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客

女客

俗話說「開弓沒有回頭箭」,平涼侯既然已經彈劾過文定伯,加上趙十七很快就要進宮為嬪,兩家絕無修復和好的可能,所以平涼侯召集了門客準備再參奏文定伯一本。

門客就是專門給平涼侯出主意寫奏摺的,加之平涼侯擅於揣測聖意,這次的奏摺不像前次直指文定伯,而是婉轉了許多。

奏摺就從王知府兒子王琨在薛家門口下跪寫起,寫得甚是詳細,幾時去的,如何下得跪,薛家門房如何提著棍棒趕人,圍觀百姓如何評論薛家仗勢欺人明知道人家定了親還摻和,還有王府婆子怎樣苦口婆心地勸王琨忍耐,不要得罪皇親國戚。

奏摺結尾陳述了主題,王知府教子不嚴損害朝官顏面,擾亂百姓生活。

連著兩三天椿樹衚衕圍得水泄不通,對過街上的商鋪生意明顯受到了影響。

嘉德帝日理萬機,每天不知多少關乎民生社稷的大事等著他處理,哪件不比這事重要?讀完就扔在一旁置之不理。

平涼侯極有耐心,天天往上遞奏摺,不但是他,與他交好的臣子或者看不慣文定伯得勢的人都紛紛進言。甚至王知府也上了摺子,說沒有能力管束兒子,既然管不了兒子,自然也當不好地方官,自請降職。

嘉德帝不勝其煩,沖吳峰拍桌子,「你能不能管好你妹妹?」

吳峰慌忙跪下,「舍妹天天足不出戶,除了讀經就是刺繡,不知還要怎生管教?」

嘉德帝梗一下,揚手把茶盅里的水潑了過去。

杜仲敢躲,吳峰卻不敢,硬生生地受了,茶水順著發梢往下淌,襟前還掛著幾根茶葉,極為狼狽。

嘉德帝心知自己遷怒於吳峰,看著他這副樣子,火氣也消了大半,冷聲道:「下去收拾利索了再進來,沒得給朕丟人現眼。」

吳峰謝恩,徑自下去換衣。

靜了心,嘉德帝又拿起手旁的奏摺看,忽地又笑了,罵一聲,「屁!八竿子打不著,算哪門子皇親國戚」

本來這只是臣子間的家事,與前朝牽扯不上。

皇後有錯,太后連發四道懿旨,進宮的進宮,晉位的晉位,已是落了皇后顏面給她懲戒。沒想到臣子們仍是不肯罷休,大有鬧個天翻地覆的架勢。

已經鬧到這個地步,火候也差不多了,嘉德帝胸有成竹地批複了奏摺,發了兩道旨意。

一道給文定伯,短短數月鬧出好幾起醜事來,就讓文定伯先卸了朝廷的職務,專心整治家裡的事。什麼時候整治好了,不再有仗勢欺人冒充皇親國戚的行為了,什麼時候再另行起用。

另一道則是給平涼侯的,平涼侯嫉惡如仇,消息靈通,到都察院任僉都御史。都察院在京都的主要職責是糾劾百官、辨明冤枉和考核百官,雖然已經有了四個僉都御史,可再多一個也不算多。

至於王知府,嘉德帝在奏摺里批複了,鑒於他前兩年考績均為優等,暫且等這一任期結束后再做決定。

換言之,一個字「拖」,拖到最後就是不了了之。

此消彼長,平涼侯勝,文定伯敗。

文定伯氣得指著陳夫人的鼻子罵:「看你教養的好女兒,自己犯蠢帶累全家……上次得罪信義伯我就不說了,這次又得罪忠勤伯。我被免職也就罷了,這名聲呢?你讓滿朝文武怎麼看我……明兒一早你就遞牌子進宮讓她消停點兒,她要是不聽,不是還有蓉兒?陳家的將來不能押在一個人身上。」

陳夫人慾哭無淚,上次奉召進宮,皇後娘娘沒給她好臉子看,話里話外都在抱怨家裡扯她後腿。皇后是皇室,代表著君,她沒敢反駁。眼下夫君又指責她,夫乃女子的天,她也沒法回嘴。

