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鸕鶿灣村的臨水人家,一處渺無人煙的莊子,與鄉村裡棉田銀波、雞鴨成群不同的是,院外綠蔭阡陌交錯,遠遠瞧去,破敗不堪得像是無人所居,只是在外人瞧不見的院子里,粉牆黛瓦地新起了一高一低兩處屋子。
穿堂后挖了口天井,那稍稍高些的屋子極為敞亮,朝南的實榻門扇並列拼裝了半麵粉牆,木框窗欞裡邊落了一地的窗幔。屋子裡的擺設也樣樣精心,描金漆畫羅漢床、黃花梨石榴紋三屜炕桌、螺鈿山水小平幾、金漆木雕花椅,目光所及之處,無不是青花釉里雕花瓶、山水人物的紫檀木插屏、鎏金錫器的六角琉璃燈罩,端看這些,無不是大戶人家的種種講究,在這窮鄉僻壤的地方,是再沒見過比這更加富貴逼人的了。
李香君此刻就靠著窗下矮榻側身躺著,隨手從小平几上的汝窯白釉瓷碟里捻了顆梅子塞到嘴巴里,嚼了兩下,雙眉一蹙,「呸」地吐到了地上:「什麼東西也拿來給我吃?!給我端走,再去廚房弄別的來!」
自從她懷孕之後,也不知道怎麼地,漏了風聲去,她哪裡還有臉面待在江府?何況整日看江夫人的臉色,看姐姐鬱郁之色,她自己就已經渾身不自在了……可拖著這樣的身子又歸不得家,她就只好讓姐夫給她想摺子了。
李香君別的本事沒有,嬌痴賣乖頗為拿手,偏巧江遷還就吃她這一套,尤其她如今腹中有了他的骨肉,那細條柔嫩的水蛇腰再勾著他歪纏,便是百鍊鋼都化成了繞指柔了。俗話說,妾不如偷,他在偷情這件事上剛得了滋味,見天地就愛同她廝混,耳旁風那麼一吹,還有什麼事辦不成的?
在距縣裡最近的鸕鶿灣村裡給她買了個破落的莊子,稍稍一修繕,傢具擺件每一樣都比著她喜好來,又遣了個小丫頭服侍,這就把李香君安家落戶地藏在了這裡。
以往,李香君哪有這等待遇?雖然不過是個小村落,只不出去,她就當自個兒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又有丫鬟服侍,心氣兒就更高了,使喚起丫頭來也越來越刻薄,尤其見這小丫頭長了副好顏色,她看了就厭煩!
「姑、姑娘,今兒個都換了六碟了……」小丫頭都快急哭了,又是害怕又是猶豫地說道。
李香君厲眼一掃,冷聲道:「我要怎麼樣還輪得到你來教訓我?還不快去?!」
那丫頭無奈,只好捧了小平几上的瓷碟出去,剛闔了門,嘆了聲氣,想著待會兒該怎麼回話,匆匆去了廚房,胡思亂想下,忽然聽到一陣敲門的聲音。
起先她當是聽錯了,這方院落這般偏僻,能來的不過只有江小公子和李姑娘的娘親小劉氏,這個時辰,江小公子正是忙得腳不點地的時候,小劉氏昨日剛走,近兩日該是不會過來才對。
下一瞬,敲門聲透過大院外牆又傳了來,這回當是無錯了,小丫鬟急忙擦了把手,行色匆匆地跑了去,頃刻就打開了院門。門甫一啟開,小丫頭頓時就驚得忘記出聲了!
門外站了一對主僕,站在前頭的年輕夫人是她從未見過的美貌,竟一時看呆了她……
「李家的姑娘是不是住這兒?」問話的,是那夫人身旁穿著碧色薄裙的俏婢。
這一問話,立時就令小丫頭回過神來:「是,是住這兒,不知夫人是?」
她匆匆瞥了眼這對主僕身後那輛高大的馬車,及馬車前後四個僕從和兩個僕婦,心裡暗道奇怪,這李家姑娘都在這兒住了快一個月了,也沒見什麼其他人來瞧,就是她親爹都沒見來過,怎麼今日倒來了個像是有些來頭的夫人!
