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與蟬聲(08)
夏蟬想也沒想,「謝星洲,別說這種讓我會看不起你的話。」
當年,他說要離開崇城奔赴帝都,他說「夏夏,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不敢耽誤你,我們分手吧」。
她沒做挽留,只問了他三遍「你想好了嗎」。
每一遍,他都說「是」。
謝星洲低聲一笑,笑得眼眶濕潤,「看不看得起,這些都是虛的。」
夏蟬抿著唇沉默,凌晨的風吹得她身體有些涼,心裡卻是平靜的,再也不會因為這個人泛起波瀾。她突然覺得,給謝星洲踐行那晚,出來便遇到賀槐生,興許就是一種冥冥註定,此後,她被裹挾著捲入他的人生,喜他所喜,憂他所憂,失戀的空落和苦楚漸被填滿而不自知。
她打小不是一個有安全感的人,從小幻想著能夠受人庇佑,卻總在生活的路途中顛沛流離。所以,她崇拜強者,強大得能夠讓她仰望,她才會傾慕。
從前,她以為謝星洲是這樣的人,直到他棄船而逃,留下她一人獨自迎對風浪。
夏蟬將罐里剩下的啤酒一飲而盡,從地上站起來,「早點回去休息吧,你還有弟弟需要照顧,節哀順變。」
謝星洲跟著起身,卻突然伸手將夏蟬手臂一抓,往自己跟前一帶,緊接著急促逼問,「夏夏,真的沒有機會了?」
「我給過你機會,我曾經問過你三次。」夏蟬使勁一掙,然而謝星洲握得緊,她一下沒掙開,便有些惱了,「你放開我。」
謝星洲直視她的眼睛,「你告訴我,是不是真的沒有機會了?」
夏蟬斬釘截鐵,「沒有。」
靜了片刻,謝星洲從鼻子里笑出一聲,「你看上了賀槐生哪一點?」
夏蟬沒想到他竟會提起賀槐生的名字,愣了一下。
「能送你車,送你房子,還是能給你用不完的錢?夏夏,我以為你不是這種膚淺的人。你當年怎麼說的,你說你有一個不幸的家庭,令人羞恥的母親,所以你只想找一個普通人,過安穩的生活。這話,你還記得嗎?」
夏蟬心裡怒火中燒,緊咬著牙,揚手便是一巴掌。
謝星洲動也沒動,笑,「生氣了。」
夏蟬再不想跟他糾葛,扭著手臂,使勁掙扎。
謝星洲卻就勢將她一攬,兩條手臂鋼鐵似的將她緊緊箍在懷裡。
他呼吸里一股濃重的酒味,聲音沉冷,似是從深淵底下發出:「夏夏,對不起。」
·
發酵多日,星暉的股價一度跌停,一時之間,人人自危都知山雨欲來,星暉怕是要有大事發生。
董事會召開當日,整個寫字樓里,除了鍵盤和滑鼠的聲音,所有人心裡都捏了一把汗,大氣都不敢出。
會議室已經準備就緒,九點半正式開始,會議結果,將極有可能決定星暉是否改朝換代。
陸陸續續,董事步入會議室,賀槐生是最後一個。
會議室大門一關,所有人開始屏息等待。
賀啟華在會議桌首席上施施然落座,連日來的網路上不斷瘋傳的醜聞似乎沒有對他造成分毫的影響,隱匿多日,他今天再次現身,依然精神抖擻精神煥發。
作為董事長,他自然率先發言,「每到這種時候,我就會想起以前,多少次風雨兼程,大家一道過來了。十多年,不容易,今天星暉又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希望這次,我們依然能夠同舟共濟。」
在場無一人應答。
賀啟華笑了笑,似是毫不在意,「那會議開始吧,資料各位董事都看過了,今天,咱們就來討論討論我這份提案。」
「賀董,」忽有一人開口,「董事會需要你對近日流傳的新聞做出一個合理解釋。」
賀啟華攤手,笑說:「我沒什麼可解釋的,清者自清。人這一世,總要遭遇一些莫須有的詆毀。」
「視頻和照片又怎麼說?」
賀啟華逼視這人,皮笑肉不笑道:「你如何知道沒有造假?」
這人語塞,「兩億賭債怎麼解釋?」
「全在我個人名義之下,我既然欠得起,就能還得起。各位今天過來開會,自然就已經對這事兒做過詳細調查了,如果有什麼詳實證據,大可擺上檯面,咱們光明正大地討論,可要是沒有證據,那就是污衊!」這話,賀啟華卻是向著賀槐生說的。
一時之間,又無人發言。
過了片刻,賀槐生坐直身體,整了整衣領,沉聲道:「賀總既然行得端坐得正,那不如先來討論討論我的提案。」
他招了招手,便有秘書過來,給各位董事下發材料,材料上明晃晃幾個大字:關於罷免賀啟華總經理一職的提議。
