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番外二(你不知道的事一)
「最近過得怎麼樣?」周言一邊不經意地問一邊打開添了精油的加濕器,空氣中山茶花香氣漸漸瀰漫開來。
在她身後的淺綠色上盤腿坐著個少年,尖瘦的下巴壓在奶白色的靠枕閉目假寐,聽到周言的問話,他的嘴角微微揚起,單是低眉淺笑的模樣就俊美得讓人暫時失去言語的能力。
饒是周言已經見慣了他不經意就魅力四射也看得愣了愣,回過神來后不禁紅了老臉,年輕少女不經事為色相所惑也就算了,她都已經一把年紀了,還這麼把持不住。
清心寡欲,清心寡欲,周言低念了兩聲,端著茶杯坐到少年對面,用帶著距離的熟稔語氣問:「今天的你看起來很開心。」
少年聞言伸手摸了摸上翹的嘴角,笑意更深,神情中閃現一絲外露的喜悅,「有這麼明顯嗎?」
周言會意地問:「他今天也特別開心嗎?」
少年摟緊懷裡的抱枕,點點頭,語氣甜蜜地說:「今天是他的生日,早上的時候,他最好的朋友送了他一張很漂亮的明信片,他很喜歡;晚上他媽媽給他做了一碗蝦仁韭菜的長壽麵,他吃得乾乾淨淨,連湯都沒剩下。今天一天從頭到尾他都笑得很開心。」
「蝦仁韭菜的長壽麵,聽起來還不錯。」
「我也跟著做了一碗。」少年為難地蹙起眉頭,遲疑地說:「吃了兩口就吃不下了,或許是因為我的手藝太差了吧。」
周言有幸在少年心情好時收到過他親手製作的手工餅乾,對他的廚藝好壞心知肚明,自覺無法昧著良心附和,只能另找話題。
「你呢?你為他準備禮物了嗎?」
「嗯。」少年垂下眼帘,流露出難得一見的羞澀神態,「是一副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畫像,不知道他會不會喜歡。」
「會的。」周言篤定,彷彿他們談論的另一人是他們都了解頗深的至交好友,「他最愛漂亮的東西,不是嗎?」
「他只是懂得欣賞美。」少年認真地糾正。
周言抱歉地一笑,眼神溫和地看著少年,「你打算什麼時候把你的禮物送出去。」
她的語氣是那麼的隨意自然,好像只是朋友間最普通的一句談話,一直神色慵懶的少年眼中驟然射出一抹利光,彷彿已經輕而易舉剝開話外的偽裝,攥住了那點微不可查的試探和警告。
「我清楚我在做什麼。」吐出唇外的每個字都摻著冰渣子。
「我知道你清楚。」周言絲毫不將少年的不悅放在眼裡,繼續觸犯著他的逆鱗,「我希望了你不要忘了,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的生活中還有你的存在。如果你真心希望他好,就不要去打擾他。」
少年波瀾不驚的眸子終於被這話激起一層層痛楚的漣漪,在兩人都看得到的地方,少年修長美好的手指青筋爆起深深地掐進抱枕里,畫面駭人。
半晌,少年像是從自己的思緒中走了出來,深深地吐出一口氣,鄭重地許諾:「只要他能過得好,我不會去打攪他。」
周言卻還不滿意,「一生這麼長,不可能有人永遠平安順遂,事事無憂,你不能……」
「我不能?為什麼我不能!為什麼偏偏就是我!」少年潛藏在心底的瘋狂被徹底勾起,手裡的抱枕被徹底撕裂,白色的棉絮紛紛揚揚落了一地。
「是我遇到他的,是我先愛上他的,他是我的!要不是……他怎麼會被……被……」
少年陷入痛苦的回憶中,咬緊的下唇泛出慘淡的白,原本清亮的瞳仁瀰漫開暴虐的血紅,為了剋制心底的魔鬼,僵硬的雙手死死糾纏在一起。
周言一開始見到這幅場景還會覺得驚詫,而現在,她甚至連動都不動一下,只是用少年足以聽清的音量提醒他:「你應該學會控制自己,否則永遠沒有可能……進入他的生活。」
煎熬中的少年發出低低的喘息聲,慢慢地,他的呼吸逐漸平穩,緊繃地手臂也漸漸放鬆,最後,恢復和常人無異的平和面貌。
「抱歉,失態了。」少年以手遮眼,啞著嗓子向周言道歉。要不是指縫中漏出的眼睛里腥紅尚未褪盡,任誰都會覺得他是個歡場散盡后醉意酣沉的翩翩公子哥。
周言把嘆息咽進肚子里,伸手倒了一杯花茶推到他面前。
少年把透明的茶杯捧在手心,手指繞著杯壁打轉。
「除了他呢?你還做了什麼?」
「都是些小事。」
周言笑了笑,「小事也可以聊吧,你總要讓我湊足工作時常啊。」
