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這是我們二老爺家的長女……」何氏就跟沒看見孟若飴那假模假樣的表情似的,她笑容極淡的介紹了兩句,卻轉過頭對著相思招招手道:「那是他們家的二姑娘,別看年紀小,這模樣也算是咱們家頭一份的了。」
相思身子一僵,到沒想到大伯母會順帶捎上她,不過她上輩子好歹有也潑辣毒婦的名頭,什麼場子怯過,於是很快調整過來,站起身小步走了過去。
她上輩子的禮儀可是專門找人板正過的,就是入宮她都不怵,這段日子以來她還特別找了張嬤嬤指點過,也算是給她上輩子所學增加一個借口,所以她一路走來,壓根什麼都沒遮掩,那一舉一動幾乎瞬間就將扭捏的長姐比到角落裡去了。
何氏見著,對著相思很是訝異,可心中卻越發滿意,就連笑容都真誠不少,畢竟誰家也不想再多一個沒教養的親戚。
孟若飴暗喜自己佔了便宜,可是被何氏談起容貌不如相思,心頭那點子喜悅就瞬間消失殆盡,她不好在這時候發難,到把這種嫉恨埋在心裡,只是站在何氏身邊低著頭不說話。
「可不,瞧著就是個招人愛的丫頭。」
「二姑娘今年多大了?我啊,就喜歡女孩子,可惜家中好幾個討債鬼!」
這次來參加宴席的都不是外人,與何氏更是親近,在場的又大多都是人精,就算不問也能看的出來何氏不喜大姑娘,反倒想著抬舉二姑娘,不過再見姐妹倆這一對比,這心就更明鏡似的,自然也跟著說好話。
「咱家二姐兒當真是乖巧呢,平日里在家裡都做些什麼?」何氏見相思被這麼多貴婦圍著也沒見露怯,就忍不住多問了幾句,這也算是滿足她心中的好奇。
相思視線微垂,既不傲慢的去瞧長輩們的眼睛,也不會垂的太低以至於看起來膽小怕事,她微微一笑口齒清晰道:「我在家是最耐不住的,若不是身邊有張嬤嬤拘束著,恐怕大伯娘這次就只能看見一隻野猴子了。」
俏皮兒話說的坦蕩蕩,到把女人們逗得直樂。
何氏用餘光看了眼張嬤嬤只覺眼熟,細想之後才恍然,這可不是永昌候老夫人身邊那位曾經頗為得臉的管家娘子么,也難怪二姑娘與二房的人完全不同。三字經里都說性相近,習相遠,就算一個祖宗出來的,可不都還有歪瓜裂棗和光宗耀祖的么,自家老爺和二房那位小叔子就是最好的證明。
如此一想,再看一眼角落裡扇著扇子面色凄然的弟媳,何氏心一軟,只覺著二姑娘實在可惜了。
孟若飴被人晾在一邊,她想走也不能走,更不敢在長輩們面前抖摟相思的往事,且不說別人信不信,就是當面說自家人壞話,伯母也不會高興,所以她只得忍著,在心裡嘲諷著相思的虛偽以及壓抑著想要揭穿相思的衝動。
「大伯娘,你們在說什麼呢?」
怯生生的一句,孟桂芝就鑽進了眾人里,她到不是個笨的,手上還牽著大房的小女兒孟塵惜,就好像兩人關係不錯一同來找何氏一樣。
相思很識趣的往後退了一步,基本上無視了孟塵惜臉上的為難。
何氏一眼就看出其中貓膩,還有小女兒臉上的不情願,她心中不悅,更討厭這些庶齣子女,所以臉上剛剛那些笑容立刻散盡,只硬邦邦的說道:「時候也不早了,咱們也該到前頭去了。」
只是一句,原本還圍著的賓客們紛紛讓到一旁,三七的時辰都是算好的,什麼時候哭靈什麼時候離家,錯過了那可就是大事了。
孟桂芝哪怕有點小心思,可到底是個小女孩,她被這麼一冷遇,整個人就委屈了,她又不像是孟若飴的臉皮那麼厚,即便被人排斥也還是可以站在那裡保持笑容。那一陣陣的淚意直涌眼眶,孟桂芝是實在忍不住了,鬆開孟塵惜就直奔自己的姨娘而去。
