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情願
長安一百一十坊,如同整齊的棋盤,縱貫南北的朱雀大街因為太后的誕辰早已張燈結綵,絲絹裹樹,彩燈精緻,更甚元宵。
他們騎著馬,在小巷子中緩緩穿行,棗樹梨樹都長出嫩綠飽滿的新葉,柳梢低低垂下,分花拂柳一般走過去,只覺心曠神怡,于思緒深處生出和緩的柔軟。
馬兒走過肅穆的皇城,再往外便是熱鬧喧嘩的外郭城,慕容昕的斗篷垂墜在淺風中,似乎也沾染了春意,透著薄薄的暖意,更多的暖意從他握著韁繩的手臂傳到寧卿的手臂上,讓人感到一絲絲顫慄。
慕容昕神色靜謐,嘴角含著一絲笑意,鬆鬆拉著馬韁,有細小的髮絲軟軟的隨風擺動,眼前的一切都變得緩慢而溫暖。
夕陽西下,金燦燦的光芒給一切度上了一層金邊。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你這般打扮——真是,極好。」他的聲音帶著溫暖的喟嘆。
「我們去哪裡?」寧卿問道。
「上次我答應過你,帶你也去那個小酒館。擇日不如撞日,今日就行——明日太后誕辰,想來也要留你再在宮中多住幾日,好好陪陪你姐姐。」那便幾日不能見面了。他揚唇一笑,一面又解釋,「這幾日,忙著父皇交代下來的差事,昨日好容易來一趟——偏你又進宮去了。」
「嗯。」寧卿聲音冷了一冷。
慕容昕道:「我母妃原是想的最多的人,我已和她說過——你且不要理會她。」
說話間,已經到了窄巷外面,黃昏時候看過去,整條巷子都閃著金漆般的光芒,活生生添了幾分古典和富貴,兩個僕役模樣的人站在門口,一見到慕容昕立刻點頭哈腰的迎上前來。
慕容昕由著他們牽馬,翻身下馬,又伸出手來想要接她下馬,寧卿看了他一眼,移開目光,一個利落的翻身跳了下來,她沉默著面容走過來,陽光灑在她臉上,恍若流連湖面的碎花,這副模樣,彷彿在什麼地方見過——慕容昕想起了當年安北城外的台階上,那讓他呼吸一窒的一箭,鋒利的箭刃就在他面前,洞穿了她的肩膀,他目光不由得低下去,手心發熱,想要伸手攬住她的肩膀,寧卿卻已經率先走了過去。
依舊是那個粗陋的小酒館,如今因為太后的誕辰,也應景的布置了一番,細細打掃乾淨,酒館裡面的上下座位都洗刷乾淨,新的竹篾編成的門帘是新鮮的竹子味道,連後院的地上也鋪滿了細細的火炭灰。
店門外面樹墩做的酒桌上,是歲月和人群磨出的光滑,不同於酒館裡面的雅間會有陶瓷品布置的時興鮮花,這裡是有大大的竹筒做成的筷筒。
小二殷勤的背書,熱情推薦著小酒館中的招牌陳釀。
寧卿卻止住了跟他走進去的腳步,拍了拍那樹墩:「就坐這裡吧。」
「這裡?」慕容昕揚眉,旋即面色一柔,「倒是挺好的。」
精明的小二早已經察覺兩人身份的尊貴,卻也並不言語,殷勤的上了酒水,便先退了下去。
最好的美酒,只是打開酒壺,便是醉人的酒香,慕容昕拿起那杯子,一個酒壺陪一對酒杯。
酒杯上一個玉環,一個石錘。
他端詳了片刻:「這是——鑿石索玉?」
掌柜正好端著牛肉和飲食上來,見狀便笑了笑:「本意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當日這位姑娘也曾有以為是別的意思。」
他放下飲食:「二位慢用,太后誕辰,這幾日小店一律半價。」說罷便退了下去。
等到掌柜進了門,小二詫異的問道:「掌柜的——我們什麼時候半價的?」
掌柜瞪他一眼,眼裡一片幽深:「從那位公子進來開始,你且去巷外候著,若是有人來,便說今日歇業了。」
小二不敢多問,忙從側門去了。
慕容昕給寧卿斟了酒,瓷白的杯子在黃昏中幾乎和她的膚色一致,掌柜已經挑了高高的燈籠上來,坐在柔軟的夜色中,連人心也沉醉幾分,他低低嗅了嗅酒,輕輕點了點頭,的確是好酒。
「你當日以為是什麼意思?」他看著那杯子上深刻的花紋。
寧卿笑了笑:「玉石俱焚。」