又想起離世尚不滿百天的小女兒陳芙,只覺得百感交集萬念俱灰,恨不能也學了陳芙,一死了之圖個清凈。

可看著眼前偌大的宅邸,陳夫人捨不得死,只是藉機病倒了。

陳夫人過得不順心,皇後娘娘更是氣苦。

從太后發懿旨到接新人進宮,前後近四十天,嘉德帝一次都沒去過坤寧宮,就連差遣個小太監過去看看都沒有。

這還是成親三年多前所未有的事情。

相較而言,馮美人也就是現在的容嬪卻是夜夜承恩。

皇后並不笨,先前之所以張狂大多是依仗嘉德帝對她的尊重和家族的支持。現在嘉德帝移情於容嬪,而陳家又將送進陳蓉來,勢必要分她的勢。

眼下,對她來說最重要的就是重獲嘉德帝的心。可乾清宮她進不去,高太監賠著笑攔住了她,「皇上正召人議事,不準任何人入內。」

皇後知道嘉德帝的性情不敢擅闖,只得悻悻回去。

幾次三番受到冷遇,皇后也便明白了,嘉德帝是真厭了自己,於是又將主意打在太後頭上,親自下廚做了兩樣點心捧著來到慈寧宮。

皇后掌鳳印,乃後宮之主,太后雖不喜她,可也不會不給她面子。

細細地嘗了她帶的點心,誇豌豆糕甜而不膩,誇杏仁酥清香可口,太后微微笑著,明知道皇后的來意就是不入正題。

皇后沒辦法,剛開口就紅了眼圈,委屈地說:「母后,皇上如今厭了臣妾,連面都不想見……」

太后笑著寬慰她,「哪裡是厭了你,皇帝是怕你太忙。後宮雖然清凈,可前朝的事兒著實不少,文武百官家裡定了親或者沒定親的公子小姐好幾十位,少不得你一一過問。」

皇后一聽白了臉,驀地又變得通紅,跪在地上半晌說不出話,良久才囁嚅地道:「母后,兒媳知錯。」

太后俯視著她頭上金光閃閃的九尾鳳釵,大紅色綉著金線鳳紋的霞帔,眉頭皺了皺,聲音卻依然溫和,「皇帝已經二十有三,還不曾有一兒半女,哀家心裡著急。先前你忙了那麼久,沒好生歇歇,現在皇帝身邊多了伺候的人,你暫且休養一陣子。」揚聲喚了顧琛來,「小德子,先前哀家吩咐人燉的雞湯呢?端了來,給皇後補補身子。」

顧琛躬身應著退下,少頃,有宮女端著托盤隨之進來。

太后親自接過青花瓷的湯碗,「專門給你燉的,放了不少藥材,最是大補。」竟是親手舀了喂到皇后嘴邊……

**

宮裡多了兩位新人的喜事也傳到了易楚耳朵里。

趙十七進宮是早有預兆的,易楚並不驚訝,意外的是陳蓉竟然也被接了進去。

想必嘉德帝對陳家還是恩寵有加,對皇后也是特別關照,專門找個妹妹進去陪她。

不過這些事兒她完全沒有放在心裡,眼下她面前擺了兩盤清蒸肥鵝,正準備品鑒。

說起來,這還是臘八粥引出的由頭來。

臘八那天,王婆子在大廚房熬了兩大鍋臘八粥,府里下人人人都分了一碗。

丁嬤嬤則在小廚房也熬了一鍋臘八粥,頭一碗盛給了易楚。

易楚嘗了連聲誇好吃,讓冬雪等人也隨著吃。

冬雪細細地品了兩口,奇怪地道:「說起來王婆子那邊的臘八粥也是好的,用得材料也差不多,可相比起來,怎麼這鍋里的格外軟糯,丁嬤嬤可有什麼秘訣?」

丁嬤嬤笑容裡帶著幾分自得,「秘訣就是個火候,同樣是泡,紅棗跟桂圓以及花生浸泡的時候都不一樣,往鍋里放的時候也講究個先後順序,另外出鍋往外盛也不能太早或太晚,早了糯米不軟和,晚了的話花生太爛,沒嚼勁兒……」

