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將士死,是為國,為百姓,若是百姓也死了,將士又為誰而戰?」】
九念抬起頭,便墜入了阿言的那雙深邃的眼眸。
她的眼中尚有驚恐殘存,黑亮的瞳眸如同受驚的小鹿,來自他手掌的溫度漸漸將她帶回了現實,使她的呼吸稍稍平緩了許多。
姒華言很識禮的放開了她的手,目光清澈的問道:「夢見什麼了,嚇成這樣?」
九念輕吸一口氣,又吐出來,吞咽下一大段情緒,悶悶的說:「沒什麼,只是噩夢而已。」
...
軍帳中王孝傑召集了眾將領和謀士,正在商議著處理孫萬榮的辦法。
吉雲戰和姒華言不在,清邊道行軍副總管蘇宏暉說:「聖上派來的這兩個白面書生,一個指手畫腳,一個事不關己,實難勝任軍中之務,不如趁此機會讓他們回到朝廷去,做他們的清閑面首。」
張說道:「吉將軍雖傲慢,也是機敏過人,洛國公心繫冀州百姓,主張以孫萬榮性命換取冀州百姓免於被被屠,有何不對?」
清邊軍監軍孫承景道:「洛國公與我同為監軍,我本應與他意見一致,但放了孫萬榮一事,孫某不敢認同,聖上痛恨這孫萬斬,若是知道我軍俘虜又將之放還,惹怒了聖上,你我頭顱皆要離身!望王將軍三思。」
蘇宏暉又道:「不如六百里加急快報,讓聖上來定奪。」
王孝傑冷哼一聲,看向蘇宏暉:「六百里加急?明日就是最後期限,我平日說你蠢都是抬舉你了!」
上達天聽,以聖上生殺予奪的作風,絕不會為了一城百姓的性命而放過一個契丹首領,聖上常說,打仗,總歸是要死人的...
蘇宏暉低下頭,表面順從,卻是暗咬牙冠。
這時,王孝傑的軍師房遺說話了:「參天大樹必有其根,環地之水必有其源,你們不要小看了這個小小的『姒』姓,那是大禹的後人,世代在會稽山為大禹守陵。連秦始皇都要去禹王陵拜祭,高祖在位時更是每年春秋都遣使去禹王陵拜祭。聖上對姒氏一族也是恩寵有加,姒華言如此年輕便享此尊位,如今又為我軍監軍,他在這軍營之中就代表著皇權,洛國公的決定,王將軍不能不從。」
房遺的話說完,看向王孝傑,王孝傑也吸了口氣,沉重的點了點頭:
「將士死,是為國,為百姓,若是百姓也死了,將士又為誰而戰?」
...
「噩夢?」姒華言坐到床邊,看得出她對自己的躲避,卻並不起身,而是替她將腿上的被子向上拽了拽,輕聲問道:「什麼噩夢?」
九念低下頭,心有餘悸的雙手交握,指甲陷進肉里,讓自己清醒過來:「夢見許多人向我索命...夢見阿芙...夢見阿芙的義父...」
提到阿芙的時候,姒華言的眼裡的溫度驟然冷掉了幾分,似乎是想到了向城,他的眸里閃過一絲痛楚。
九念抬頭的時候,正好看到了這一絲微小的情緒,她的心頭一緊,知道有些東西橫亘在他們之間,始終也無法消解,便又低下頭去。
姒華言從沒見過九念這般沮喪的模樣,便眉頭一舒,像是哄騙團兒一般哄她,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意:「這裡是將軍帳,鬼都不敢進來的。」
這是他與她決裂之後,他第一次對她笑,九念不知為何,就獃獃地愣住了。
這時阿芙走了過來,端著一碗葯汁,道:「娘子睡了一天,頭上的熱還沒有退,快將這碗葯飲下吧!」
九念忘記去接,那葯碗便被一雙手接了過去。
瓷勺撞擊在碗沿的聲音響起,姒華言拿著湯勺在唇邊吹了吹,將葯遞到了她的唇邊去,見她的唇不動,姒華言眉頭挑了起來:「你在晨霧中受了寒,正在發熱。」
九念依舊不動,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探究的望著他,她垂目看了看這葯,再看看他永遠是淡漠而良善的眼,忽然冷笑了一聲:「你這也算,醫者父母心嗎?」
姒華言的手一滯,微微低下頭,也看著這勺子里的葯汁,默默的答:「不算。」
四目相對,葯香裊裊。
一旁站著的紅箋見姒華言端著碗,手僵在空中給九念喂葯,而九念卻紋絲不動,紅箋忽然輕咳了一聲,給九念使了個眼色,九念瞄了紅箋一眼,便不情願的把嘴湊了過去,可是心裡不知為何,竟有一絲許久不曾有過的溫暖喜悅。
九念喝了一口葯,問道:「你說,他們會同意用孫萬榮去換冀州百姓嗎?」
姒華言收回勺子又舀了一些,搖頭吹了吹,再遞過來:「我猜會。」
九念道:「你是清邊道監軍,你還用猜?」
姒華言苦笑了一聲:「很快就不是了。」
...