少年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做出洗耳恭聽的模樣的周言,慢慢開口:「處理了那邊派來盯著我的兩個人,那邊不肯死心,還惦記著搞死我給她的寶貝兒子騰位子,你說可笑不可笑?」
周言:……她沒想聽這個啊
「父親屁股下面那張凳子都還沒坐熱就巴望接著往上爬,他上頭是誰?許家的那一位,他真把我當神仙了,想把誰拉下馬就把誰拉下馬。」少年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堆隨便一件丟出去就足夠駭人聽聞的事情,突然古怪地笑了一下,「其實也不是辦不到,不過……」後面的幾個字他只做了一個嘴型,一直在自我催眠什麼都沒聽到的周言輕易就將它們忽略。
「你說這麼多,不怕我透露出去嗎?」周言虛弱地問。
「不會。」少年的語氣陡然變得無比自信。
周言驚道:「這麼信我?」
少年的眼神輕飄飄地落在她身上,「我相信的是我自己。」
「呵,呵呵。」周言乾巴巴地笑了兩聲,覺得自己這份高薪拿得真是理所應當,一分錢都沒浪費。
「我是指看了什麼書,聽了什麼歌,這些才是普通人生活里的小事!」
「哦。」少年不甚苟同地聳聳尖,然後捏著下巴做出辛苦思索的模樣,「你說,我新學了兩道菜算不算?」
「當然算。」終於把話題引上正軌的周言一拍大腿,大喜過望,繼續引導他多說一點,「都是什麼?」
「芝士辣排骨,冬陰功湯。」少年捻了捻手指,眼中微光閃閃,「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喜歡。」
得,繞來繞去又繞回那個人身上了,周言憋了一上午的嘆息終於還是嘆了出口,「大概吧。」
「周醫生願意嘗嘗嗎?」少年盛情邀請。
周言立馬狂搖頭,婉拒:「我吃得比較清淡,養生。」
少年的臉上升起淡淡的疑慮,「他的口味也淡,不知道能吃得慣嗎。」
矮几上的布谷鳥探出頭髮出歡快地鳴叫,肚子上的指針精準地指向四點整。
周言偷偷鬆了口氣,少年從沙發上站起來,朝她伸出手掌,「謝謝周醫生了,今天很愉快。」
周言愣了愣,握上那隻白玉似的手,忽然她又想起什麼似的把手抽回來,轉身從旁邊的小廚櫃里拿出了兩袋自製花茶塞到少年手裡,「多少喝一點,這個凝神靜氣還是有點作用的。」
少年停頓片刻后兩手抓住棕色的紙袋擱在身前,又再說了一遍感謝。
「沒關係,反正你家出錢把我請到這裡,我也就只有你一個病人,就算vip優待吧。」
彼時的她還能和少年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說話,開兩句無傷大雅的玩笑,不久之後的某一個,他們又坐再了一起,但氣氛已經沒有了昔日的平靜融洽。
「你不用再說了,我是不會簽的。」周言嚴肅地把手上的文件推回到少年面前,「把它拿回去,下次過來的時候也不用帶了。」
白衣黑褲的少年伸出手指在被周言拒絕的文件點了點,「周醫生又何必這樣呢,只是簽份文件證明我已經和常人無異,對您來說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吧。」
「你有沒有痊癒我清楚,我也清楚,不管是從職業道德上還是你我相識一場的情誼上,這個字我都不能簽。」周言寸步不讓,態度決絕。
「我知道您一直想和羅傑斯合作研究您提出的新課題,我可以代您邀請羅傑斯先生進入您的實驗團隊,成立實驗團隊,建立實驗室,包括所有的研究經費通通由我承擔,而且我還以保證您會是團隊里絕對核心,不論您的研究如何,都不會有其他人插手攪局。」少年的嘴巴一張一合,鮮艷如血的嘴唇開出讓人無法拒絕的條件。
她可以召集最好的團隊,購置最頂尖的設備,沒有經費上限,沒有成果壓力,甚至連她最為仰慕的大師都可以被請來為她保駕護航,這絕對是領域裡每一個研究者夢寐以求的研究天堂。
饒是周言年歲已長,心智日堅,也不禁為這放在眼前的誘人果食心旌搖曳。
她忍不住細細打量起眼前的少年來,還是那樣俊美如刀刻的五官,還是那般低眉淺笑,輕聲細語的姿態,但感覺已經和以往來時居家溫和的模樣不盡相同,少年目光里的洞悉老辣讓她驀地回想起往日他口中那些讓人膽戰心驚的事迹,原先存著的三分不信也隨著少年此刻展現的另一面而消失殆盡。