賓客們毫不在意,在座的可都是家中正室,且對孟家二房還都頗有了解,尤其是那滿腦子不知裝的什麼的永昌侯三姑娘,那在閨中就是出了名的小白花,什麼丟臉的為真愛抗爭,什麼差點與人私奔,這若不是權貴家的姑娘,早被人禍害了,指不定家裡人都要跟著倒霉。
相思很有禮貌的與眾人行禮告別,但她並沒有像長姐一樣粘在何氏跟前巴結,反而回到母親身邊,輕柔的說了幾句,再扶著她的胳膊慢慢朝著祖母的方向靠近。
賓客們只覺著歹竹出好筍,對相思不但多了一份寬容也多添了些許同情。
相思勾了勾唇,若這些人知道自己對母親說了什麼,恐怕就沒有一個人會覺著她是個好姑娘。
關氏被相思扶著,內臟都要被憤怒燒化了,她知道婆婆不喜歡她,可在這樣的場合里婆婆若是真按照相思所說,到處和人介紹梅姨娘才是家裡最得寵的女人,那她的地位何在?她對相公付出的真情又算是什麼?她絕對不會讓人破壞自己與夫君之間的感情,也絕不相信相公會變了心。她至今都相信相公對她說的話,他之所以會娶梅姨娘,完全是因為這個女人勾引他,還討好了婆婆,相公讓這個女人進門也不過是權宜之計,對梅姨娘壓根一點兒感情都沒有,梅姨娘只是這個家裡的生育工具!
相思完全沒有說謊了的心虛,而且以母親那個被愛情燒壞了的腦子,恐怕也想不出這句謊話中的漏洞。對這個女人來說,這種情況下說什麼其他的,哪怕是關於她與長姐,都不如父親一句寵愛來的有用,想要擺布母親,用那什麼真愛的名頭是最最有效的。不然父親這麼幾年又是怎麼將母親弄的眾叛親離的?
從袖子里換了一個帕子,相思剛走進靈堂,那眼淚就跟不要錢似的嘩嘩往下流。
她跪在地上,眼淚順著嘴角滲入唇瓣,味道有點點咸。這種淚腺充沛的感覺她已經有些陌生,大約是上輩子過的太過剛強,就連祖母過世,公公婆婆過世,甚至丈夫過世她都沒落下一滴眼淚,不然外頭的人怎麼會說她冷血呢?怎麼一有人說她與小叔子私通,族裡就沒有一個人懷疑呢?
心臟忽然停擺了瞬間,相思重生后最不願想起的,就是那個在她最瘋狂的時候拉她一把,還教給她許多這世上可以享受之事的男人……也不知道她死了之後,那個男人如何了?
用帕子擦了擦臉頰,一股子怪味沖的她淚水更多,她傻傻的看著自己的手才遲鈍的想到,她既然只有九歲,那現在那個男人恐怕也才十歲出頭,也不知道是不是個流著鼻涕爬樹搗蛋的壞小子!
光想著那個男人叛逆犯傻的時候,相思就差點哭不出來了,可同時居然還有淡淡的遺憾,她要是重生回五歲之前,定然會搏上一搏,盡了全力讓那男人的爹娘不至於那麼早慘死,這樣……說不定那個男人也能夠像自家的大哥一樣,做個色眯眯遊手好閒的紈絝,而非早早過上寂寞痛苦的日子,還將一切壓在心底。
又是跪又是哭,饒是相思心性堅定也到底支持不住了,她畢竟不是上輩子那個二十齣頭的女人,她現在只有九歲,還是個剛剛抽條的女娃娃。
老太太是長輩,象徵性的掉幾滴老淚就被大伯親自攙扶到裡頭休息了。相思的爹因為今天要挑主梁,所以就算是想要偷偷溜走也不得不留在靈堂里披麻戴孝,再說他那麼會鑽營的一個人,在這種來往都是權貴人的場合下,哪怕再累內心總是雀躍的。
到是關氏跪在靈堂上搖搖欲墜,卻偏偏還保有一絲清醒,兩隻眼睛哭成了爛桃,也不知道是真的為老伯爺難過,還是又想起什麼傷心事了。
相思偷偷活動了一下脖子,餘光瞄到長兄孟高鵬不耐煩的表情,孟桂芝更是依靠自己庶出的緣故躲在角落裡,連跪都不跪了往地上一攤幾乎昏昏欲睡。
再看自家長姐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竟然跑到大房長女孟辛桐的身邊,她低聲帶著討好的笑意,可孟辛桐卻一直都是淡淡的,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時不時還照顧一下身邊的小妹妹孟塵惜。