冬雪「哧哧」地笑,「嬤嬤哪是熬粥,簡直比繡花都精細。」

幾人嘻嘻哈哈笑。

說話間,宮裡賞賜的臘八粥也下來了,威遠侯府以及三舅家也各自遣人送來了臘八粥。

冬雪上來了孩子氣,把幾樣粥用相同的瓷碗盛了,讓大家品鑒,要評出個一二三來,看看到底誰家的粥最好吃。

結果還是丁嬤嬤熬得粥最好,而宮裡賞賜的雖然加了珍珠米、玉蘭片,口味卻實在算不得上乘。

這一下倒引起冬雪做飯的興趣。

丁嬤嬤倒不藏著掖著,做飯時准許冬雪在旁邊觀摩。冬雪人機靈腦子也好使,把丁嬤嬤炒菜的用料、火候、和下鍋順序記了十足十,便用同樣的料也試著做一盤。

兩盤菜同時端上來,由易楚跟富嬤嬤和冬雨她們評判。

只可惜,冬雪學了個表面卻沒學到實質,每次都落敗,卻是屢敗屢戰樂此不疲。

過了臘八節,年味就漸漸濃了。俞樺早早備了年節禮,待易楚過目后,一一送了出去。這次除去往常的三家外,還特地給曉望街吳嬸子家送了一份。

沒想到轉天,吳大哥親自駕了牛車送了吳大嬸過來,同來的還有吳大嫂跟柳葉。

易楚喜出望外,不迭聲地嚷,「快請,快請,」又披了斗篷親自往外迎接。

前一天剛落了雪,地上還有些濕滑,富嬤嬤怎敢讓她多走,與冬雪死命攔著不讓,只肯叫她站在院子里等著。

吳家三人是頭一遭進大戶人家的府邸,一路行來只覺得眼不夠使似的,看見假山也驚嘆,看到竹橋也稀奇,又看著往來穿梭的丫鬟婆子個個穿著體面打扮齊整,心裡更是吃驚。

吳嫂子跟柳葉年輕麵皮兒薄不敢作聲,吳嬸子卻不住嘴地問:「府里這麼大,得有好幾十間屋子吧?住了多少人?」

引著她們進來的是個未留頭的小丫鬟,笑嘻嘻地回答:「府里有大小八個院落,共二百多間屋子,要是加上圍牆隔開的那半,得有四百間。人倒是不多,外院的護院跟小廝我不清楚,內院里伺候夫人的有二十四人,廚房裡八人,針線房六人,還有管燈油火燭洒掃種植的,共六七十個。」

吳嬸子驚得張大了嘴巴半天沒合攏。她知道易楚現下是富貴了,卻沒想到會是這樣潑天的富貴,單伺候她的就二十四個,怕是王母娘娘也不過如此了。

行至瀚如院,冬晴打發了小丫鬟,將人讓了進去。

吳大嬸一眼就看到了易楚,披著大紅羽緞的斗篷,帽沿鑲著雪白的毛皮,將整個臉都包在裡面。她的左右各扶著一個大丫鬟,身後站了兩個婆子,廊下的夾板門帘前另有兩個小丫鬟……

易楚上前走了幾步,笑著挽了吳大嬸的胳膊,「這麼冷的天勞嬸子跑一趟,真是對不住,」又跟吳大嬸與柳葉打招呼,「嫂子怎麼不帶全哥兒來,柳葉什麼時候來了京都?」

吳大嬸被這一路的氣派駭著,只覺得被易楚扶住的胳膊僵硬,想抽卻抽不出來,吳嫂子跟柳葉也局促得說不出話。

直到進了偏廳,易楚讓人上茶端來點心,將身邊眾人都打發走,吳嫂子才回過神來,笑道:「全哥兒本是吵著要來,聽說小叔要去冰上打魚又跟著去了……柳葉來了一個月了,家裡事兒太多,我娘說讓她在京都過年。」言語間有些晦澀,很顯然是家裡有醜事不好對外說。

易楚便不多問,笑盈盈地讓著大家吃點心。

因是街坊來,易楚特地叫人換了大盤子,將各式點心擺得滿滿的。

三人俱都嘗了兩塊,吳嬸子扳著手指頭道:「先頭你托我的事兒,我打聽了幾家,有兩家看著還行。一家是保定那邊過來開油坊的,姓張,家裡就老倆口帶個閨女,閨女年紀不小了,過了年整十九,模樣一般性子倒好,就是行事潑辣點兒,不過要不這樣,家裡油坊也開不下去,早被人欺負了……另一家是京都本地人,離著曉望街不遠,不知道你認識不認識,名字叫錢富貴的那家的三閨女,虛歲十八,不過生日小,臘月頭上的生日,滿打滿算剛十六。張家閨女想見見人再決定,錢家沒提相看的事兒,但提出要十六兩銀子的聘禮。」

