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京
嘉德帝饒有興緻地問:「杜仲去宣府前曾提到杜夫人有了身孕,她不在家裡養胎,怎麼想起來見母后?」
太后掂起銀叉,叉了塊梨遞給嘉德帝,慢慢將上午發生的事講述了一遍。
嘉德帝先頭還帶著笑,接著臉上露出驚訝之色,到最後只剩下怒意,一把將銀叉拍在桌子上,震得杯碟噹啷作響,「真是大膽,竟敢以下犯上,」頓一頓,又罵,「無知蠢婦!」
顧琛身子顫了顫,借著挑燭芯掩飾住了。他聽得清楚,「以下犯上」這句很明顯是斥責易楚的,而後一句,或者是或者不是。
順次地將四盞宮燈的燭芯一一挑過,屋裡明顯亮了許多。
太后掃一眼燭光輝映下兒子俊朗又不失威嚴的臉,慢慢地說:「犯上的我已經責罰過了……從大義上說,國重於家,可俗話說得好,保家衛國,家在前國在後,小家安寧了,將領才能心無掛慮地衝鋒陷陣,倘若家宅不安寧,前方的戰士也不得安心……」復叉起一塊梨,小聲地嚼了,「當時十七也在,這個時辰,恐怕該知道此事的人都知道了。皇兒看著處理吧,我讀兩卷經書就安置……現今天涼了,也短了,夜裡讓人點了火盆,別熬夜太久傷了身子。」
這是下逐客令了。
嘉德帝站起身,臉上已散了怒氣,也是悉心地囑咐,「母后也是,天冷多加幾件衣裳。」轉頭對旁邊的宮女道,「都用心伺候著,否則朕摘了你們的腦袋。」
宮女們齊齊應著,「是。」
出了慈寧宮,迎面寒風撲來,嘉德帝不自主地打個寒顫,腦子清冽了許多。
高太監忙抖開明黃色的錦緞斗篷給他披上,陪著小心問:「皇上今兒歇在哪兒?」
嘉德帝下意識地抬頭望了望天,凌亂的樹杈遮擋處,一彎新月冷清清地掛在天際,星星倒是繁盛,一閃一閃地眨著眼睛。
除了皇后外,嘉德帝以前尚有兩個妾室,進宮后都是美人的位分。
雖然皇後日漸不討喜,嘉德帝還是能夠理解,畢竟剛到二十就成為一國之母,行事張揚點也是人之常情。再者寵妾滅妻是亂家之源,皇后怎麼說也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妻,該給她應有的尊重。
他尊重她,其他人才會敬服她。
故而嘉德帝每月固定在妾室屋裡各待兩天,其餘日子不是歇在御書房就是歇在坤寧宮。
今天不知為何,嘉德帝突然不想去坤寧宮了,可又不想獨自待著,思索片刻便道:「去咸福宮。」
咸福宮住著的就是陳、馮兩位美人,因她們位分低,沒有資格住主殿,便分別住在東西兩個偏殿。
咸福宮離慈寧宮不算近,高太監本想叫了車輦來,可嘉德帝扭頭便走,高太監只得打著燈籠小跑著跟上。
嘉德帝年富力強,大長腿邁著,不過一刻鐘就到了咸福宮。
兩個偏殿燈都亮著,顯然兩位美人都沒入睡。
嘉德帝略思索,走進馮美人所在的西殿。
馮美人剛梳洗過,穿了半舊的月白色中衣,披散著尚未乾透的墨發湊在燈前練字。
屋內並沒有宮女伺候,她寫了一頁覺得不甚滿意,懊惱地團了扔在地上打算重寫一張,偏偏墨有點乾澀,她便續了水,親自動手研磨,手底動作大了些,有兩滴墨從硯台里濺出來,雪白的澄心紙上便多了兩個大黑點。
馮美人懊惱地抱怨一句,就聽門口有輕笑聲傳來,轉頭一瞧,竟是身著深紫色常服的嘉德帝。
也不知何時來的,她竟絲毫沒聽見動靜,也沒前去迎駕。
每月的十一與十二是馮美人侍寢的日子,這兩年下來,嘉德帝從沒錯過日子。
今兒才初五,他怎地會來?
