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9)
之後上班,劉弘毅見了夏蟬少不得一頓明嘲暗諷。夏蟬如今去意已定,自然不會不會再受這些閑氣,直接多次嗆聲,氣得劉弘毅吹鬍子瞪眼。
劉寶娜在旁看得心驚膽戰,趁著吃中飯時問夏蟬:「夏蟬姐,你是不是打算辭職了?」
劉寶娜去年進的凱澤,一來就被分在夏蟬手下。這小姑娘心思單純,心態也好,還特別能抗摔打。
「我倒是不想辭,但現在不走不行了。」
劉寶娜嘴一癟,「有能力的人反而留不下來。」
夏蟬安慰她:「你以後跟著傅如玉或者陳艾佳,也是一樣的。」
劉寶娜還是老大不高興,「那夏蟬姐有什麼打算?」
夏蟬不便多談,只說走一步算一步。
戲要做足,賀槐生仍舊雷打不動地送花,一時整個酒店,包括做空調除塵的工作人員都知道了賀氏小開放低身段追求酒店服務員,香車鮮花高調示愛。
正雲譎波詭的時候,周蘭也沒忘記給夏蟬找點麻煩,活動筋骨。
下午夏蟬接到周蘭電話,讓她趕緊往醫院去。
下班了夏蟬沒敢耽擱,直接趕過去。夏蟬吃慣了虧,知道要是不遂了周蘭的意思,她一定還會整出個更大的幺蛾子。
到門診一看,周蘭額頭上包著紗布,正在和人扯皮。
「……穿得這麼人模狗樣,怎麼這樣沒公德心……你哪個單位的?」
「大姐,請您講點道理……」
「請你說話注意點分寸,誰是大姐?咱倆誰大可還真不一定……」
夏蟬扒開圍觀的人一看,和周蘭爭吵的竟是丁永貴。
周蘭一看夏蟬來了,頓時更加帶勁,捂著額頭哎喲喊疼,非說要拉著丁永貴去派出所里解決。
夏蟬聽周蘭叫嚷了半天,總算把事情經過理順了:丁永貴當時正在接電話,車開得挺慢,經過一個丁字路口,旁邊突然煞出來一輛電瓶車……一個急剎,還沒反應過來,車上人就倒了。丁永貴將人送到醫院,又是治療又是包紮。
周蘭只受了點兒皮外傷,可口口聲聲說怕有內傷沒查出來,非得讓丁永貴賠個三千塊錢。
夏蟬是了解周蘭的,她這人年輕時候就愛坑蒙拐騙,只是那時候幸運,遇到個比她聰明,比她還愛坑蒙拐騙的男人,過了一陣好日子;如今更年期到了,比起年輕時候更加有過之而不及,夏蟬跟她後面擦了多少回屁股,自己都數不清楚。
丁永貴眼看跟周蘭溝通無用,只得將目光投向夏蟬。
夏蟬忙說:「丁先生,只是一場誤會……」
周蘭急忙將人一攔,「誰說是誤會?」
夏蟬臉上臊得慌,壓低聲音道:「您可真不嫌丟人……」
「你有什麼資格嫌我丟人?」
夏蟬懶得與她爭,直接跟丁永貴對話。
丁永貴抽了張名片遞給夏蟬,「如果有什麼事,請夏小姐給我打電話,我現在要趕去給賀總送文件。」
夏蟬接過,歉意道:「耽誤您時間了。」
丁永貴轉身要走,一抬眼,卻見從大門口進來一人,正朝著這邊走來,便立即停了腳步。
賀槐生有些驚訝,目光在夏蟬身上停留數秒,方才看向丁永貴。
丁永貴沖他比劃一陣,賀槐生點頭,也跟著打起手語。
周蘭看賀槐生一眼,問夏蟬:「這人是啞巴。」
夏蟬沒吭聲。
然而她看到賀槐生的目光在周蘭臉上停了一瞬,顯然是知道了周蘭方才說的是什麼。
最後,賀槐生與丁永貴終於溝通完。
丁永貴面陳如鐵,「夏夫人……」
「我姓周,請稱呼我周女士。」
丁永貴深吸一口氣,「……周女士,請跟我去做個全身檢查,如果檢出問題,我們願意賠償。」
夏蟬一愣,看了看賀槐生。
賀槐生也在看她。
夏蟬心裡陡然不是滋味,「丁先生,替我謝謝賀先生的好意,我們現在就離開醫院。」
賀槐生看她說完,又對著中年男人打了幾個手勢。
中年男人又說:「賀總說做個檢查,夏小姐和我們都好放心。」
夏蟬無法拒絕了。
最終,周蘭洋洋得意地跟著中年男人往體檢大樓去了。
夏蟬向前幾步走到賀槐生跟前,「謝謝。」
賀槐生掏出手機打字:應該的。
周蘭如此不體面,這人卻願意用最體面的方式給她台階下。
想了想,還是只能說謝謝。
賀槐生說:不如先坐一會兒,體檢還要一段時間。
夏蟬點頭,與他一道離開門診部,到了附近的一家星巴克。
夏蟬回頭問他:「喝什麼?」
賀槐生:美式。
「大杯行嗎?」
賀槐生點頭。
買單的時候,夏蟬攔下賀槐生,堅持付了帳。兩人端著咖啡,找位置坐下。
暖氣很足,夏蟬坐了一會兒便覺得熱,便將大衣脫下來,搭在椅背上。
既然面對面坐著,總得聊點什麼。
夏蟬正要說話,賀槐生先一步發了信息:在酒店是否順利?