賀啟華瞧了一眼,極為不屑地從鼻腔里哼出一聲。
賀槐生不疾不徐道:「總經理的考核標準,公司章程里有明文規定。近日,賀啟華的行為已給公司造成了實質性的名譽損失和經濟損失,已不繼續擔任星暉總經理一職。」
各董事翻閱材料,一時,會議室里靜悄悄的。
賀啟華冷笑道:「身居高位,總有些嘍啰使些下三濫的招數,想拖人下水。好,你想討論,咱們就討論討論。照董事會章程,三分之二以上的人同意,提案就算表決通過。咱們不來陰的,公事公辦,舉手表決吧。」
董事會多半都是賀啟華一手扶植起來的人,過去無論任何提案,只要是賀啟華想的,便沒有不通過的。
賀槐生神情殊無變化,「那就舉手表決。」
賀啟華盯著他,見他這會兒氣定神閑,立時心生警惕,「不如這樣,這事兒畢竟傷人情,我也怕有人礙於情面,不敢表達真實想法,咱們這次不如匿名
投票,同意的人要是超過三分之二,我一句話不說,立即讓賢!」
賀槐生仍是神情平靜,吩咐秘書準備紙條。
不一會兒,所有人都寫完了。
秘書將紙條收攏一處,看向賀槐生,「開始唱票嗎?」
賀槐生點頭,
秘書便將收上來的紙條一張一張展開,「同意。」
賀啟華微微蹙眉,拿了只筆,在面前的A4紙上畫正字。
「不同意。」
「同意。」
「同意。」
「同意。」
……
賀啟華筆尖一頓,面色漸而凝重,不由地向賀槐生偷去一眼。
賀槐生仍和方才一樣,臉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同意。」
「同意。」
……
賀啟華手一抖,汗出如漿。
董事會一共十七人,眼看著便要超過半數。
「同意。」
「同意。」
……
「等一下!」賀啟華突然出聲。
秘書嚇了一跳,下一個「同」字還沒說出口,立即咽了回去。
會議室里,一時靜得連根針落地的聲音都能聽見。
賀槐生看向賀啟華,「賀總有什麼疑義?」
話音剛落,他放在桌上的手機震了一下。
賀啟華看他一眼,又盯著他的手機,「小賀總有新郵件,不如看過以後,咱們再接著唱票?」
賀槐生心裡一個激靈,急忙拿起手機。
確實是一封新郵件,發信人匿名,打開一看,裡面是一段視頻。
賀槐生暗自鎮定呼吸,捏著手機從位上站起來,「抱歉,我先去趟洗手間。」
賀啟華笑說:「不急,你慢慢看,看清楚,我們等你。」
賀槐生退開椅子,大步走出會議室,穿過走廊,他腳步越來越快,越快越快……
他一把甩上洗手間的門,用幾分顫抖的手掏出手機,點開了視頻。
·
夏蟬腦袋裡昏昏沉沉,耳朵也似給塞住了兩團棉花,所有的聲音都像是隔著布袋發出,朦朦朧朧的,聽不真切。
她暗自用力,使勁睜開沉重的眼皮,卻聽耳畔一道聲音,「你醒了。」
夏蟬立即抬起頭,這才發現自己雙手被反綁,坐在一輛車的副駕駛座上,而一旁駕駛座上,坐著謝星洲。
夏蟬即刻想起來,在天台上,謝星洲拿了塊浸濕的帕子往自己口鼻上一罩,緊接著,她便失去了知覺。
「你看,太陽快出來了。」謝星洲打開了兩側的車窗,有風灌進來,遠處深藍的天空,隱約露出淺橙色的一抹,遠遠的似有濤聲。
夏蟬雙臂使勁掙了掙,然而全身軟綿綿的,提不起一絲力氣,「謝星洲,你什麼意思?」
「到明天下午,我就放你走。」
夏蟬緊咬著牙,「你他媽什麼意思!」
她腦仁發疼,似是在阻止她做進一步的思考,胃裡也像是灌進了什麼東西,一陣陣的難受。
她費力思考,總算將事情串了起來,「……你在替賀啟華做事?你要跟他簽合約,這是他跟你提出的條件?」
謝星洲沒答,只說:「放心,你很安全。」
「謝星洲,你他媽真是無恥,居然利用我的同情心!」
謝星洲神情平淡,「還有什麼,一塊罵出來。」
夏蟬氣得胸膛劇烈起伏,這讓她胃裡更難受,便覺一股酸氣順著喉管只往上冒,她不得不緊咬牙關,用力呼吸。
「你待到下午就能安全離開,我保證。」
許久,夏蟬覺得胃裡稍稍平息了一些,才又開口:「我知道你們要做什麼,你們不會得逞的。」
謝星洲看向她,「你難道不想知道,賀槐生會怎麼選擇?」
夏蟬怔了怔,呼吸一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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