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離恨恰如青草,更行更遠還生(下)
「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矣,此水幾時休,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秋日的餘暉下,散學的孩子追鬧著,在田間大聲吟唱現學的詩作。稻穀已收盡,麥子還沒種下,田間里空曠一片,站在高崗上便可看到遠處村莊的炊煙鳧鳧。風已經有點寒意了,葉子在枝頭呆不住,一片兩片地紛紛飄落。
是因為孩子們的吟唱嗎,還是因為秋天的蕭索呢,莫雨兒莫名地生起一縷悲傷的情緒。
「雨兒!」一件厚實的外衣輕柔地披在身後,莫雨後回首,是娘慈愛的笑意。」娘親,你怎麼尋到這裡來了?」
「在屋內久等你不歸,不放心,也是想出來走走。秋涼襲人,雨兒的身子單薄,可不要大意。」
「嗯!」柔柔地依進娘親的懷抱,莫雨兒微閉雙眼,嗲嗲地說:「多謝娘親!」
「雨兒,程公子今日又託人來提親了。」莫夫人小心翼翼地說,「他其實是位不錯的公子,為人風趣、體貼,很懂世禮。」
懂世禮嗎?要不是娘親在面前,莫雨兒一定會流露出不屑的笑意。不知從此時起,程夫子討起了娘親的歡心,賣弄才華,引經用典,他本是江南第一才子,身就風流倜儻、風度翩翩,自然讓娘高看一眼,可是這與她有關係嗎?
見女兒沒有應聲,莫夫人又接著說:「難得程公子還才華出眾,不入俗流,在這清冷的鄉間做一個學堂先生,也盡職盡責,他到是位真正的君子。」
「娘,我不招賢納士的。」他是君子又如何?
莫夫人一愣,嘆了口氣,「雨兒,其實在這鄉間嫁位先生,種花植草,天長地久,你就會品到,這才是真正的幸福。」
也許吧!如果這位先生姓向名斌,那麼做村婦做商妻,她都會覺得幸福的。可惜不是,那麼,她就不能做到。
輕笑地沖娘親堅起一雙玉蔥似的手,「娘,你看我這雙手,會做衣,會畫畫,會寫字,卻不能種草種花,不能洗衣納鞋,不能做飯熬湯,簡單的日子也會被我弄複雜的。娘親,你就留我在你身邊禍害你行了,別人,你就放過吧!」
無奈地看著著雨兒的笑臉,除了嘆息還能做什麼啦!莫夫人撫著女兒秀麗的面容,這麼的美麗靈秀,卻為何有一顆蒼老的心呢?」好了,娘不再提這件事了。雨兒,你是不是無法忘記向王爺。」
一聽此話,莫雨兒的笑意忽然就象被人抹去般,黯然地看著暮色中的田野,喃喃地說:「娘,離開他,並不是我們之間有了改變,而是身份,命運讓我無力反抗,現在,除了回憶,我還能做什麼呢?」畢竟大哥曾經疼她入心、入骨。
莫夫人被雨兒這句話說得心生疼生疼的,「娘明白了,只是娘不捨得你呀!現在還有娘陪著你,日後,娘走了,你一個人該怎麼辦呢?」
莫雨兒惶恐地抱緊娘親,「娘,不要亂說,你怎會離開呢?我一定會好好地照顧你的。」
莫夫人又想嘆息了,看看天色太晚,紅葉在田埂上急急地尋來,她拉著雨兒轉身,娘倆慢慢地朝家走去。
「昨夜,我夢到你爹和你兄長,他對著我流淚,說想念我們娘倆,老爺說他們在那邊過得很好,雲鵬也娶了親。」
莫雨兒擔憂地看著娘,她神色間有絲欣慰,「娘,你還好吧!」
莫夫人點點頭,「好呀,其實不要把生老病死看得過重,一切都是命數,不是想看著雨兒能開心,娘覺得如過去和老爺、雲鵬團聚也不錯。」
夜深重重,莫雨兒在床上仍是翻來覆去地無法入睡,腦中一遍遍地回味著娘親講的話。對於娘親,自已是否是個拖累呢,相親相愛的一家人,生生死死地在一起,想必是人生幸福的極致了,但是人生在世,十有**不如意,總有人先行,總有意外,不能逃,不能避,只有咬著牙去面對。娘親在父親、兄長離開后,自閉心神,一定傷心到極點,但要念著她才活在這世上,這些年,娘一定很辛苦很辛苦。想到這,又是自憐,又是不平,莫雨兒隱忍了多日的淚,再次泛濫。
哭哭想想,想想哭哭,也不知到了幾更,才迷糊睡去。
「小姐,小姐,你快醒醒。」紅葉驚惶失措地叫喊著,從門外沖了進來,看見莫雨兒還在睡著,不禁放聲大哭,「小姐,大事不好啦!「
莫雨兒被哭聲從夢中驚醒,看見床前,紅葉哭花了一張臉,再看看窗外,已見天亮,「怎麼了?」
「小姐,夫人她,夫人她走了。」紅葉急得語無倫次。
「去哪裡?」莫雨兒盡量用平靜的語調問道。
「不是呀,小姐,夫人她死了。」
「亂講!」莫雨兒臉一下變得慘白,她快速地穿衣下床,「昨晚夫人不是還好好的嗎?」
「這是真的呀,小姐!」紅葉哭得氣都接不上來,莫雨兒雙眼一閉,差點跌倒在地,她穩住心神,奔向娘親的房間。
莫夫人的房內已擠滿了人,柳俊跪在床前,老淚縱橫,其他人也是哭聲一片,看見莫雨兒進來,人群讓出一條道。
卧床上,莫夫人雙眼緊閉,面容寧靜,嘴角帶笑,「娘不是分明在睡著嗎?你們胡說什麼?」莫雨兒厲聲訴道。
「小姐!」柳俊顫微微地上前,「夫人她是在夢裡走的。」
「不,」莫雨兒拚命地搖頭,她不信不信,昨晚娘還陪著她嘮了許多家常,她怎可能就那樣走了呢?