「這些是交換我簽名的條件嗎?」周言凝視著手裡的簽字筆,明知故問。
「哪裡。」少年輕輕搖頭,「為了我的治療您放棄了研究所里的工作,從北城遷到夏城,對您的辛苦我一直感念在心,這些只是謝禮,至於簽字,那將會是您對我最後也是最好的幫助,我想您應該不會拒絕吧?」
「不用給我戴高帽子,我也不過是為錢財所惑,賺一點養家糊口的錢罷了。」
覺得周言已經在自己開出的優渥條件下妥協,少年重新拿起面前的文件,想讓周言簽字,不想卻被她一把按住了手腕。
「您這是……」少年眼中閃過一抹訝異。
「很抱歉,雖然你開出的條件確實誘人,但我還是沒辦法為你簽字。」周言一面在心裡為自己的決定苦笑,一面說:「我雖然很想有自己的研究團隊,很想建立自己的實驗室,很想能接受羅傑斯教授的指導,但我還是能掂量清楚自己幾斤幾兩的,我就是個研究心理學的普通學者,既然沒到那個水平就不出去給國家丟人現眼了。」
一時沒料到事態會如此發展的少年怔愣了兩秒,一時失去了偽裝的臉上暴露出他心底真實的煩躁暴虐。
精準地抓到這一幕的周言有一瞬間覺得少年會撲過來解決掉自己,情不自禁抓緊了身旁的扶手,擺出防禦的姿態。
「呵。」少年低著頭,喉嚨里發出一聲沙啞的低笑,「這麼說,我們是談了?」
「不是談崩了,而是根本沒得談。」周言言辭堅定,看著垂首而坐的少年,心裡又莫名地生出一股母性的憐惜,放柔了語氣循循善誘,「你的狀況怎麼樣你自己清楚,從三年前我接手你開始,沒有絲毫進展,不,可以說越來越嚴重了,我希望你以後能過真正接受我的治療,那樣或許還有可能……」
「周醫生。」少年突然出聲將周言打斷,「我記得你有個女兒是在夏城外國語上初中是吧。」
身為母親的周言瞬間腦中警報聲大作,立刻警惕地審視著面露微笑的少年。
見她這樣,少年的笑意更加自信,手指伸進褲里夾出一個信封,將裡面的照片拿出來一張一張鋪在矮几上。
周言倒吸一口涼氣,心跳都漏了一拍。進校門的背影,和女伴逛街時的笑顏,對著母親撒嬌的模樣,這些照片幾乎涵蓋了一天中的所有時段,照片中的少女顧盼生輝,嬌俏可人,周言再熟悉不過,甚至在不久前還聽過少女甜蜜地喊「媽媽」。
「你,你竟然,威脅我。」周言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憤怒。
少年右手食指壓在唇上示意周言小點聲,「這不是威脅,是交換。我從來就不相信這世上有達不成的交易,被拒絕,只會是因為條件沒開對。」
「您看,您已經拒絕了我一次,那麼這一次,您還要拒絕我嗎?」
周言胸膛劇烈地起伏,她被氣得說不去任何話來,只能用顫抖的手指表達憤慨。
少年轉瞬間就明白了她無聲的質問,「之前聽過了那麼多事,您還會覺得我不敢嗎?雖然很不想承認,不過您確實是除了我自己外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您敢不敢憑著這麼了解和我賭一把,看看我究竟敢不敢對她下手?」
人命似草芥,金錢如糞土,天上地下也就那樣一個人被他放在了眼裡,護在了心上,其他人是生是滅,對他而言不會是不經意沾染上的塵埃,撣一撣就擺了。
周言太清楚如果她拒絕,照片里如花的生命就會瞬間變為黑白,簽或不簽,少年一開始就不曾給她選擇的權利。
觀察到周言的表情變化,少年攤開文件,將之重新放到周言手邊。
周言汗濕的手指旋了兩下才將筆蓋旋開,在空白的鑒定人一欄簽上了虛浮無力的「周言」二字。
一切都已經結束了,眯眼微笑的少年收穫了一場意料之中的勝利。
臨走之前,周言疲憊不堪的垂著頭問了他一句,「為什麼?為什麼要急著要這份文件,以前不是好好的嗎?」
背對著她的少年輕聲說話,溫柔得好似在情人耳畔纏綿低喃,「因為我已經等不及了,我要他現在,以後,永遠都屬於我。」
「所以呀,」少年做出了一個兩人見面以來最孩子氣的動作,他沖周言飛快地眨了下眼睛,「醫生有一點說錯了哦,我的病不是停滯不前,是越來越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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