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賈敏帶著丈夫孩子一起回娘家,跟她在水鏡里瞧見女兒進榮府的情景差別忒大。
娘家人各個禮數周全,下人們各個守規矩,甭管她們是否心甘情願,總之這仗勢很讓人滿意。
她帶著兒女歸來,與男人們的衣錦還鄉也不差上什麼了。
這輩子珠哥兒他媳婦李紈可沒做寡婦。她有丈夫敬愛,更有個康健的兒子。
雖然依舊略顯木訥,不愛爭鋒掐尖兒,可為了兒子,就不會一味容讓鳳姐兒搶在她前面——她知道丈夫在揚州極得姑父姑媽照應,因此待賈敏自是十成十的真心實意。
賈敏跟前不缺人奉承,李紈便留心起黛玉。姑媽跟家人說話時,她便陪著黛玉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
至於鳳姐兒早早打聽了姑太太的脾氣偏好,知道姑太太眼裡不揉沙子,這會兒也不會特別搶風頭。只是抓空說上一兩句笑話,換得滿屋笑聲便見好就收。
看見鳳姐兒,賈敏倒覺得這丫頭心明眼亮,又夠膽量能下狠手,若是讓她得了恣意妄為的機會,只怕天都敢給你捅個窟窿,但若是有人能牢牢壓住她,令她不敢不謹慎言行,也是把管家理政的好手。
她想著不如~調~教一二,讓鳳姐兒管好大哥那一房便是。
賈敏本就打算璉哥兒和珠哥兒一武一文,互為依仗,一起撐起榮國府,不求位至公卿,賢達天下,能保住全家的富貴前程足矣。
珠哥兒天賦本就不錯,只要稍微扶一扶,自己就正經上道了。
至於璉哥兒卻是要下些狠手,好生歷練一番——父親昔年舊識的家眷之中,她可還有好幾個頗為合得來的姐妹呢,史家的兩位太太跟她也挺親近。丟到大營中好生歷練幾年,上頭又有人照應,也不愁璉哥兒不出息。
唯獨這個寶玉,她真是一點都不樂意用心。尤其是寶玉跟著一眾女孩兒進得門來,賈敏的臉色瞬間就淡了下來。
老祖宗賈母瞥見通身服飾比周圍姐妹更鮮艷幾分的寶玉,她也眯了眼:這孩子!
女兒女婿過府,孫女兒們今日都沒上課,而是早早等在了後面的房子里,只等長輩們說完話她們好上前拜見。
寶玉本該跟著兩個哥哥在前面書房拜見姑父林海的,這會兒偏偏跟著姐妹們一起到來……
她還沒糊塗,知道兩個兒子都指望不上,丈夫留下的人脈兩個兒子接手后這些年已經沒剩下什麼,只看平時跟自家往來的太太們身上的誥命品級,她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好在孫兒們各有所長,可年紀都小,將來仕途前程都得讓女婿出面扶上一把;兩個兒媳婦在京城誥命之中混得如何,她心裡亦是有數,因此孫女兒們的姻緣只怕要大半落在女兒身上。
賈母固然疼愛寶玉,但和其餘幾個孫兒孫女們的前程,以及女兒女婿的好惡加在一起比較,寶玉此番的「不規矩」引來了老祖宗的不滿,更是要惹來一頓訓斥。
偏偏王夫人也不大樂意:她向來溺愛小兒子,卻不願意兒子在這個時候……讓她更沒顏面。寶玉明明應該到前面見他姑父去!
賈敏餘光一掃,便知道母親和二嫂心思如何:這也是她最為怨恨的地方之一,她們哪是不懂禮數不說規矩了?只是寶玉與女孩兒親近,橫豎寶玉不吃虧罷了。前世她們不是吃定了自己的黛玉逃不出她們的手心?