姒華言猜得對。
孫萬榮被俘的第二天,王孝傑便將他作為人質與契丹談條件,以他一人性命換取冀州城百姓免於屠殺,契丹人雖兇殘,卻是守信用的,兩軍正面交鋒,並未屠城。
不到兩日,孫萬榮的事便上達天聽,所有的責任都落到了姒華言一人頭上,聖上一道赦令便將姒華言召回洛陽,興師問罪。
九念尚在病中,看著這些兵卒隨從進入帳中,為姒華言收拾東西,她不禁心急如焚。
聖上究竟會如何處置姒華言下令放走孫萬榮的罪過,尚未可知,而姒華言又總是一副不動聲色的樣子,彷彿就算被殺了頭,也認了。
姒華言動身回京的前一日,軍營外,秦義帶著一伙人馬,求見王將軍。
紅箋慌慌張張地從外面跑了回來。
「紅箋,發生何事?」九念披著衣服下了床,望著她臉上焦急的神色,以為是姒華言出了事。
紅箋的表情很複雜,有些高興又有些疑惑:「娘子,軍營外有一撥人,說是來接你出去的,協商之下,王將軍已經答應放了你和你二師兄,還有我!」
九念皺皺眉:「誰來接我?」
紅箋說:「說是娘子的父親派來的人!」
「父親...」
九念與曾泓已經失去聯絡好幾年了,自從曾泓去了雍州之後,她在洛陽城中自身難保,處境艱難,只能靠著來俊臣的關係,拜託官府的驛差幫忙和雍州的曾泓通信,而來俊臣出事之後,九念便再也無法給父親寄信,也就失去了聯繫。
那麼紅箋所說的,自稱是她父親的人...
主僕二人正說著話,姒華言便進來了。
他換上了一身秋衣,是庶人的淡青色袍子,素雅清致,面容清俊白皙,比往常看起來輕鬆許多,他步入將軍帳,見九念杵在門口,便將自己身上的披風接下來替她罩上了,平靜的語氣與紅箋的焦急形成了鮮明對比,道:「來俊臣的人馬在軍營外面,要接你回去。」
九念一下子握住了他的小臂,心裡有些發慌:「來俊臣不是被貶到同州了嗎?」
姒華言看著她的雙眼,似乎在辨析那之中是關切還是害怕,用手掌覆上了她的手,說:「來俊臣被聖上召回了洛陽,升為洛陽令,任司僕少卿。」
「洛陽令...司僕少卿...」
洛陽令雖只有四品,然而洛陽是大周京都,能被封為洛陽令,足見聖上對來俊臣的信任,然而少卿雖是副職,但聖上還是讓他重新執掌刑部,這也是很大的職權。
九念忽然想起三年前出事一別,來俊臣曾對自己說——
「念兒,你別害怕,聖上不會殺了爹爹。」
「你先跟著秦義,等爹爹再回到洛陽,定會來接你。」
這酷吏果真東山再起!
而他剛一復職,便查到了九念下落,竟追到了前線的軍營來要人,這著實讓九念震驚。
女兒...
念兒...
念兒你不吃飯怎麼行...
九念忽然陷入了一股莫名的恐懼之中,這恐懼一直埋藏在她心底許久許久,九到她早已刻意去忽略,可是來俊臣獨獨對她才露出的慈祥面目和親切的話語響在耳邊,與曾泓的聲音融合在一起,已然叫她分辨不清...
為什麼父親曾泓一再的說他和來俊臣是舊識?為什麼父親不顧她的反對要讓她認來俊臣做義父?為什麼自從她做了來俊臣的女兒,曾泓就刻意的對她疏遠,最終消失在她的面前?
這一切的一切,像一個包著薄紙的謎團,彷彿用手輕輕一戳便會戳破,可她卻不敢去戳破。
當她從這些繁雜的思緒中狠狠地抽出身的時候,她忽然發現自己正被擁在姒華言的懷裡,原來不知何時,姒華言已經將她輕輕地擁入了懷中。
下人們在帳中收拾東西,紅箋也在忙著收拾她的行囊,而他就這麼旁若無人的抱住了她,他的身上那股熟悉的葯香鑽入了九念的鼻息里,讓她清醒了幾分。
「你要不要跟我走?」他的聲音在頭頂上方,那溫柔恍如隔世。
「你...」九念頭腦一熱,忽然間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麼了,問道:「你不是還怨恨我?我可是...來俊臣的女兒。」
姒華言始終保持著擁抱她的姿勢,九念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覺得他吞咽了一聲,那情緒很複雜,仿若重千金,忽然又化作一潭深水,平靜的回答:
「我只知道你現在是我的女人。」
他們之間,不僅有過婚約和承諾,如今也有了夫妻之時。
九念很想就這樣答應他,可是再一想到他即將回京獲罪,便心生擔憂。
九念輕輕的推開他,望著他略顯孩子氣的執拗臉頰,忽然有些不認識這樣的姒華言了,她抬手摸了摸他的臉,違心的說:「聖上還不知道要如何責罰你,你即使帶我回京,也是讓我跟著你受罪,不是嗎?」
姒華言的兩腮處動了動,眼睛看向別處。
九念柔聲問:「阿言,你可相信我和來俊臣之間,有污穢之事?」
姒華言對上她的眼睛,堅定的搖搖頭:「從來不信。」
九念心臟一松,舒緩的笑了:「那就好...我不便與你解釋更多,我還有許多事尚未弄清,來俊臣既派人接我,我便要隨他回去,回京之後,若是聖上下罪於你,我才能替你出一份力。至於我和你...」
她覺得自己竟像是變了一個人一般,原來人的心真的會變得越來越硬。
「我想現在並不是談論男女之情的時候...你路上小心,我會跟在你後面保護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