慕容昕面色微震,復又笑道:「阿恆,你這性子,太過剛烈——並不適合……」做個大家閨秀,他本想說,但轉瞬想到她之前的遭遇,便住了嘴。
「我這性子,並不適合宮中。」她接過話頭,話里有一絲自己都不曾察覺的酸澀,「宮闈深重,風雲詭譎,我既沒有翻雲覆雨的手段,也沒有倚為臂膀的家世母家,並不適合留在武成王身旁。」這是陳貴妃「委婉」告知寧妃的話,再由寧妃小心措辭轉告她。
「我的母妃,在宮中這麼些年,自然有她生存的方式。但是她的方式並不是適合所有人。」慕容昕想了想,道:「我自然希望我的母親的喜愛你,庇護你,但她已經這般生活四十載,須臾轉變只是不易,但是只要徐徐圖之,未嘗不可成。」
寧卿轉著酒杯,拿起抿了一口,烈酒入喉,頓時從胃裡開始暖和起來。
今日他本來還有極重要的安排和布置,但是聽到昨日寧卿進了宮,而先前陳貴妃曾見過寧妃,慕容昕便再也等不得,他深知寧卿的剛烈和心性,只希可以在鬱結將成之前可以化解,眼見此刻她似乎有鬆動的模樣。
慕容昕便有了更多底氣:「大抵終身大事,多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並非說父母可以決斷所有,而是說明父母贊同和祝福的重要,將來,倘若我們成親,你自是避不開我母親的,倘若此刻她喜歡你,將來自是少了你諸多不便。」
寧卿像一隻小鳥般啄飲著那酒,此刻便問道;「那若你母妃無論如何也不喜歡我呢?」你當如何選擇?這句話她沒有問出口,也不會問出口。
「我會讓她喜歡你,我的母妃雖然——卻也不是不講道理。婆婆和媳婦之間不是對立的,只要她們的關注點在同一個男人身上,一旦有一個穩定的風眼,便不會東風和西風的矛盾。」
寧卿看著酒杯裡面的漣漪:「如果她容不下我呢?我曾聽民間有一傳言——問一個男子,母親和媳婦一起掉進水裡?會先救誰。」
寧卿挑起半邊漆黑的眸子看他,聽到他緩緩笑了:「這樣的問題,大抵就跟一個人要渴死了,是飲鴆止渴還是渴極飲鹼一般。我永遠不會讓情況變成那個模樣——我會護住你,任何時候。」
寧卿問他:「若是她容不下我呢?」那些直白而尖銳的詆毀她永不會複述,她只是固執問他這一個問題。
慕容昕認真看著她,似乎猜到她心思一般笑著:「有我寵著你,愛著你,她終究會接受的。」
夜色漸沉,風吹起燈籠搖擺,燈火明滅不定,她眼裡好像也有什麼火光輕輕一閃。
一隻寒鴉飛過,站在樹杈上呱呱叫,小二連忙捧了棒子出來驅趕。
「我如今二十有餘,母妃確有想法為我娶妃。」左右她也可能聽到什麼,不如先自己說,「但我自然是不願的,所以先前我已經連著數日進宮陪著太后,到時候有她為我們做主,那更加容易。」
她雙手捧著酒杯,看著那寒鴉臨走還死命叼著一塊肉乾,輕輕笑了:「武成王本是天生貴胄,倘若有天入主南宮,三宮六院自然都是有可能的。」
「你不相信我?」他聲音一沉,卻沒有正式回答她的問題。
「不,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自己。深宮詭譎,投身期間,深如廣海,總有一天,也會變成曾經最為厭惡的模樣,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慕容昕道:「不會。阿恆,我明白你,你永遠是你,不會變……我亦是如此。」
「呵呵。曾經我的姐姐,寧家最知書達理嫻雅善良的女兒,曾經的寧家大小姐,現在的寧妃,她也曾以為自己不會變。」
「寧妃雖然囚禁冷宮,心性也不曾改變,即使小公主的傷,也並不是她願意的。」
寧卿忽的仰頭看他,那神色充滿了冷酷和嘲弄:「武成王都沒有看出來。當日,她囚禁冷宮,假意滑胎,欺瞞過皇后——王爺當皇后三言兩語就能被糊弄么?那自然是有貨真價實的東西。」
慕容昕正在飲酒,不由一停,看著寧卿。
她緩緩道:「當日她宮中還曾有個太監——後來神秘失蹤,一直沒有找到屍體。」
