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決絕
寧卿緩緩起身出列,華麗精緻的廣袖綉用碧色腰封緊束,長裙迤地,清水芙蓉,廣殿相應,丰姿儀態,一時無雙。
她緩緩走上台階,姿態步履無可挑剔,連最古板的翰林院老博士也眯了眯眼睛。
「太后召見她做什麼?」
「莫不是問罪?」
「聽說前幾日武成王一直在宮中陪伴太后,估計是要說他們的婚事吧。」
「她不是一個……么?太后怎麼可能同意。」下面一派竊竊私語的議論,不過寧卿已經聽不見了。
她走進了太和殿,眾人的目光齊齊掃過來,寧卿恍若未察,嫻雅莊重的跪下見禮。
太后讓她免禮起來,仔仔細細打量著她,又側頭看了一眼垂首而坐的寧妃,笑道:「你們姐妹出自一府,氣態卻是迥異不同。好孩子,過來讓哀家好好瞧瞧。」
慕容昕幾分擔憂幾分期待,笑意微露,看樣子事情並不像霜風說的那般糟糕,的確,只是死了些許僕役下人,日後報了仇,再招些回來便是了。
陳貴妃一旁低聲嘟囔:「哪裡不同,看著一樣可人嫌。」
寧卿便站起來,儀態天成,脊樑挺直,為著避諱她下巴略略收了點,眼睛自觀鼻樑。
太后又道:「抬起頭來。」
看罷,便笑了起來:「這模樣,真是可人疼。」她皸皮的臉上露出慈祥的笑意,「難怪哀家這小孫兒成日念叨。倒是真有幾分你父親的風範。」
一旁的常美人笑著稱是,附庸誇讚了好些話。
陳貴妃在一旁插不去嘴,急得咳咳連連。
太后看她一眼:「可是傷風了,咳嗽的這般厲害。」
陳貴妃秀帕掩口:「只是方才喝水急了些,不礙事。」
太后又問:「當年之事,確實叫你父親受了委屈,你們姐弟也受了不少苦。昨兒皇帝還說,真是虧欠你們寧家。」
寧卿拜倒,寧妃也慌忙出列,齊齊道:「妾身不敢。」「臣女不敢。」
太后擺擺手,示意她們平身,有寧妃站在一側,更加顯得寧卿卓爾出眾,一個弱風扶柳,一個英姿颯爽。
慕容昕很低的咳了一聲,漂亮的眸子露出一絲急迫。
太后臉上笑意更大,她本是存心晾著他一會,眼下看孫子是真急了,便看了皇帝一眼,緩緩道:「永旭年紀也不小了,是時候成家立業,你像他這麼大的時候,連老二都有了。」
太后先召了寧卿進來,又意有所指說了這麼些話,明眼一看便知道她是在明示什麼。
皇帝也隨著太后的目光去看寧卿,不理會身旁陳貴妃的急躁的各種暗示。
台下的女子顯然已經聽到一切,但是面色如常,毫無嬌矜之色,甚至連細微的觸動也不曾有,渾然一副處驚不變的大家閨秀模樣。
皇帝是見過她力辯北狄蠻人的架勢的,完全和貞靜柔順扯不上關係。
她實在不是皇帝心目中的理想兒媳,無論家世還是性子都不算頂好的選擇,加之還曾在北境為奴,就算曾得慕容昕庇護,曾經女奴確為事實,到底難免流言蜚語。
但顯然,和他相反,太后卻是樂見其成的。
他一時略有躊躇,沒有回應太后的話,只說:「母后說的極是。」
陳貴妃立刻接到:「妾身倒是有個極好的人選。」
皇帝皺眉看了陳貴妃一眼。她咬牙繼續:「那孩子不僅性子柔順,長的極好,書香世代,清白秀雅,太后見了一準喜歡。」
皇帝道:「此等大事,還得孩子喜歡才是。」他這話已經向著太后了。
陳貴妃還是不肯放棄,鴻儒太史的女兒,楊家在朝中盤根錯節,佔據大部分中立派系,實在是上好的人選,她假意笑道:「說到這相看佳人,陛下莫惱,還是要女子看女子的眼光更清透些。」說罷意有所指看了眼寧卿。
太后立刻順著話往下接:「恩,依哀家看,這寧丫頭就不錯,站立如松,氣質磊落,長的也是討人喜歡。」
慕容昕沒忍住一下笑了,笑的陳貴妃胸口一堵。
「太后!」她做出一副不得已而且為難的樣子,「有些事您有所不知。」
太后正要問話,卻看方才進去就診的溫怡被兩個嬤嬤牽著走了出來,一歪一扭,臉上還是紅紅點點,精神卻是好多了。
寧卿跟著轉過去,面色不由一變,寧妃極小聲寬慰道:「方才用了豆腐,臉上有小毒,已經無妨。」
溫怡走過來,看見母親站在那裡,本能就想走過去,但寧妃輕輕搖了搖頭,她便站定了,小嘴扁了一扁,沒吭聲。