夏蟬自嘲一笑:「當然順利,大家演繹的版本里,我已經和禍-國-殃-民的蘇妲己齊名了。」
夏蟬聽見不少議論,有議論她的,自然也有議論賀槐生的,說他這人的窩囊果然一以貫之,連個端茶送水的服務員都搞不定。
關於自己的,夏蟬多難聽的都聽過,但對賀槐生的這些評價,她卻莫名的有些替他不平。
賀槐生頓了頓,說:「……抱歉。」
夏蟬搖頭。
那天回去以後,她將賀槐生說的話仔仔細細想了一遍,心裡漸而生出些退卻的念頭。離開凱澤,她不一定能立馬找到理想的工作,但更不一定非得介入賀家內鬥的是非。
沉默片刻,她想不如趁此機會講清楚,便張口道:「賀先生……」
賀槐生看著她。
夏蟬捏緊了手指,「我仔細考慮過,自認勝任不了秘書一職,謝謝你的好意。」
賀槐生神情並無太大變化,點了點頭,又問:那你繼續留在凱澤?
「不留,我明天就準備交辭職信。」她握住杯子,似要從中汲取些許溫度。
賀槐生捏著手機,一時沒動。
夏蟬看著他,「還有一件事,上回我說你『裝瘋賣傻』,這話其實不對。」
賀槐生眸光微沉。
「……或許,『卧薪嘗膽』這詞更適合你。」
人若能隱忍自安,謀定後動,何事不成?
她相信賀槐生這人必定能成大事,但她卻從心底里有些畏懼這個男人。
他心底便如深淵,而她並不敢探首凝望。
賀槐生靜坐許久,終於回復:謝謝。
正這時,他手機嗡嗡一震。他往屏幕上看了一眼,又給夏蟬發了條微信:抱歉,臨時有事,不能陪夏小姐接著等。
「沒事,耽誤你時間了。」夏蟬站起身,披上外套。
賀槐生站了一瞬,看了看她,手預備伸進兜里拿手機,卻又作罷。
夏蟬說:「走吧。」
賀槐生點頭,與她一同走了出去。
夏蟬將賀槐生送至停車場,賀槐生停下腳步,張口說:「……請留步。」
夏蟬停下來。
不知為何,他的聲音顯得十分具有分量,讓她似乎不得不遵從。
賀槐生轉身,大步往裡走去。他越過一輛輛車,最終在一輛賓士旁邊停下腳步,拉開副駕駛座上去。
那車很快駛遠,消失於視野中。
夏蟬在原地站了片刻,起身往體檢部去。
周蘭做完了常規檢查項目,除了額頭手臂上一點擦傷,沒有任何問題。
夏蟬怕她還敢開口要精神損失費,立馬感謝丁永貴,又說:「賀先生方才已經走了,上了一輛賓士。」
丁永貴點頭。
夏蟬又說:「耽誤您時間了。」
丁永貴看了夏蟬一眼,面色稍緩,「那我走了,夏小姐下次再見。」
周蘭不禁諷道:「倒是挺會拉攏人心,這是你什麼人,腆著臉倒貼,怎麼不幹脆脫光了爬人家床上去呢?」
夏蟬瞥她一眼,「這就是我跟你不一樣的地方。」
說罷,不管周蘭咒罵連連,轉身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夏蟬直接將寫好的辭職信推到了劉弘毅面前。
劉弘毅正在喝茶,往信封上看了一眼,停了動作,臉上表情一時可謂異彩紛呈。
「喲,什麼意思?」
「劉經理不認字?」
「夏蟬,你甭給我來這套。你一小小服務員,還指望能威脅到我頭上?」
夏蟬笑了一聲,「劉經理很幽默。」
劉弘毅氣極,瞪了夏蟬片刻,反倒笑了,「有了靠山,腰杆子硬了。所謂良禽擇木而棲,夏領班也是有意思,大片森林不要,非要挑這麼一棵歪脖子樹。」
