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男孩靜默了片刻。
片刻之後,他一邊大叫一邊蹌踉跑到自家阿姐身後,抓住她的衣角發抖,然後覺得不對,又把尹湄拉到自己身後。
「你、你你你……你是誰?!」尹皓顫抖著指著那個白影子問。
白影漂浮在白鹿身邊,聽到尹皓的問話,目光從皎白的幼小靈鹿身上轉移,移到他的臉上。
尹皓下意識後退一步。
而尹湄推了推他,小聲問:「你看到了什麼?」
顯然,他阿姐並沒有看到前面這個白影子。
只有一個解釋了,鬼。
男孩並非沒有見過鬼。
大珉王室血脈雖然淪落到如今這般地步,但該有的沒有少,他和他姐都是自幼修習養氣法門,對照修行之法上說敘說的奇人異事,他知道自己有天生靈感,能見到常人不能所見之物。
這種天賦,尹氏每隔幾代就會出現一個,雖非平常,但也不值得人-大驚小怪。
不過,尹皓從沒有見過,這樣的鬼。
世上那隻鬼不是陰氣纏身,黑煙滾滾,一旦出現必伴有陰風陣陣,哪裡有前面這隻鬼這般看起來風光月霽,如夢如幻?
更別說,無論活人死人,尹皓都沒有見過誰長著這樣一張漂亮的臉。
問題是,漂亮是漂亮,但這隻鬼也太不像個好人了。
他心裡剛想到這句話,對面那隻白鬼突然挑起一半眉尖,由於半透明而稍顯模糊的五官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道:「不像個好人?嗯?」
尹皓一驚,下意識捂住嘴,片刻后他才想起,自己並沒有把心中的話說出來。
這隻鬼會讀心?
白影沒有放過他,還在繼續說:「小子,你對待救命恩人的態度未免有些失禮吧。」
「前、前輩……抱歉。」尹皓連忙說。
白影,或者說,山神季蒔滿意地收回目光,重新放到腳邊正啃草的白鹿身上。
自從他出現后,白鹿就一直圍著他打圈,時不時用鼻尖觸痛他,在摸空了幾次后,白鹿自然而然在身體表面裹了一層法力,開始對著季蒔蹭蹭蹭。
見過這隻白鹿兇悍之處的兩姐弟對望一眼,齊齊嘴角抽搐。
幼鹿發出小小的鳴叫,彷彿正在撒嬌。
季蒔手一揮,放出地神之力,滋養下方的土地,一時間,許多鮮嫩的青草從地面長出,幼鹿發出一聲歡快的鹿鳴,又蹭了蹭季蒔,撒開蹄子去吃草了。
如此乖巧的態度討好了山神大人。
他蹲下身體,一手扶起白鹿的下巴,在小動物特有的水潤加上不明所以的眼神中,認真道:「做我的坐騎吧。」
白鹿:「喂噢噢噢噢噢~」
季蒔:「嗯,你要吃什麼草就有什麼草。」
白鹿:「喂噢噢噢噢噢~」
季蒔:「若能長得好的母鹿,當然會介紹給你認識。」
白鹿:「喂噢~」
季蒔:「那好,待會兒就跟我回去吧。」
一鹿一神若無旁人地交流,另一邊的尹皓一邊和尹湄說明他聽到的話,一邊冷汗直流。
他們之前割開繩索放出這隻白鹿,不過是打著引起騷亂好逃跑的注意,但經過共同的一路奔逃,這頭鹿又有靈性,無論是尹皓還是尹湄都對它喜愛之極,此刻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人三言兩語定下白鹿的歸屬,兩個小孩自然不服氣。
季蒔抬起頭就看到尹皓不甘心的眼神,很開心地出嘲諷一笑。
尹皓:「……」
嗚,混賬!