馮美人心有點慌,忙下了炕尋摸鞋子,慌亂中卻是左右穿反了,一時羞窘得手足無措。
嘉德帝從沒見過這般模樣的女子,心頭微動,上前攜了她的手,柔聲問道:「卿卿在寫什麼?」一面附身將地上的紙團展開,見是個「壽」字。
馮美人滿臉通紅,顧不得規矩伸手搶了,藏在身後,「皇上別看,實在拿不出手。」隨即,想起此舉實在無禮,又磕磕巴巴地解釋,「過了年五月中是太後生辰,妾想綉幅百壽圖以作賀禮,可總是寫不好。」
說著,將以前寫的數十張紙拿出來,一一擺在炕邊,「已經寫了三十六個了,今天想寫個草篆。」
嘉德帝面上浮起淺淺的笑意,「朕教你。」脫了鞋上炕,把著馮美人的手,細細地寫了個「壽」字。
馮美人讚歎片刻,偏著頭問:「妾寫不來,便用皇上這個做樣子好不好?」
兩人離得近,嘉德帝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瑩白如玉的臉上細細的絨毛,又聞到她發間幽幽暗香,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心火「嗖」地竄上來。
嘉德帝一把抱起馮美人,連鞋顧不上穿,抱到了次間的拔步床上。
中衣、羅裙糾纏著深紫色的長袍落在地上,薑黃色的帳幕悄悄垂下來,由緩而急,伴隨著床板的吱呀聲,攪熱了滿室的空氣。
寅正時分,心滿意足的嘉德帝準時睜開眼,瞧瞧身邊仍睡著的馮美人,回味無窮地笑了笑。
從十六歲開始懂人事到現在,這還是他頭一次感到男女這檔子事確實是頗有樂趣,雖然折騰了好幾次,可仍是有點意猶未盡,要是再來一次就好了。
不由得側頭親了親馮美人白嫩的肩頭。
馮美人身子睏倦到不行,心裡卻綳著一根弦,被嘉德帝一親,立時便醒了。
高太監在外間等著,聽到裡面有了悉悉索索的聲音,輕手輕腳地進來,將溫熱的乾淨衣衫放在了床頭,又悄聲問:「皇上,早膳擺在何處?」
嘉德帝不假思索地說:「就擺在這裡。」
高太監應一聲,抱起地上散落的衣衫,將夾雜在裡面的荷包玉佩找出來放到旁邊矮几上,衣服則抱了出去。
馮美人胡亂地披了衣衫先伺候嘉德帝穿衣。
嘉德帝瞧著她酡紅的面頰想起昨夜的酣暢,略思索,柔聲道:「你長兄仍在五城兵馬司任職?」
「是,」馮美人回答,「在北城,任副指揮使。」
是個從六品的官兒。
「以後讓他去五軍營經歷司,那兒還缺個經歷。」嘉德帝伸展著雙臂,讓馮美人幫他系玉佩。
經歷司經歷是從五品官員,這相當於連升了兩級。
馮美人一時沒反應過來,愣在當地。
「還不謝恩?」嘉德帝好笑地斜睨著她,卻不等她跪下已托起她的臂,低聲道,「磕頭就免了,今兒夜裡好好伺候朕。」
馮美人臉「唰」地紅了,閃身躲進了凈房,嘉德帝愉悅地「哈哈」大笑。
吃過飯時辰尚早,嘉德帝不忙往太和殿,先到了乾清宮。
今兒輪到吳鋒當早值,正在乾清宮外溜達,瞧見嘉德帝先行了禮,跟在嘉德帝身後進了書房,悄聲稟告,「杜總兵一早就等在城外,請求進城。」
「胡鬧!」嘉德帝一拍書案,怒道:「好大的膽子,竟然無詔進京,打量著朕不敢治他死罪?」
吳峰嚇了一跳,連忙躬身道:「臣自願請旨,帶兵捉拿杜……杜仲入獄。」
嘉德帝又拍桌子,「胡鬧!」
也不說行,也不說不行,怒氣沖沖地往太和殿走。
吳峰跟高太監面面相覷,緊隨著跟了上去。
卯正準時早朝。
例話說罷,監察御史楊青手持象牙笏出列,「臣有事啟奏……文定伯縱容子侄於鬧事罔顧百姓性命,強搶民女逼死人命,又召集士子妄談國事……」
罔顧百姓性命說得是文定伯的侄子,在五軍營任職的陳峰六月時在大街上縱馬,不小心撞倒一個賣西瓜的攤販。