夏蟬眼也不眨,「劉經理,說句不怕得罪人的話,既然橫豎躲不過,挑個順眼的也下得了口,您說是吧?」
對峙片刻,劉弘毅冷笑一聲,「既然夏領班留在凱澤也是屈尊,就祝你以後在這樹上把窩做准了,可千萬別摔下來。」
夏蟬站起身,「借劉經理吉言。」
工作交接很快,原本一周的流程,夏蟬三天就走完了。
陳艾佳之前沒聽見一點兒風聲,聽說夏蟬辭職,完全難以置信,夏蟬走的當天,仍在反覆念叨這事兒:「現在裁員名單出來了,就裁了一個,你要不走,不一定就在上面。」
夏蟬笑說:「不一定就不在上面。」
劉寶娜拉著夏蟬的手臂,淚眼汪汪,「夏蟬姐,你走了我怎麼辦……」
夏蟬將她推給陳艾佳,「艾佳,以後你多照顧照顧。寶娜會手語,以後再遇上賀槐生這樣的,你也省不少事。」
陳艾佳笑了笑,看著夏蟬,欲言又止。
夏蟬知道她想問什麼,只說:「流言可聽不可信。」
三人一道走出酒店,陳艾佳說:「如玉上晚上的班,不然還能送送你。」
如今傅如玉升主管的消息還沒正式下達,夏蟬也不好對陳艾佳說得太多,「嗯」了一聲,只說:「各自珍重。」
夏蟬在路邊攔了輛計程車,同兩人道別之後,徑直回家。
周蘭並未察覺,直到第二天起床,一看都九點鐘了,夏蟬還在房間里晃悠,才覺出有些不對。
「你今天不上班?」
夏蟬坐在床沿上,慢條斯理地修著指甲,「辭職了。」
周蘭瞪眼了眼睛,「你說什麼?」
「辭職了。」
周蘭難以置信,「……開什麼玩笑,你辭職了我喝西北風去?」
夏蟬看她一眼,「靠你打牌創收啊,要不你去三門口撿個漏,賣一副張大千的真跡,咱倆下半輩子吃穿不愁。」
周蘭罵了她幾句,又問:「那你找好下家了?」
「沒。」
「這碗還沒找到呢,就把鍋給砸了。」周蘭不由諷道:「別人也是酒店服務員,干五年早當上經理了,你有出息有骨氣,現在還是個領班!」
夏蟬沒接腔。
周蘭話越發難聽,「還有謝星洲,白給人家睡了五年,現在人一拍屁股走了,你撈著什麼了?」
夏蟬立時沉了臉色,丟了指甲剪,起身往外走。
周蘭跟在身後,喋喋不休:「……這年頭,清高值幾分錢?沒幾分本事,譜倒是擺得比誰都高!」
夏蟬「哐」一下摔上門。
到外面卻也無處可去,夏蟬想了想,到附近找了個地方,打開手機開始篩選招聘信息。
投出十幾封簡歷,收到八個面試邀請,夏蟬排好時間,一一去了,最後收到了兩個offer。然而聘用她的兩家酒店,規模、營業狀況或是企業文化,比起凱澤都相差太遠。既然辭職了,選擇第二份工作更得慎重,她內心深處確實不大想將就,考慮許久,還是把那兩個offer給拒了。
此後半個多月,投簡歷,面試,再投簡歷,再面試……
似是回到大四那年,也是這樣焦灼茫然。可那時候畢竟有謝星洲陪她,兩人每晚見面,繞著操場步行一小時,聊的都是對未來的暢想。
說要買個三居室的房,陽光充足;書房要有飄窗,閑時讀書,懶時睡覺;要養一隻貓,最好是布偶……
就在夏蟬倦怠沮喪,已開始萌生妥協之意時,接到了兩個電話。
一個是陌生號碼,自稱是星暉集團總經辦秘書室,通知夏蟬下午過去面試。
一個是傅如玉打來的,約她見個面。
掛了電話,夏蟬才反應過來第一個電話意味著什麼。
她心臟撲通直跳,一時無法決定該不該去,猶豫片刻,想起賀槐生。
