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葉落知秋(上)
《元寧實錄•順宗卷》
崇明十三年四月帝墜馬。皇後日夜守於太政宮親奉醫藥帝傷愈方返長宮天下自是稱賢德。其間議政廳主政。
崇明十三年五月二十尹朔逝於家。
齊朗聽到紫蘇那般吩咐時並無驚訝的表示只是點頭應下。她說:「燕州的事情儘早了斷吧!」
四月十六宜嫁娶的好日子議政廳頒下對燕州世族的裁決陽玄顥默許了因為裁決中未提及雲氏只言:「雲氏之案尚在議中。」
燕州世族很平靜燕州上下都很平靜因為所有人都在等下一道旨令果然五天後議政廳正式頒文敘功立下戰功的軍士與燕州各家有獎賞唯有雲氏沒有。
陽玄顥質問謝清答得坦然:「雲氏之案未結功過難定獎賞只能及人無法加於家門。」
不少人看出了其中另有深意但是這不是京中上下關注的焦點更多的人將關注的目光投於齊府——四月二十八齊府傳了喜訊齊相夫人誕下嫡子母子均安。
議政大臣的嫡齣子嗣是有恩賞的一般多在三朝之日降旨但是四月三十那天宮中無旨。這是一件很特別的事情。雖然後來在五月初二那天所有應有的恩賞都降下也說了是因為皇帝的傷事宮中一時未及布置但是這個理由有多牽強所有對宮廷有了解的人都知道。
這種恩賞與蔭封什麼的不同不需要經禮部直接由宣政廳與少府辦理最後由皇帝降旨頒賜世族更是從妻側有孕時就需要呈報有司。宣政廳與少府不可能等孩子出生才準備恩賞的事情一般從知道消息就開始準備了。像齊朗這樣兼著太傅的身份還需要準備兩套因為無論男女都是有恩賞的。要知道齊書莞出生時齊朗尚在丁憂應有的恩賞也是在三朝這天到齊府。
皇帝對齊朗的不滿幾乎未加任何掩飾。
朝廷上下為此人心浮動。
謝紋卻是知道皇帝為何如此——不僅是對齊朗不滿也是對太后不滿。
人在病中總是想要特定的人陪伴陽玄顥想見的是雲沐雪而不是她紫蘇卻用一句話令雲沐雪根本不能見駕皇帝如何不惱?
四月三十謝紋依著規矩請皇帝用璽頒賜陽玄顥口上答應卻就是不用璽她不好反覆地催便只能任由皇帝拖過當天她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冷笑比誰都明白皇帝的意思——想與太后「談談」罷了。
不過謝紋沒有想到紫蘇根本不來見皇帝。
第二天慈和宮便報太后染了風寒陽玄顥還得呈請安的書箋過去。當天皇帝收到了一份直呈御前的奏章——宗正的奏章。
宗室的奏章尚書台未得旨不能啟封皇室的家事知道得越多越危險!因此這類奏章素來都是呈送得最快的。
謝紋不用看內容只看陽玄顥的臉色便大約知道內容——八成是不遵師道什麼的。
果然陽玄顥半晌來了一句:「給齊家的恩賞怎麼沒有頒下?」
謝紋能說什麼?她只能跪下:「臣妾惶恐竟忘了取用過璽的旨意。」皇帝擔不得罪名只能由別人領下她責無旁貸。
皇帝受傷皇太后微恙議政廳真正是權重一時齊朗告假抽身謝清與王素只能無奈地硬撐。
誰都清楚權重一時永遠不會是什麼喜事!
議政大臣權重天下卻也是動輒得咎的位置。
這個時候尹朔的死訊傳來即便是謝清也不能說自己沒有一絲物傷其類的悲嘆。
尹韞歡把自己鎖在寢殿無聲地哭得凄慘宮人遠遠站著不敢聽也聽不到。葉原秋奉命到啟祥宮看到這樣的情景一擺衣袖沒有進去只是對尹韞歡的親信尚宮道:「太後娘娘有旨尹相乃國之良臣特允慧貴妃娘娘素服三日。」
「奴婢代主子謝太後娘娘恩典定讓娘娘前去謝恩。」
「不必了!」葉原秋擅自做了主「娘娘有恙不會見的。素服從今日開始你們好好服侍謝恩之事三日之後再說吧!記著只是慧貴妃素服你們卻不可。」
「奴婢省得!」
尹朔離開朝廷只不過三年但是對朝廷的人來說那已經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了。謝清卻在這個時候表現出了難得的寬厚。
不是太傅而是皇子外家似乎有意提醒著什麼。
尹韞歡是第一個覺出不安的人素服三日之後她以前所未有的恭敬、謙順向紫蘇致謝連紫蘇都嚇了一跳趙全借著奉茶的機會稟明緣由紫蘇才凝了神色不語地看著尹韞歡。
「韞歡你坐下!」紫蘇語氣平淡卻是溫和的彷彿多年前讓年少的尹韞歡在身邊侍奉時的語氣。
思忖了好一會兒紫蘇才道:「我想你可能誤會謝相了!謝相的用意不在皇子身上。」
尹韞歡鬆了一口卻斂著神色不敢表露。
「皇子都是哀家的孫子。」紫蘇點到為止。
「是!」尹韞歡總算是放心了「臣妾愚昧謝娘娘提點。」
離開慈和宮尹韞歡恢復了一貫的高雅淡漠乘輿去看自己的兒子。
鎮定下來尹韞歡便是慧貴妃了再加上紫蘇方才幾乎挑明的話她自然明白謝清的用意既然不是皇子那便是太傅了。
聯想到齊朗的事情不難猜出他是何意。——他是在質問:天子在乎太傅的名義嗎?