程嬌扶著玉梅的手又走近一步,道:「我是她表姐,特地前來瞧瞧她,你且帶路吧。」
這夫人瞧著容貌氣度都不似尋常,說話看起來也和和氣氣的,小丫頭聽后不疑有他,點頭就扭身進去了,徑自穿堂而過,進了一方小院,推了其中看著稍大的那間屋子的木格門。
這一路行來,程嬌不免打量起來。此處環境清幽,且這莊子雖瞧著有些年數,清理地倒是乾淨整潔,不失為
正側身躺在屋子裡的李香君只當是小丫頭去而復返,怒氣沖沖地嚷道:「死丫頭這麼慢!想把我餓死嗎?還不快給我死進來!」
她話方落,程嬌已經抬腳邁了進來,兩人就這樣打了個照面,只是一個笑得如沐春風,一個驚得目瞪口呆……
李香君自從住到這莊子起,出了她娘親,可就再未見過旁人了,尤其是熟人,這般大驚失色下,第一反應便坐起了身,雙腳一落地,觸到了安置在矮榻邊上的粉紅蜀錦緞面的繡花鞋,這才安了一絲心下來,料定程嬌未必知道她有了身子,便不緊不慢地穿了鞋子,一邊琢磨著,她怎麼會尋到這個地方來。
「表姐怎麼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好讓我有個準備。」到底心裡有幾分不自在,何況對上程嬌那雙好像什麼都看透似的眼神,她心裡自然是心虛的,這心底一發虛,就忍不住開始虛張聲勢了,先聲奪人地埋怨起來。
程嬌打量著李香君嬌俏的好顏色,春意濃濃的面頰上,瑩潤光澤得都能掐出水來,雖然還是十五歲的年紀,可少女隱隱已經有了絲嫵媚,香嬌玉嫩,比從前都艷上了許多。她不動聲色地掃了眼她尚未顯懷的肚子,穩穩地坐到了矮榻邊上的木雕花椅上。
「我也才打聽到你如今住到了這裡。」程嬌抬頭在屋子裡掃了一圈,這才又看向李香君:「香君妹妹果真是今時不同往日里,我看這兒,比起尋常人家不知好上多上,還是香君妹妹會享受。」
李香君即便不喜程嬌,可這番話卻是入耳,聽著心情就好,臉上就揚了得意的笑來:「這有什麼,普普通通罷了。」心裡卻道,待她一舉得子,要什麼好處沒有!
程嬌隨著她掩口笑道:「香君妹妹快別這麼說,說得姐姐都無地自容了,要是艷君姐姐也在,還能沾香君妹妹的光呢。」
一聽「艷君姐姐」,李香君雙手一攢,笑容一滯,心底不由地越發虛了:「表姐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程嬌也不再拐彎抹角,睨向李香君,連聲音都冷得像是帶了霜:「你親生的姐姐屍骨未寒,你倒好,有多遠就躲多遠!我不知道姨媽有沒有說你,但李艷君要是死不瞑目化成了厲鬼,就一定會來找你!」
「程嬌!別以為我敬你三分你就當我是好性,你來這裡就是為了說這些?」李香君越聽越是惱火,一手重重地拍在小平几上,連名道姓吼了程嬌的名字。她即便對李艷君心存愧疚,但心頭火氣的同時,這一點點的愧疚之心也是轉瞬即逝了:「姐姐的死活與我有什麼關係?是她自己命不好罷了!」
此時,候在門外的兩個丫頭聽裡邊的動靜,一時面面相覷,但都不敢吱聲。而屋子裡也就程嬌和李香君二人,氣氛變得尤為凝重。
程嬌總算是知道這個李香君自私自利、死性不改了,李艷君有這麼個妹妹,真是可憐,面上卻是緩了神情,漫不經心地道:「你的肚子……快三個月了吧?現在月份還小,看不出來,你莫不是想在莊子上待到生產為止?」
她果然是知道了!
