輕聲一笑道,「淑妃妹妹形容慘淡,眸中透出恐懼,看此女時目露不忍,本宮若是沒看錯,妹妹難道認識這個小宮女?」
淑妃渾身一震,臉色頓時慘白,眼看皇上和太后都向她投來了懷疑的目光,她畢竟是在宮裡沉浮幾十年的人物,看得清形勢,咬了咬下唇,當機立斷地跪了下來,「請皇上和太後娘娘恕罪,臣妾,臣妾的確見過此女!」
——淑妃從剛得知消息后就十分緊張,宮裡的女人一向明敏感,況且這人命都明明白白地出在了她景春宮裡,她哪裡還感覺不到,有人在對付她?
擱以往,她也算是見多識廣的,經歷了宮中諸多詭譎風波,早就歷練出來了,也不至於被一個死人亂了方寸,但偏偏這回這幕後人的出手完全無跡可尋,好像是神來一筆,全無徵兆,打得她一個措手不及,她甚至都不知道是誰出的手!
更讓她感覺不妙的是,這死去的小宮女居然是慈寧宮的人,而她甚至還親自見過對方,別人興許查不出來,但皇上——她完全不敢小看皇上的洞察力!
怎麼辦?到底是誰要害她,為什麼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