季蒔重新飄起來,這回他用法力暫時顯露出身體來,圍著姐弟兩個轉一圈,眯著眼睛道:「爾等是大珉遺族?」
尹皓:「不是!」
尹湄:「是的。」
雙胞胎的默契在這一刻登峰造絕,姐弟尷尬地對視一眼,不敢抬頭。
不過季蒔也只是隨口問問,是不是大珉遺族他心裡早有定論,那個男孩身上的香火淺薄,女孩身上卻很厚重,明顯是純山公的忠實信徒。
而遠處,有大片大片香火聚集在一起,顯眼得季蒔想裝作看不到都不行。
純山公的信徒啊……
既然已經到了嘴邊,沒有不吃的道理。
在接手這些香火之前,首先得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通過純山公留下的香爐中那些香火中的消息計算,能判斷出大珉遺族自從被仙道新朝趕出中原之後,便一直生活在南蠻群山之中,如今卻突然出現在東海之濱,不可能是個巧合。
他們是來尋找純山的。
等於是來尋找春山的。
而他作為春山之神,關乎利益,必須重視。
「小子,」他向著尹皓招招手,「剛才那隻蛇妖說和你有私仇,不管他說的是真是假,你過來和我把事情解釋清楚吧。」
***
常山坪不知道自己的命運發生了十分微妙的轉折。
他一路橫衝直撞,在快要遇到尹首領之前落回地上,化為人形,蹌蹌踉踉向著尹首領跑過去,看上去十分虛弱。
尹首領見此,連忙放下大弓,過來扶住他。
直到這一刻,常山坪才確認那位暗中之人並沒有追上來。
他一邊疑惑對方為何不追,一邊又擔心對方是把他當耗子耍,玩著欲擒故縱的把戲,越想越可怕,冷汗潺潺,抓住尹首領的手大喊:「首領!」
尹首領趕緊安撫他,道:「祭師,我遠觀你落入一處迷霧,急忙射箭救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你這般如臨大敵?」
常山坪心思急轉,謊話張口就來:「首領,我本來快追上那隻鹿妖,結果半路上有一修道者殺出,劫下王子和公主,還用法將我困住……沒有將王子公主帶回,我實在是太沒用了啊。」
「修道者?真的是修道者?!」尹首領大吃一驚。
這一回他依然沒有在意自己貌似被人劫走兒子和女兒,而是為自己擔心,「修道者不是很少出現在東陵之地嗎?更別說這種靠近東海的地方了……要是他發現我,豈不是會拿下我的人頭到三仙宗去換賞金?」
其實對大珉遺族的人頭賞金早在幾百年前就取消了,常山坪知道這個,但沒有提醒尹首領,任由他這樣誤會下去。
要和那暗中之人對抗,只能依靠他現在的盟友了,必須激起尹首領乃至這一整隻大珉遺族的同仇敵愾。
而激起這些人同仇敵愾,只需要兩個字——仙道。
常山坪悄悄吐出一縷毒氣,模糊尹首領的神智,他聲音沙啞,滿是蠱惑:「首領,我覺得這個修道者來此處並非偶然,我們來東海祭拜純山公,怎會這樣巧合,撞見平日從不出現在東陵之地的修道者……這一定是仙道的陰謀!」
尹首領喃喃附和:「……一定是仙道的陰謀。」
兩人的聲音重合,帶著詭譎的邪-惡感回蕩在樹林中。
「大珉神朝好不容易有復興的希望,絕對不能讓仙道的陰謀得逞!」
***
「也就是說,你們被一隻偽裝成祭師的妖怪給騙了,是嗎?」
聽完尹皓前後邏輯不通的話,加上尹湄在一邊補充,季蒔用一句話總結了大珉遺族目前的狀態。
他一邊總結一遍感嘆:「嘖嘖,真傻。」
尹皓:「……」
尹湄:「……」
好有把面前這隻鬼打一頓的衝動啊。
面對比自己弱小的存在,季蒔總是肆無忌憚的,他絲毫不在意兩個小孩此刻心裡的想法,把幼鹿抱在懷裡調戲。
同時他垂目沉思。
剛才那隻蛇妖,自稱為黑潭主。
先不論他和被晏北歸一間劈成灰的黑潭夫人是何種親密關係,這隻蛇妖偽裝什麼不好,為何要偽裝成純山公的祭師,這一點也要弄清楚。
他雖然不覺得只有人類才能擔當祭師,但他在救下他的坐騎——是的,季蒔並沒有把尹皓尹湄放在眼裡,他只是對白鹿見獵心喜——之前,他早就注意到那隻蛇妖了。
那隻蛇妖身上有微弱的神力。
非常微弱,應該是那隻蛇妖接觸過什麼神道的法器,或者帶著一件神道法器砸身上。
說起來,他自己目前,一件可以使用的法器都沒有呢。
季蒔微笑著——尹皓和尹湄在他的微笑下瑟瑟發抖——放開懷中的白鹿。
他再次對著尹皓招招手,張開嘴,以莫名的蠱惑語氣道:「少年,你並不希望你的族人被那隻蛇妖繼續欺騙對吧?」
「前輩,你要斬妖除魔嗎?」尹皓連忙問。
在他背後的尹湄急忙捂住他的嘴。
季蒔瞥一眼那個幾乎不說話的女孩,輕笑一聲。
「只要爾等能討貧道歡心,貧道倒是可以斬妖除魔一次,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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