慕容昕只覺喉間一陣噁心,不由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那便是說,那小產的血肉……」
寧卿舉杯一飲而盡,將酒杯倒扣在桌上,站了起來,看著他:「如你所想。」
他神色一震,眼前的女子神色堅毅,他剩下勸慰的話便再說不出口,不知道為什麼,在她面前,總有話不敢說出口,因為一旦出口,她彷彿便會消失一般。他滿滿斟上一杯。
「再等等。」他說,「聽說這裡的小曲兒很不錯。」他說完,便看著她,生怕她拒絕,但是她還是緩緩坐下了。
隨著他的話,一聲清脆的梆子聲,一個老瞎子出現了,背著一把二胡,正是當初在小酒館賣藝的老瞎子,一個乖巧的少女攙扶著他。
看到慕容昕的時候,少女的眼睛明顯一亮,再看到寧卿的時候又閃過一絲失望。
酒館裡面沒有人,但是慕容昕在,點了數支小曲兒,全是寧卿當日聽過的曲子。
她一手撐著下巴,一手端著酒杯,雖著女裝,卻有股風流儀態,明明他們坐的很近,但是慕容昕,卻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比過往任何時候都要遠。
他伸出手去,隔著桌子握住了她桌上的手,寧卿轉頭看他,她飲了一些酒,臉頰浮現動人的胭脂色,看的慕容昕心頭一動,他不是沒有想過,只要他想,他曾經有一百種辦法可以將她變成自己的人,但是他沒有。
寧卿的目光從他臉上緩緩移動下來,然後落在了那雙手上,他卻沒有動,而是緩緩伸出另一隻手,一對精緻的陶瓷耳環露出來。
和她曾經從寶珠那裡得到的那對一模一樣。
「我會給你,想要的一切。阿恆,留在我身邊。」他說。
「你會娶我嗎?」她平靜問他。
「給我一點時間。」他頓了頓,「我需要一點時間,說服我的母妃。」
她想起寧妃轉告她的那句話「除非我死,否則我絕對不允許我兒子娶一個女寵,或者,讓她老老實實留在他身邊做個暖床的女寵,不要再痴心妄想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她已經站起來,向外面走去:「很晚了,我要回去了。」
「阿恆,你怎麼了?」他對她突然變化的態度有些茫然。
她已經走上小巷。
慕容昕立刻追了上去:「我送你。」
「不用。」
「你突然怎麼了?」他伸手去拉她的手,卻被她避開,慕容昕神色一沉,按住她的肩膀,生生將她扳向自己:「你怎麼了?」
「我沒有怎麼。」她回答。
「你明明就有事。」
「沒事。」
「沒事為什麼是這樣的表情?」他不相信。
「你不相信,我也沒辦法。」她有一點小姑娘的彆扭和任性,轉過臉去。
他又捏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臉轉過去:「你要說清楚。」
「說什麼清楚?說不想嫁給你嗎?」她負氣冷哼,本來是想冷酷的離開,但是到底還是動了情緒。
寧卿伸手想要將他的手拍開,卻被他一手擋住,她伸腳想要踢他,然而他一個轉身,她已經靠在了小巷上,動彈不得。
她憤怒的看著她,像是一朵炸毛的薔薇,紅潤的嘴唇憤怒的鼓起,一雙眼睛幾分惱怒幾分壓抑的異樣。
他聞到她發間的清香,還有手上的觸感,一時心神動搖,不由得放緩了動作,低下頭去。
她的眼睛睜的那般大,他終於聽見她的呼吸,這一瞬間,他頓住了:「阿恆,我是真心想和你一起。」
他將手上的耳環戴到了她的耳朵上面,兩個碧綠的小墜子輕輕搖晃,摩挲著柔軟如黑幕的秀髮。
他看到她眼裡的危險,不由放低了聲音,低低警告:「我知道你的性子,阿恆,不要胡來,別逼我用我的法子。」
她忽的嘲弄般一笑:「你的法子?像這樣嗎?」
言罷,她踮起腳尖,柔軟的嘴唇觸碰到他的,他頓時渾身一震,再回過頭,她已經從他的禁錮下離開了。
小巷子深處只有幾個紙燈籠,她朦朧的身影立刻隱藏進去,他站在那裡,輕輕摸了摸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