探手抱起莫夫人,身軀已微冷,她忽地天眩地轉,一口血噴涌而出,她跌倒在床側。屋內一時,哭聲喊聲,亂成一團。
「小姐!」看見莫雨兒幽幽地醒來,紅葉驚喜地含淚笑了,她回身喊道:「柳大爺,小姐醒了。」
突來的變故,讓柳俊也失去了往昔的從容,他許久才回過神來,急步上前。莫雨兒的淚無聲地從眼眶裡急湧出來,朦朧中,看著床上面容栩栩如生的娘親,心痛如鉸,娘好自私,她去那邊和爹爹、兄長團聚,又把她獨自丟下,為什麼,為什麼?
氣結於胸,她忽然一頭向牆角撞去,不行,她要去找娘問個明白?
「小姐!」柳俊驚恐地大叫,一把攔住莫雨兒,「你不要嚇小的了,小姐,這個時候,你一定要撐起來,無論怎樣的悲痛,現在最重最重的,是要讓夫人安心下葬呀!」
看著從娘親兒時,便跟隨在身側的老總管,莫雨兒終於哭出聲來,「娘,她又不要我了,不要我了。」
「沒有,小姐,夫人她從醒過神來后,便一直儘力撐著,讓小姐安心,處處為小姐著想,她只是如油燈般,已燃盡了,不然,她怎捨得丟下小姐?」柳俊哭著安慰小姐,雨兒小姐年輕的命怎麼象浸在苦水裡般,好可憐!
「真的嗎?柳俊?」莫雨兒絮絮地重複著。
「當然,小姐,夫人病了多年,能醒來,不是奇迹嗎?以後又很快起身,行走,你不覺得不容易嗎?小姐,你要好好的呀,老爺和公子的墓在京城,你還要好好地把夫人送過去!」
是,莫家的祖墳在京城,她是不能把娘孤憐憐地扔在異鄉。莫雨兒悠悠地摸向娘親,「娘,我現在不怨了,你是沒有辦法才丟下雨兒的。如你地下有知,一定要和爹爹、兄長開開心心地過。」把臉偎進娘親的懷裡,雖已沒有溫度,但這一刻還能觸到娘,看到娘,「你放心,雨兒一定會好好地把你帶回爹爹的身邊。」
柳俊聽了小姐的話,終於把心款款地放進了肚子。看莫雨兒稍稍有了點理智,他抑住悲傷,說道:「小姐,夫人在此不宜多留。儘快回京城,找師傅做法事,把夫人妥善安葬。還有,」他難過地看了一眼夫人,「這一路回京,路途遙遠,夫人的遺體要火化后,才能成行。」
莫雨兒哽咽地點點頭,她懂的,其實是否火化,她到不會多想,最後一切都是歸天塵土。
「好,你去請法師過來超度吧!火化后,我便去京城。」
柳俊不禁讚歎地看了一眼冷靜的小姐,「小姐,我這就去。去京城不要擔心,我會好好照應小姐的。」
「不,你年紀也不小,這樣的遠途,實在太辛苦。」
柳俊急了,「小姐,夫人是柳俊從小看著長大的,你怎能不讓小的送最後一程呢?」
「可是,華兒在這安了家,你以後也要在這邊養老,而我以後……」娘不在了,她也就沒有理由呆在這裡了,她的以後可能是要伴青燈經堂。」以後,我也許不再回這裡,何苦來來回回呢?」
「那又怎樣呢,小姐,難道柳俊承受不起嗎?我老了,能為小姐做的也有限,就讓小的好好送送夫人,好好照應小姐吧!」
莫雨兒抽泣著點頭,「那麼,就麻煩柳俊了。」
主僕二人含淚而笑。
馬車停在院內,行李也已就緒,即將出遠門的紅葉掩飾不住內心的興奮,這是去京城呀!莫雨兒用紅色的絲錦小心地紮好裝著娘親骨灰的罈子,緊緊護在懷裡,只三日,她已形銷骨立,象換了個人般。最後一次環顧四周廣漠的田地、潔凈的院落、樹木,田埂上有個落莫的身影不舍地看向這裡,那是程夫子。她的目光沒有多作留停,現在的她再沒有多餘的心情為別人擔憂了。
她要去京城了,只是這一次,只有她一個人。莫雨兒悠悠長嘆,紅葉拿過披風為她繫上,天氣冷似一天,寒冬要來了,如果路的盡頭,是花木扶疏的春該有多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