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執
易楚懨懨地將菜籃子拎到灶間,又去易郎中書房尋了幾本醫書慢慢地翻找著,想看看前人有沒有類似的方子。
正看得入神,忽聽門外細碎的腳步聲響,接著是興高采烈的喊聲,「姐,你看——」
是易齊回來了。
易齊掩上醫館大門,解開手裡緊攥著的小布包,獻寶般抖開包裹之物。
屋裡頓時霞光燦爛,就像西天的雲彩瀑布般流淌下來。
竟是塊桃花般嬌嫩的海天霞色絹紗。
易楚倒吸口氣。
「怎麼樣,姐,漂亮吧?」易齊得意地拂過絹紗,「我想做條十二幅的湘裙,綴上荷葉邊,再襯上白紗,等十五廟會那天穿,肯定好看。」
這種紗,易楚見過,綢緞鋪里擺著的,近百兩銀子一匹。
面前這塊布,只怕要三、四十兩銀子。
易郎中辛苦一年所得不過十數兩,除去吃穿用度,約莫能有八兩銀子的進項。易楚姐妹每月的零花錢都是兩百文。
換言之,易齊絕沒有閑錢買這樣昂貴一塊布。
易楚蹙眉,「從哪裡來的?」
「胡二給的。」易齊渾不在意地回答。
易楚本就心情煩悶,聽聞此話,頓時沉了臉,怒道:「讓你看家你不看,就知道出去亂跑。胡二那種人的東西你也敢要?他打什麼主意,你心裡清不清楚?遠著他都來不及,竟還巴巴地招惹他?」
「白給的東西為什麼不要?」一連串的指責讓易齊也動了氣,她一邊疊著布料邊回嘴,「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管好你自己就行……告訴你,榮盛也不是什麼好人,有那個閑工夫還不如管管榮盛。」
易楚更是惱怒,喝道:「好端端的扯進榮盛哥來幹什麼?」
易齊冷笑,「你們兩人的事誰不知道?前陣子榮家嬸子不是托老顧媽來過?別揣著明白裝糊塗了。」
易楚氣得臉色漲紅,想分辨卻不願與她爭吵,遂起身整整衣裙,「我出去有事,你好好待在家裡,不許再亂跑。」
無怪乎易楚生氣,實在是易齊太過。
胡二是杏花衚衕胡屠夫家的二兒子,長得滿臉橫肉,臭脾氣跟烘過火的爆竹一般,點火就著。二十好幾了,還不曾成家,時不時在街口堵著大姑娘小媳婦說些渾言渾語,還仗著家裡有幾個臭錢送點首飾衣料來勾搭貌美的年輕女子。
但凡有腦子的女子,看見他都遠遠地避開,更遑論收他的東西。
易齊本就生得一副惹事的容貌,還不懂得避諱……
至於榮盛……易郎中確實有這個心思讓他跟大女兒結親。
易家世代行醫,到這輩上卻沒有男丁可以傳。易郎中不想祖宗的手藝斷送在自己手裡。
起先是想招個入贅的女婿支應門戶,可尋常人家的男兒誰願意倒插門。
那些資質跟品行不好的,易郎中也不想要。
榮盛好歹跟易郎中學了好幾年,腦瓜子不算太靈活,但為人老實本分。最重要的是,榮家有三個兒子,榮盛是第三子。榮家雖不同意榮盛入贅,但答應以後若得兩個男孫,可讓幼孫隨易姓。
易郎中便有些心動,只未曾真正開口定下來。
易楚對此並無異議。
本來婚姻嫁娶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根本沒有兒女的置喙之地,街坊其他姐妹都是盲婚盲嫁,相比之下,她認識榮盛已有四五年,對榮家也了解一些,還算是幸運的。
可這樁未過明面的親事被易齊如此大剌剌地說出來,還用那種鄙夷的不屑的語氣。
倘或被路過的人聽到,會怎麼想?