太后溫聲喚道:「溫怡,到皇祖母這裡來。」
溫怡明明是不願意的,怯生生看了母親一眼,又慢慢走過去。
太后拉住她細細看了看,贊道:「不到兩歲的孩子,竟然這般堅強,溫怡,真是好孩子,唔,祖母賞你,一盒小點心怎麼樣?」
溫怡面色一變,長睫毛一抖,到底是孩子,淚珠兒便緩緩匯聚在眼眶中。
寧妃身體微僵輕輕咽了口唾沫,寧卿低聲問道:「阿姐,怎麼了?」
「先前皇后的宮人也送來過小點心,常常已經變味,但是不得已還是要吃下去……這孩子,是怕了。」
寧卿心頭一怵。
「姐姐為何不告訴陛下。」
「我本仰仗陛下憐憫苟活,每一次求情,都要用在刀刃上。這般小事,皇后只要推說下人不懂事,以後,也不能次次祈望陛下做主。」
「欺人太甚。」
寧妃輕輕嘆氣:「寧家一脈,自父親走後,如流水浮萍,即使刀俎在身,也只能任之為之了。幼今年少,若他有一日入朝,那情況也許好些。阿妹別擔心,我已經習慣了。」她說到這裡,忽的頓住。
寧卿看著她期望的眼神,已然明白她所想,果真,她緩緩說道:「但如果你和武成王……那自然也會不同。」到時候,有了陳貴妃做後盾,皇后自然顧忌,其他趁機想踩一腳的人也得掂量掂量一下自己的份量。
寧卿沒有說話,良久,嘆了口氣:「阿姐,我沒有那般的福氣。」
太后將溫怡攬在懷裡,這才看向陳貴妃:「什麼事?若是這孩子在北境的事,哀家恐怕知道的比你還多才是。」她看著寧卿,眼裡帶著憐惜,「這樣的好孩子——是永旭的福氣。」
陳貴妃轉頭去看皇帝,他亦是不置可否的模樣,顯然是由著太后的意思,她銀牙暗咬,正要說話,慕容昕端了一杯酒過來,並不是正統的拜見,而是帶著撒嬌的賴皮:「孫兒多謝皇祖母做主。」
他眼睛看著母妃,堅定無比。
陳貴妃氣的幾乎吐血,義甲在衣袖差點划拉出絲線,真是個有了媳婦忘了娘的白眼狼。
她強擠出笑臉:「太后,您就聽永旭這孩子瞎說,這情人眼裡出西施,就是個鐘無艷也能看成夏迎春。北境的事情,實在不宜在這壽宴上張揚,別的只不說,就曾經寧小姐屈身女閭,那是什麼所在,陛下也是知道的。將來永旭就番,這一方之主,女眷的榜樣……」
太后被她的話引了過去:「女閭里也各有不同,寧小姐是在浣衣院,都是清白的辛苦事。」
陳貴妃順勢加油:「四千千男子之中,就是在浣衣院——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況且寧小姐又生的這樣『可人疼』——哎。」她意味深長嘆息了一聲,做出憐憫的意思,「也是作孽。」
太后一時頓住,憐憫的看向寧卿。
慕容昕放下酒杯,沉聲道:「母妃!」
「皇家血脈不容有損。」陳貴妃拋下高高的帽子,語重心長道,「這些年,你一直在外征戰,也不曾好好侍奉在你父皇祖母身旁,更沒有機會好好見過長安國色天香的閨閣千金。眼下,是該定下,但是,何必這般著急——」
慕容昕看著陳貴妃:「兒臣生在長明宮,長在長安城,戰在安北城,潛行北狄原,萬般繁華,曾一一親覽,千般風景,已盡入胸懷,而今,留下的,也就這一人爾。您不喜歡阿恆,不過是因為她曾經落難女閭,但是如果您真的認真去查過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那您一定不會驚訝兒臣的決定,在孤注一擲的時候,在背腹受敵的時候,在兒臣毫無把握的時候,甚至在兒臣被刺殺的時候,陪在兒臣身旁的女人,只有她。不問結果,不問富貴,甚至不問生死,就算她並沒有美麗的容貌,也沒有倨傲的家世,只是一介不起眼的民女,她已經得到了我的承諾。此生——非卿不娶。」
他緩緩走過去,站在寧卿身前數米,跪地叩首:「皇祖母,您曾經說要賞孫兒一個禮物——」
陳貴妃幾乎不顧的喚道:「永旭!」她喘著氣,帶著一絲掩不住的厭惡的妥協:「如果你整的喜歡,母妃會向你父皇求旨,作為側妃吧。」
她做出了自己能給的最大的讓步:一個已經沒有家世蔭庇的落魄小姐能成為當紅的親王的側妃,那也是極為尊崇和提拔的身份了。