易楚思索片刻,笑著開口,「張家閨女相看的事兒就聽嬸子安排,至於錢家,我們這頭倒是想相看相看,要是看中了,聘禮不成問題。」

吳嬸子是看著易楚長大的,知道她的品行,也笑著答應了。

吳嫂子在旁邊聽著欲言又止,易楚狐疑地望過去,就見吳嫂子不動聲色地朝柳葉努了努嘴。

易楚心知肚明,跟柳葉寒暄幾句,笑道:「前幾天閑著沒事做了些絹花我平常也不大戴,我記得你喜歡這些,挑幾支回去戴。」揚聲叫了冬雪進來,「帶柳姑娘選幾支絹花。」

冬雪屈膝福了福,恭敬地說:「柳姑娘請隨我來。」順手扶住了柳葉。

柳葉霎時紅了臉,嚅嚅地推辭,「不用扶,我能走。」

待柳葉離開,吳嫂子為難地說:「柳葉比阿楚小兩個月,阿楚眼看就做娘了……不知道你說的這幾個人,有沒有跟柳葉般配的?」

易楚猜想也是這事,開口道:「這四人我都見過,但什麼脾氣卻不了解,柳葉性子軟和,最好找個能主事的男人才撐得起門戶,要不我再打聽打聽」

吳嫂子嘆口氣,「可不是?我也是惦記著找個能給她撐腰的男人……柳葉覺得胡二不錯,但那家裡亂麻似的不成體統,眼下雖然強了些,可胡婆娘跟胡大媳婦不對付,也是三天兩頭地吵,柳葉要嫁過去,有這樣的婆婆跟嫂子,得受多大的氣啊。」

「胡二也回了祖宅?」易楚只上次回曉望街聽到些消息,到底不太真切。

吳嫂子搖搖頭,「沒有,還是帶著小五單獨過,雖是分了家,可那些雜七雜八的關係卻撕擄不開。說起來,胡二真還不錯,為人仗義,離著曉望街也近便。」

易楚便笑道:「要不嫂子找人給胡二遞個話兒聽聽他有什麼打算,要是就這麼分開過,倒也可以考慮。要是有心合到祖宅,那就算了……這姻緣大事雖然是媒妁之言,可柳葉願意,總比勉強著成親好。」

吳嫂子思索片刻,也笑:「倒是嫂子想岔了,也罷,回去先探探胡二的意思,你這頭也替我留意著,實在跟胡二不成,好歹這邊還有個後手。」

吳嫂子說得這般坦誠,倒教易楚不由地笑開了去。

日子一天天過去,年的氣氛越來越濃。過了小年,冬雨就帶著小丫鬟們將瀚如院清掃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

富嬤嬤跟丁嬤嬤還剪了窗花,有連年有餘,有喜上眉梢,整整齊齊地貼在玻璃窗上。

易楚看著她們進進出出地忙碌,也是歡喜,只是想起杜仲應允的要回來陪她過年,心裡總有幾分期待還有莫名的不安。

終於到了除夕這天,杜仲仍沒有回來。

易楚雖失望,可瞧著下人們開心高興的模樣,也不好表露在臉上,強展了笑顏一同吃了豐盛的午飯。

飯後,仍是要小憩一會兒。

似乎剛睡著,就聽外頭有人吵嚷,「伯爺回來了,快告訴夫人,伯爺回來了。」

接著門帘被撩起,冬雪喜滋滋地進來,「夫人,伯爺的長隨先回來報的信,伯爺已進了城,再有小半個時辰就能到。」

聽聞此言,易楚怎可能再睡,忙不迭地起身穿衣,又吩咐冬雪取大毛衣裳。

冬雪知道易楚勢必要到門口迎接的,也不勸著,倒是多拿了件夾襖給易楚穿上,才披上了灰鼠皮的斗篷。

剛在角門站定,就聽西邊傳來急促的馬蹄聲,身穿黑色鶴氅的杜仲如天神般披著金色的陽光而來。

易楚展顏而笑,上前緊走兩步,卻見杜仲身後還跟了輛馬車。

一時馬車停下,跳下來一個三四十歲的婆子,婆子回身掀了車簾喚道:「曹姑娘,下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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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髮為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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