想到這兒尹韞歡連忙收了心思輕笑著告誡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不要沾半分!」
尹韞歡是聰明的她知道紫蘇的驕傲與謝紋的溫和都不會在尹家敗退後再對對付自己但是前提是她守著貴妃應有的本份其中也包括貴妃應有的尊榮——她們不介意她用手段維護自己在宮中的尊榮。
至於其它尹韞歡在想透之後抱著順其自然的心思甚至她不希望自己的兒子與某件事有一絲一毫的聯繫。
陽玄顥不是一個聰明的皇帝雲沐雪不是一個聰明的後宮。
尹韞歡比誰都清楚陽玄顥這些年的孤獨寂寞。這個後宮沒有人願意與皇帝交心陽玄顥已經足以明白這一點。尹韞歡清楚是因為她曾經就在扮演那樣的角色。
聰明的皇帝會習慣孤獨寂寞將信任與感情分開很明顯陽玄顥沒有學會這一點。
太后希望皇帝是睿智的一再的失望會讓她無法放手然後呢?
尹韞歡明白卻不願想。
雲沐雪呢?
每一次看到雲沐雪尹韞歡都會想到當年的自己。事實也證明雲沐雪幾乎就是踩著她當年的足跡在宮中行走。
唯一的不同是陽玄顥真的很喜歡她儘管這份喜歡對很多人來說難以理解。
她的存在已令陽玄顥偏離太遠了!
尹韞歡比任何時候都感到心涼——太后的失望比任何時候都多陽玄顥卻還不肯停下。
「去景昌宮!」尹韞歡改了主意「讓二皇子到啟祥宮去!」
「是!」宮人立刻應下。
雲沐雪並不是一個追求奢華的人景昌宮的布置相比她所受的寵愛就樸素得多了。以尹韞歡的品味實在說不出什麼讚賞的話來她只能沉默地坐到賓席——雲沐雪是世族出身位次比尹韞歡要高。
飲了茶尹韞歡看著依舊美艷如火的雲沐雪緩緩開口:「燕貴妃上道請罪表如何?」
「本宮何罪之有?」雲沐雪毫不猶豫地反問。
「呈送慈和宮。」尹韞歡沒有回答反而接著說了一句。
雲沐雪明白了:「因為上次為四皇子本宮在太後娘娘面前逾禮?」
尹韞歡沒有答話雲沐雪卻笑了:「本宮想要自己的兒子所以我不會請罪的!」那樣就再沒有機會了!因為她自己也認了。
尹韞歡卻嘆息了一聲:「四皇子現在很好不是嗎?」
這一次雲沐雪沒有回答。
「本宮明白了!」尹韞歡再次嘆息「近來宮中事情不斷太後娘娘又抱恙本宮決定所有後宮抄經祈福請燕貴妃以身作則!」
雲沐雪愕然不知道尹韞歡為何做這麼一個決定。
紫蘇很快就知道了尹韞歡做的這個決定稍稍驚訝了一下她很緩慢地點了點頭道:「是應該給後宮找點事做了!」
尹韞歡是聰慧的儘管那份聰慧過於鋒芒畢露但是她仍是善良的她用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庇護了大部分後宮。
謝紋對此毫無異議她甚至命人取了一本經書在陽玄顥睡著的時候沉默而虔誠地抄寫著。
雲沐雪知道自己被孤立了——在家族與自己都安然的情況下沒有必要冒險激怒上位者。
晴美人的話很直白:「雲家想要的東西是否需要自己去爭取妾不清楚但是您想要的東西與妾無關!」
從東山之亂開始雲家便想主宰燕州為了這個目的雲成海不惜違背傳統與朝廷聯手這本身已經令燕州世族惱怒了接下來的情況一再說明燕州世族對雲家已經無法信任在現在的情況下雲沐雪可以肯定除非雲家要被夷族滅門燕州世族樂得見雲家敗落。
齊朗同樣清楚這一點因此他毫不猶豫地否定了刑部的建議:「抄斬滿門?然後呢?族滅?株連?燕州世族就十家哪家沒有人嫁入雲家?哪家人沒有娶過雲氏女?便是燕州以外的家門誰又真的能保證不與雲氏沾親?」
事實上這算說得溫和的了謝清直接將茶盞扔到刑部尚書身上:「你聖賢書讀得沒腦子了!元寧皇朝五百年數下來除了叛國謀逆的罪名你找一個被滿門抄軒的世族家門給我看看!」
王素聽了兩人的話眼睛一眨老神在在地安坐不動連看都沒看尚書大人一眼卻對謝相辱及聖賢的言論抱以不滿的神色謝清連忙陪笑代以陪罪之意。
柳如晦頭一次被兩位議政大臣如此斥責滿臉通紅又不好為自己開脫只能尷尬地站著。最後齊朗給他解了圍:「先不忙量刑如今刑部與大理寺到底確定雲家有何罪?」
柳如晦鬆了口氣語氣平靜地回答:「截留軍資、囤積居奇殆戰之罪是肯定的另外就是十幾樁人命官司也是證據確鑿。」
刑事做多了就知道千萬不要以油多不壞菜罪名越多越好刑名上你按的罪名多疏漏也就多被挑中一條反駁了其它罪名也就沒有用了!