易家姐妹私下在家裡談論男人……兩人的名聲豈不都毀了。
易楚悶悶不樂地走在烈日下,心情就象路旁樹梢的枝葉般,沒精打采地提不起勁兒來。
她離家倒不單純是為了躲避易齊,而是去買龍骨。
記得以前看過的醫書上寫,治療心疾需龍骨,以色灰片整質地勻稱者為佳。
濟世堂也存有龍骨,可都是散碎的,藥性不如成片的好。
想到辛大人硬邦邦的話語和冷厲刺骨的眼神,易楚不敢不盡心。
買回龍骨,已是正午時分。
透過醫館的大門望過去,看到易齊正俯在醫館的黑木檯面上描描畫畫,神情因為專註而格外動人。
易楚腳步頓了頓。
易齊抬起頭,甜甜地招呼,「回來了,姐。」
易楚「嗯」一聲,輕手輕腳地將龍骨放下,往灶間走。
易齊跟過來,拉扯著易楚的胳膊賠不是,「姐,是我不好,腦子發昏說錯了話,姐別生氣,我以後一定改,再不這樣口無遮攔了。姐,別生氣了。」尾音拖得很長,還嘟著小嘴,可憐巴巴地望著易楚,眸光水波盈盈,儘是懇求之意。
姐妹倆自幼喪母,相依為命地長大,易楚自認是姐姐,每次都讓著她。此時,也只能無奈地嘆口氣,「你明白就好,咱們自小沒有娘教導,說話行事更得多注意,免得被人看輕了。」
「嗯,」易齊乖巧地答應,搖著易楚的手臂,「就知道姐最疼我了。」
易楚溫聲道:「把那塊紗還給胡二,等我把手裡這批綉活交上去,另給你扯塊好看的布縫裙子。」
易齊咬著唇不言語,少頃才開口,「姐,你就別管了,我有分寸,不會做出被人瞧不起的事兒。」
明擺著是不想還。
易楚還要再勸,可見到易齊這副樣子,到口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易齊自小就犟,說好聽點是有主見,說不好聽點是任性。反正,她認定的事就非得達成不可。
易楚被那藥丸之事鬧得頭大,實在不願再生枝節。
況且,細想起來,也不是沒有法子。
胡二的祖母患腿疾多年,先時疼得下不了炕,覺都睡不好,請過好幾個有名無名的郎中都不見好,最後只好請他們頭前瞧不上的易郎中診治。
易郎中每隔半個月拿著小竹錘給胡祖母錘腿,錘一刻鐘再揉穴位,揉完了用草藥煎成的熱水燙。
三個月,止了疼痛,胡祖母能睡個囫圇覺了;半年後,胡祖母能扶著炕沿走動;到現在一年有餘,胡祖母都能挎著竹籃去買菜了。
胡家上下對易郎中感激不盡。
胡二為人蠻橫無恥,對祖母倒很孝順。
易楚的想法便是倘若最後鬧得事大,可以請胡祖母出面。
眼下,還是先應付了辛大人這頭再說。
直到日薄西山,易郎中才背著竹簍滿頭大汗地回來。
易楚等父親用過晚飯才支支吾吾地將辛大人的話說出口。
易郎中看到易楚已將可能用到的藥材找出來,一一擺放整齊,還有幾本相關的醫書,都攤開來放在檯面上,不由心生感慨。易楚聰明認真,加上性子溫和,待人親切,天生行醫的好材料。可放眼整個萬晉王朝,何曾有過女子當坐館大夫?即便是醫婆穩婆也都是年過四十,嫁了人,生過孩子,才能夠到處走動。
易楚雖有天資,只可惜是個女兒身。
易楚見父親嘆氣,只當是方子難開,心裡愈加不安,惴惴道:「就怪我,招惹這麼多麻煩。要是,要是……」當初沒有把嬰孩抱進門就好了。
易郎中溫文一笑,勸慰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不用擔心,爹心裡有數。」
雖說有數,可他還是盯著醫書翻了半天,對著方子塗了又寫,寫了又塗,直到戌時總算確定下來。
易楚拿過藥方,一看方子上的葯醫館里都有,就催易郎中歇息,自己取戥子稱好藥材,開始煎藥。
易齊也沒閑著,將易郎中換下的裡外衣服洗了,把院子也收拾停當,站著醫館門口問易楚,「姐,要不要幫忙?」
易楚擺擺手,「不用,你睡去吧。」
易齊打著呵欠走了。
醫館里,便只留下易楚一人,默默地守著葯爐。
爐火搖曳,葯香裊裊。
煎藥用了兩個時辰,放涼用了一個時辰,等易楚將濃稠的葯汁調上粉搓成藥丸,醫館的窗戶紙上已呈現出淡淡的魚肚白。
*****
辛大人掐著時辰去了濟世堂。
濟世堂坐著好幾位等著問診的病患,見到氣勢冷厲的錦衣衛,嚇得倉皇逃散。
只一位,因正扎著針,來不及逃走,抱頭鑽到了椅子底下。
易郎中倒是坦然,平靜地將瓷瓶交給他,「一日六粒,是三個月的量,吃完了再來取……在下已經儘力,是否有效還得看天意。」
辛大人目光四下逡巡一番,接過瓷瓶便走,沒有隻言片語。
隨從長生照例等在門外。至於辛大人為何三番兩次地找上濟世堂,他半字未問,也不敢問。
錦衣衛是皇帝的親衛,不外乎三個來源,世家子弟,武舉以及選替。
現任的指揮使陸源就是皇后的表侄。
世家子弟跟武舉自不必說,身家門戶一清二楚。選替亦是,受傷或者死去的錦衣衛,可在其家族中另選一人頂替。
長生就是頂替了他一個遠房族兄的位置上來的。
可這位辛大人卻沒人知道他的出身來歷,甚至沒人知道他的姓名與長相。
五年前,御前大太監邵廣海找到陸源,說皇上欽點了辛大人為特使,直接對皇上負責,請陸源配合。
辛大人有皇上所賜玉佩為信物,陸源怎敢不配合?
不但配合,還事事徵詢辛大人的意見。
辛大人推辭道:「錦衣衛以陸指揮使為尊,辛某不敢僭越。辛某另有使命在身,還需陸指揮使相助一二,若是差事做得好,陸指揮使功不可沒。」
言外之意,他前來既非奪~權也非爭功,只是想借錦衣衛的名頭。
陸源喜出望外,集結了軍士讓辛大人挑。
辛大人挑了六十四人獨立成一隊,其中就有長生。
自此,錦衣衛令官宦聞風喪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