太后淺淺舒了口氣,這個決定她也是覺得可以接受的,從陳貴妃的角度來說,她的顧慮也並非毫無可取之處。
寧妃低低的喊了寧卿一聲:「阿妹。」還不去謝恩。她後半句話還沒說出來,便頓住了,寧卿半垂著睫毛,眼眶中有晶瑩的水光,那些瀲灧的光芒在她眼眶中緩緩打轉,就是不曾落下。
慕容昕道:「兒臣要她做兒臣的正妃。唯一的正妃。」
陳貴妃氣極,幾乎再也顧不得,張口便要將那還未最後確認的秘密說出來:這個女人根本不能生養,但是從安北城帶來的那個大夫只是一面之詞,她也不可能在這時候要求太醫驗明正身。
皇帝終於開口了:「好了,此事便如此定下。永旭,男兒切不可感情用事,當以天下為大業。」
慕容昕還要說話,皇帝已經揚手示意他安靜。太后的盛宴,皇帝不想有任何不愉快,況且,一個無足輕重的側妃,的確也是他可以接受的。
慕容昕吸了口氣,生生忍住,來日方長,他會有很多法子將她從側妃變成正妃。
這般輕描淡寫的賞賜,這麼一群執掌生殺奪予的局外人,他們當著她的面討價還價,議論著她,爭奪著她,和曾經,在女閭裡面那些投壺討賞的兵役沒有任何區別,沒有一個人會顧慮她的看法,甚至,就連那個還在地上的人,可能也並不曾真正明白她曾經說過的話,然後,就這樣隨隨便便決定了她的後半生,妄圖將她帶入她最厭惡的爾虞爾詐和深宮夢魘中。
寧妃對這個結果差強人意,但還是可以接受的,她輕輕推了推妹妹:「妹妹,還不去謝恩。」
呵,謝恩。寧卿抬起頭來,巨燭的微光照射在她波光瀲灧的眸子里,恍如流淌的水銀,她俏生生站在那裡,明明是讓人不能逼視的艷麗,偏生讓人生出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的傲骨。
她緩緩走上前去,拜倒在皇帝面前,額角觸地,沉悶的一聲,莊嚴而凝重。
「陛下,當日您平反寧家時曾經對臣女說過,如有所求,盡可提出。臣女此下有一求,還請陛下允諾。」她抬起頭來,光潔的額頭已經泛紅。
慕容昕神色一振,他怎麼沒想到呢,他嘴角頓時露出一絲笑意。
陳貴妃深深吸了口氣,皇帝也微微皺起眉頭,難道此女竟也有此不自量力的野心,然而君無戲言,他還是說道:「你說。」
寧卿跪坐於太和殿冰涼的地板上,挺直脊背,恍若對庭辯論:「臣女生於長安,太史博士鴻大人開蒙,也曾跟隨父親添墨謄書,不求聞達於女學,只求修身養性未來相夫教子。后因故沒入女閭,不敢一日忘卻父親教會,謹慎自身,荊釵布裙,粗服蓬髮以求自保。后北狄來襲,僥倖遁入安北城,雖然愚鈍,但曾在北境修羅暗部下面歷練,並幸得武成王賞識,建立女軍,在北境最後一戰中,僥倖曾有些末作用。后隨武成王大都潛行大都,之後南下碧雲書院,幸得碧雲書院院長夫人教誨,習得布兵排陣的微末技倆。而今,既然已經出師,臣女懇請陛下,允許臣女替父盡孝,為陛下的盡臣女拳拳之心。」
她緩緩站起來,伸手拉起頭上晶瑩剔透的海珠,隨著海珠的落下,失去束縛的秀髮全部如瀑布一般落下:「臣女身份微末,永和之後,便再也不是長安城中拈花刺繡的閨閣弱女了,只求陛下允許能在邊境荒城守衛大烮。而今,就連這頭長發,也便——沒在那麼重要了。」
眾人尚未明白,只見寧卿縴手反轉,一把小小的金剪翻轉出來,慕容昕猝不及防,衝上前去,已經遲了,一大縷烏黑美麗的長發已經落下。
場中一時靜寂。
慕容昕看著那縷緩緩落下的長發,手指僵硬,他難以置信的看著寧卿,然後很輕很輕的問了一句最愚蠢不過的話:「那個正妃的位置對你如此重要嗎?」寧為玉碎,不為委曲求全,他們明明可以從長計議的,明明可以有很多方式……
寧卿看著他,微微一怔,繼而嘴角浮現一個嘲弄的笑意,她眼底那份糾結和愧意繼而褪去:「是。」
他的眼睛一下變得黯淡無光,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裡面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