李香君年輕的玉容上,閃過一絲陰狠:「這個不勞表姐操心,反正,我怎麼樣都同你沒什麼關係。」
「也對,」反正她們是兩看兩相厭,程嬌來這裡,也不是為了敘舊和談感情的,渾不在意地拂了拂裙擺,慢條斯理地起身:「我來是為了告訴你,你姐姐雖然是被人害死的,但姐妹一場,大抵她也不會來尋你抵債。可是,人沒了就該入土為安,她如今葬在了什麼地方?」
在李香君聽得小臉一片慘白的時候,程嬌也沒再理會她,目不斜視地往外走去。
這個時代,尤其內宅女子,大多迷信。李香君自己是做了虧心事的,她同姐夫暗通款曲,害得李艷君不僅被江夫人責難,更是失了姐夫歡心、又病得卧榻纏綿,但她一直都不肯屈服就信李艷君的死同她有一丁點的關係。可程嬌當著她面這般斬釘截鐵這麼一說,她沒來由的浮起了心虛和驚慌來。
迷信的人都是相信因果報應的,這會兒人都散盡了,就她一個待在這偌大的屋子裡,翻來覆去地想著程嬌的話,越是想,越是害怕……
「想什麼這麼入神?」
憑空一道聲音,驚得她險先跳起來,跟著就入了寬闊的臂彎里。李香君抬頭看向眼前這個意氣風發的男子,頓時覺得一陣委屈:「姐夫!」
這般嬌軟地喚他姐夫,江遷心裡便湧起一股難言的得意來,摟得越發緊,手上也跟著探到她身子底下去:「想姐夫了?別急……」
「姐夫別,大夫說此胎還未穩妥,不宜房事。」李香君滿面飛霞地躲閃起來,伸手便阻攔了他。
江遷一陣掃興,收回手,突然想起了什麼,又含笑著從旁遞了匣子到她面前:「來,瞧瞧是什麼。」
李香君最喜歡的就是江遷的大方,這莊子也好,屋子裡的一景一物也好,只要江遷出手,就沒有不貴重的東西。此刻便喜出望外地接過來,掀開一看,竟是一對對小小的白玉雕春宮擺件!
雖然收到這樣的東西令人好一陣難為情,但它值錢!李香君嬌嗔了一句「討厭」,便愛不釋手地東看西瞧。
見她果然喜歡,江遷往後一靠,想起進屋的時候看到她滿臉的心事,隨口問道:「你還沒說,你方才想什麼想得這麼入神?」
一提起這個,李香君就佛然不月,她正想同江遷說,可想起程嬌的話,這心底又開始發虛來,揭過這一茬,轉而無所謂道:「還不是你那好夫人遣來的丫頭,伺候得一點都不盡心!我想的吃的,要用的,一概沒有,氣都氣飽了!」
莊子里這個唯一的小丫頭正是江遷的正房夫人遣來的,就為了這個,李香君橫豎都瞧她不順眼,成日地折騰她,心裡堵著那一口氣,怎麼都出不了!
「你同她置什麼氣?要是不滿意就換了。」江遷好歹哄了她一回,見她開始疲乏,知道她身懷有孕難免精力不濟,就著矮榻讓她躺下了。
一邊踱步走出屋子,一邊想著李香君股作為而言他,定是有事相瞞,想到這兒尚且還有個丫鬟照料,提步就循聲而去。
那小丫頭只當公子同姑娘在屋裡歇下了,此刻才有空喘口氣,忍不住躲到了她平素宿在的小隔間里,脫了下裳裙子,吸著氣給腿上新增的傷口上藥。
這李姑娘年紀不大,脾性卻不大好,她自從過來伺候,身上大傷小傷不斷,可做丫鬟的,她也無處說理去,只得打落牙齒和血吞……正當她含著淚,拿著素布沾了溫水擦了擦傷口,被陡然的開門聲音驚得抬了頭去,立時就入了一雙帶火的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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