拿出手機一看,賀槐生髮給她的最後一條信息,還是二十天前,在星巴克的時候。
夏蟬躊躇許久,還是沒能將信息發出去。
下午,她照約定時間趕去星暉大廈。
在會議室小坐片刻,一人推門而入,夏蟬趕緊起身。
來人正是賀啟華。
夏蟬站直身體,不卑不亢地打了個招呼。
賀啟華微微頷首,「請坐。」
夏蟬在賀啟華對面坐下,不著痕迹地打量了賀啟華一眼。
這人面相端正,不怒而威;身型正常,不似這個年紀的中年男人-大腹便便,應是對自己要求嚴格,注重形象管理;坐姿端正,毫不鬆弛,可見為人十分自律。
夏蟬心道,賀槐生這個對手,可不大好對付。
賀啟華直奔主題:「聽說夏小姐離開凱澤了。」
「是。」
「主動請辭?」
「是。」
賀啟華看她一眼,「據我所知,凱澤待遇還是不錯。」
「我是個俗人,不光看錢,還要看職業前景。」
「工作幾年了?」
「五年。」
賀啟華頓了頓,「那恐怕是有些屈才。」
夏蟬坦誠回答,「實不相瞞,我也覺得憤懣。」
「那小姐為什麼現在才想到辭職?」
「我性格軸,太早放棄不甘心。」
賀啟華肩膀稍稍放鬆,靜了片刻,十指交握,「聽說,我侄兒追求過你。」
夏蟬呼吸不自覺放緩,「是。」
「答應了嗎?」
「沒有。」
賀啟華看著她,「為什麼?」
她腦子裡轉得飛快,一時轉了數個念頭,最後,想起賀槐生說的話:我的敵人,才是賀啟華的朋友。
她面上仍是不動聲色,「不瞞您說,做遊艇生意的孫一峰孫總,荷普藝術投資公司的創始人,以及香港的新銳畫家趙振先生,都曾向我表達過同樣的意思。」
賀啟華似是笑了笑,「夏小姐都拒絕了?」
「是。」
賀啟華一時沒說話,目光定在夏蟬臉上,幾分探詢的意味。
夏蟬被瞧得不自在,生生忍住,面上仍是波瀾不驚。
賀啟華終於開口:「你對我侄兒這人怎麼看?」
夏蟬聲音冷靜:「喪家之犬,並不值得我發表任何看法。」她手指稍稍捏了一下,又即刻放鬆。
「夏小姐崇拜強者?」
「女人會同情弱者,但都會崇拜強者。」
「既然如此,夏小姐為何拒絕那麼多強者的追求。」
夏蟬抬眼看他,「外人的強大並不可靠,與其依附,不如自己變成強者。」
賀啟華又陷入沉默。
夏蟬收斂呼吸。
終於,賀啟華站起身,「三天之後給你答覆。」
夏蟬站起身,面色似有猶豫,「賀總,我有個問題。」
「請問。」
「……您要招什麼職位?」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星暉旗下應該是沒有酒店的。」
賀啟華面色稍緩,卻也沒正面回答,「不知道招什麼,卻敢來面試?」
「……權當增長見識。」
賀啟華看她一眼,「最後一個問題。」
「您說。」
「現在給你個機會,為上回酒店那事跟我道歉。」
「我道過歉。」
「那是劉弘毅要求的。」
夏蟬頓了頓,「我拒絕。」
賀啟華眼裡浮起些許笑意。
夏蟬與賀啟華道別,走向會議室門口。
「夏小姐。」
夏蟬停下腳步。
「還有個消息,相信你十分樂意聽見——劉弘毅被革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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