「那就照著來!量刑……」齊朗微笑「事涉皇子外家交由御裁吧!」
齊朗很不仁厚地扔了燙手的栗子是否能火中取栗就看皇帝的本事了!——當然齊朗並不看好皇帝。
旁邊的屬吏給謝清重新奉了茶謝清剛喝進口聽了齊朗的話當時就嗆了一口連咳兩聲才壓下那口水沒有毀掉桌上的公文。
等必須商討的事情處理完齊朗起身就走謝清不當值也跟著離開還不待人請便上了齊府的馬車。
「有事?」齊朗的心情不算差也不算好問得敷衍不過也是肯定謝清根本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與自己說。
謝清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尹相的事我擅自決定了!」尹朔的身份特別他不應那樣草率地做決定。
齊朗一愣看了他一會兒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你別告訴我那只是你一時頭昏……」
看謝清的樣子還真是!齊朗不好說了。
——他還真敢!齊朗本以為他是想好了才做的因為厚加禮遇是最好的選擇!沒想到……
「你說我該誇你還是罵你?」齊朗無奈地說。
謝清見狀便知道齊朗並不在意也就笑了:「我說?自然是誇我了!」
齊朗噗地笑了。
「我還以為你是為這事不高興呢!」謝清說明真正的原因「你的心情不太好!」齊朗最近應該沒有不悅的理由。
「我們教出了一個『好』皇帝!」齊朗緩緩地道出一句話卻是再明確不過的回答了。
謝清也斂了笑容神色凝重。
謝清明白齊朗的意思。說實話成王敗寇從來如此!如果陽玄顥想奪權如何使手段他們都認為理所當然但是如果是為了一個後宮就另當別論了。
「說實話我本以為陛下是借雲家插手幽燕鐵騎!」謝清想起最初的想法。
齊朗冷笑:「他若將心思放在那上面倒也罷了!」他不好對謝清說皇帝墜馬的原因只能如此表示。
謝清有些驚訝但是還是說了想法:「如果我沒有想錯陛下不會拒絕刑部的建議。」
「然後呢?」齊朗反問卻沒有再說話因為這不是一個適合在馬車談的話題。
到了齊府齊朗沒有讓謝清下車的意思:「算了我也要想想你先回去!明天再說!」
謝清正想反對便聽到齊府里有些噪雜的聲音想起那個剛出生的孩子倒也沒興趣進去了。畢竟齊府雖然不小卻不像謝府可以有不受干擾的環境。
也許齊朗等人還在猶豫還需要思考尹韞歡卻已經不需要了。她實在沒有想到她已經把話說得那麼明白了雲沐雪怎麼還不安分?
「燕貴妃此時應當抄經祈福才對!」尹韞歡已經沒耐性與她婉轉陳詞了否則便不會剛坐下就說這樣的話。
「福份豈是祈求可得的?」雲沐雪微笑著反問。
「沒錯!福份是積的是惜的求是求不來的!」尹韞歡答得痛快。
雲沐雪這時已聽懂了她的不耐笑容不由一凝。
「……原來慧貴妃也不再是陛下所記得的了……」雲沐雪幽幽地嘆息令尹韞歡不由一窒一瞬間尖銳的刺痛直襲心尖尹韞歡脫口而出的反擊鋒利得傷人傷己:「並不是所有人都希望自己是令陛下滿意的!」
平復了一下語氣尹韞歡微笑著對有些怔忡的雲沐雪淡言:「燕貴妃你又有多在意陛下的想法呢?」
雲沐雪的臉色有些白卻沒有說話。
尹韞歡看著她離開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這世上哪有那麼公平、公正?雲沐雪並不明白如果她真的十分在意陽玄顥雲家未必沒有生機可是她卻逼著自己按捺下那三分在意那麼權與利面前太后又豈會容她如願?
尹韞歡為此嘆息也隱隱明白太後為何不讓雲沐雪撫養四皇子了?——權與利很重要但是絕對不是最重要的。
雲沐雪偏離了正途已不止是歧途而是絕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