兩筐西瓜被糟蹋了大半。
這種事在貴胄子弟中極常見,有心的,隨手扔下塊碎銀作為補償,沒心的撒腿就走了。
可巧的是,賣西瓜攤販本就有病,加上天氣熱,看著辛辛苦苦種出來的西瓜被糟踐得不成樣子,當即暈了過去,回到家沒兩天竟然撒手西去了。
陳峰根本不知道這事,當然就是知道了也不會當回事,最多賠幾兩銀子,沒什麼大不了的。
也不知道楊青從哪裡打聽到了,事隔四個月竟然把舊賬翻出來了。
強搶民女是說文定伯的表外甥,因表舅當了國丈爺,自己也跟著抖起來,動輒自稱國舅,原先就有沾花惹草勾引良家婦女的惡習,如今更是無所顧忌,因見街頭豆腐張的女兒長得漂亮,找人強搶了回家給糟蹋了。
豆腐張懼怕表外甥的勢力本不敢聲張,加上得了二十兩銀子,也就認了此事。
誰知道昨兒傍晚,有人找上門三言兩語挑唆著女兒懸樑自盡,又鼓動豆腐張到順天府告表外甥。
至於第三條,文定伯愛招攬文人士子,朝中大臣沒有不知道的。文人多愛呈口舌之利,兩三杯白酒下肚,自己說了什麼胡話自己都不記得。
就這樣被人抓了把柄。
楊青話音剛落,又有人站出來,是兵部侍郎邱盛。
邱盛是青州人,說話一口山東腔,「說到文定伯,俺想說件事,昨天在慈寧宮,聽說信義伯夫人因文定伯家姑娘送的裙子有毒而動了胎氣,險些一屍兩命。」
有人打斷他的話,「慈寧宮發生的事,你怎麼會知道?」
邱盛大大咧咧地說:「你管俺怎麼知道的,人在做,天在看,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俺就是心裡不服,信義伯帶著兵戍守邊關,他老婆孩子在京都被人欺負,這事要是沒有個說法,俺絕對不服。大夥都說說,沒有這樣的事兒,俺也是帶兵打過仗的人,要是俺家娘們被人欺負了,俺鐵定回來給她仗腰子。」
朝臣頓時議論紛紛,有的說邱盛是無中生有空穴來風,有的說平涼侯御下也不嚴厲,前陣子還強買別人店鋪。
兩撥人馬唇槍舌劍,罵得不亦樂乎。
而其中的武將雖大多保持沉默,可臉色都不太好。以人度己,他們肯定也不願意自己出征在外,家宅卻不安寧。
嘉德帝坐在高高的龍椅之上,將底下情勢以及眾人眼色看了個一清二楚。
這件事明擺著平涼侯是背後推手。
楊青身為監察御史,自詡身直影正不畏權貴,老早就看飛揚跋扈的文定伯不順眼了,被人一挑唆,肯定沖在前面。而邱盛早在軍營未發跡前跟隨過平涼侯,是平涼侯一手提拔上來的,素來以平涼侯馬首是瞻。
平涼侯眼下只是個閑散侯爺,沒有差事自然就沒有資格上朝,於是便安排了這兩人向文定伯發難。
嘉德帝對文定伯也心存不滿,可他剛登基不到一年,不能給人過河拆橋的印象,如此一來,誰還願意為他所用?
況平涼侯攪在其中也不是出於憂國愛民之心,不過是為了一己私利。
最好的方法就是各打二十大板,兩方都懲戒一番以觀後效。
想到此,嘉德帝冷聲道:「是非曲直朕自會查問清楚,該罰的決不輕饒,退朝!」起身下了龍椅,沉著臉闊步走出。
走至乾清宮門口,眼角掃見旁邊跟隨的吳峰,嘉德帝腳步頓一頓,「宣杜仲進宮見朕……不用你,讓別人去,你打聽一下從昨天到現在信義伯府有什麼動靜。」
吳峰應著,一一吩咐給軍士。
約莫小半個時辰,杜仲風塵僕僕地進來,一把摘下頭上盔帽,跪在案前,「臣來請罪。」
「你還知道自己有罪?」嘉德帝冷笑,抓起面前茶盅劈頭朝杜仲扔了過去,「為個內宅女子連軍規都不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