相思撇撇嘴,她這到成了孤家寡人了。
又哭了好一會兒,相思覺著帕子都快沒味兒了,靈堂後頭的側門這時候走出來兩個人,相思看著面生但也絕不是外人,這兩個少年都穿著一樣的孝服,頭上扎著白色孝帶,只是先一步進來那個高一些人也清瘦,後跟進來那個到是又矮又胖,看起來很富態。
高個子的少年表情很溫柔,他先走到孟辛桐與孟若飴跟前說了什麼,還摸了摸孟塵惜的小腦袋,之後很快走到相思與關氏這裡,撩袍跪下后對著關氏道:「嬸嬸是不是身子不妥,要不要進去休息會兒,我母親特意讓我過來看看。二妹妹年紀小也不易長跪,這裡不如就交給咱們這些男人吧。」
相思只覺好笑,這孩子連毛還沒長齊呢,就自稱男人,可她同時也想起這兩個少年的身份,他是定安伯的嫡長孫,他後頭跟著那個拽拽的則是定安伯的嫡次孫,兩人在將來都還算很有長進,年紀相仿的少年裡他們也常常是長輩談起的別人家的孩子。
「思姐兒累不累?」
對著大房長兄關心的眼神,相思人晃了晃,這到真不是由於疲倦,而是這句話她從上輩子到今生恐怕是第一個人問起。
她到底累不累?
她是真的累了,累到對這個家裡的所有人沒有恨沒有愛,對未來的日子也不過是想過的舒坦些,將來有個好名聲嫁給一個還算靠譜的男人,再要個自己心愛的孩子。她上輩子活得太激烈,猶如一團烈火燃盡之後就變得空乏虛無,似乎對什麼都提不起勁來,唯一只剩下從靈魂深處升起的渴望,她渴望一生平安一生順足,她想要懶懶的幾乎不用費什麼精力的享受她得來不易的重生。
心茫茫一片空,相思的眼淚卻很忠實內心的落了下來。
孟霍然從來沒見一個小女孩哭得那麼好看,也哭得那麼令人心碎,他想都沒想,站起身就抱起了一時沒有反應的相思。
「端方,你扶著嬸嬸去後頭休息。思姐兒怕是哭倦了,人懵住了,我帶她到裡頭休息一下,再找嬤嬤看看。」說完,也不等孟端方回話,就直接抱著相思往剛剛來時的那扇側門跑去。
相思倦到閉上眼睛,只是眼睛似乎與心一時間連通了一般,上輩子的那些不能落下眼淚,這時候通通爭先恐後的往出流。
沒有哭聲,可是肩頭已經被淚水打濕,孟霍然心揪的拍著相思的後背,總覺著自己的小妹妹都沒讓他這麼心疼過。
孟辛桐見著大弟抱著相思離去,她轉頭小聲的對孟塵惜道:「你若是受不住了,待會兒就跟著嬤嬤出去,回去好好歇歇。」
孟塵惜眨巴著大眼,看著孟霍然的背影有些泛酸,可又瞧相思嬌弱的樣子,總覺著不放心,就悄悄問道:「我一會兒能去看看思堂姐么?」
孟辛桐無所謂道:「你先問過母親再說。」
耳邊聽著姐妹的對話,孟若飴咬咬牙動了動酸麻的大腿,她再見關氏被孟端方扶著往外走,就實在忍不住了,她對著孟辛桐擠出一抹笑道:「我母親怕身子撐不住了,我去瞧瞧,抱歉了辛桐姐。」
孟辛桐到是給了她今天第一個正眼,可隨後依舊冷漠道:「你們本就是客人,來去自便就好。」
孟若飴只覺著今天的工夫都白費了,心下暗狠,但也不敢得罪孟辛桐,最後只好勉強點了點頭,強撐著爬起來追著關氏就去了。
孟高鵬見大姐都走了,腦袋裡煩躁的那根神經一下就斷了,他偷偷摸摸往後退著,見老爹一個不留神就順著牆根跑了出去。他都跑了,孟桂芝怎麼可能還留著?幾乎沒有停頓,這丫頭一骨碌爬起來也跟著跑了。
這時候,靈堂上就只剩下孟家大老爺二老爺,還有孟家的一些親眷,以及靈堂上跪得筆直的孟辛桐與孟塵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