話說回來,這一世珠哥兒還在,無論是母親還是二嫂都絕不會把寶玉再視作心尖兒命~根~子。只要她活著,母親也不會無視她的好惡而太過偏心二哥這一房。
賈敏這邊心思都過了好幾個來回,而寶玉還進門后竟然都沒行禮,目光直落在黛玉身上,目不轉睛了好一會兒——終於讓實在瞧不過去的探春扯了把袖子。
黛玉在這灼灼目光之下已然低下了頭,默默地靠在了母親身邊。
經過甄寶玉那一出堵門,她對直愣愣地專註於自己容貌的男子全沒一點好印象。
而寶玉在失神良久之後,才回過味兒來,這屋裡已經落針可聞有一會兒了。
賈母的語氣也不復剛才那般輕鬆隨意,「痴病又犯了不成?還不快來見過你姑母?」
她早知道女兒不喜寶玉。
寶玉只得先見禮。
一眾姐妹們在他之後齊齊上前拜見。
賈敏給女孩兒們送上見面禮,至於寶玉,她則笑道,「給你預備的見面禮在你姑父那邊,你且等等。」子不教父之過,跟個不懂事的孩子計較也沒意思。
寶玉不以為意,王夫人卻聽得出弦外之音,那臉色也越發難看。
好在賈敏並無糾纏之意,這會兒便拉著迎春探春惜春細細問起話來。
屋裡女眷們閑話,寶玉有點無所事事,又不捨得離開,好不容易抓個空,便坐到黛玉近前詢問道,「妹妹好生眼熟。」
周圍多少眼睛再瞧著,黛玉不好頭回見面就給表哥沒臉,便笑道,「我長得最像父親,寶二哥自然瞧著眼熟。」
寶玉再怎麼臉皮厚,也說不出「我早忘了姑父長什麼樣」這種話,於是訕訕道,「也是。」又問,「妹妹不如住在府里,府里姐妹們多,咱們正好親香。」
寶二哥你沒聽我母親說話嗎?我們在京城歇上些日子就得回江南!
只是父親官位雖已定下,卻還沒得正經旨意,黛玉自然不好在這等場合里解釋,只得道,「多謝寶二哥。只是多年未曾回京,母親要帶著我們往親朋故交家中走動一番。」
黛玉總讓他總有種莫名的熟悉,寶玉脫口而出,「京里多少俗人,你……」說到這裡連忙收聲,「咱們一起讀書說話不是更好?」
黛玉笑而不答,心道:怎麼叫寶玉的都有點煩人。
萬幸現在寶玉並不是眾人的中心,他姑媽賈敏才是。他失言,壓根就沒幾人聽見。
在榮府用過飯,賈敏一家子才告辭,寶玉站在門邊眼巴巴地望著載著林妹妹的馬車逐漸遠去。
他這副依依不捨之情,落在賈珠眼裡,惹得這位二房長子悠悠一嘆:二弟這痴病又犯了。知慕少艾嘛,見人家黛玉表妹容色非凡便自顧自地熱切起來。
看樣子,還是一頭熱……
反正他是不打算成全二弟的一片熱忱之心。二弟若能迎娶黛玉表妹自是好事一樁,不過平心而論,二弟配不上人家,姑父姑媽也瞧不上……
思及此處,他忽然擔心起母親琢磨些有的沒的……今晚得提醒下自己媳婦兒。賈珠下定決心,立即帶著寶玉扭頭邁進大門。
黛玉年紀不大,卻頗能沉得住氣。回到家裡換了衣裳,還想等爹娘說過一輪體己話,借著來逗弄弟弟的機會,再跟母親學學舌。
賈敏也是喜憂參半,回到家裡讓丈夫林海安撫了一通,精神振奮之餘想跟他聊聊自家的前程,再扯些閑話,外面大丫頭來報:大姑娘來了。
父親晚上若無要緊公務,都是跟母親在一起的。
黛玉這會兒跑過來也存著順便跟父親告個狀的心思。畢竟母親能攔住不曉事的太太小姐,但各家煩人的公子,她想眼不見心不煩還是得請父親出手。
黛玉在人前倒是成熟穩重,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在爹娘面前……準會現了原形。她也是很會抱怨的。
黛玉兩手各自挽住爹娘一直胳膊,苦水飛流直下,「我最厭煩那一瞧見我模樣就衝過來要結交……的了。」
賈敏深恨前世只知道把女兒養在深閨,結果害她沉迷於寶玉的柔情之中不能自拔。
這輩子她除了給女兒精挑細選了一眾手帕交,還時常帶女兒出門走動。鹽商的子女年紀小,心眼卻不少。五六歲的姑娘和少爺都懂得奉承黛玉,一來二去黛玉耳根子也「立」了起來。
等閑甜言蜜語她已然不會動容——聽著越好聽的,往往也最靠不住。
卻說今兒寶玉那番話之中,真正讓黛玉生氣的還是那句說她跟母親出門就是去「會俗人」——那母親和我不也一樣俗不可耐了?那你還要跟我一起讀書說話做什麼。
反正黛玉這會兒看寶玉哪裡……都不怎麼樣。
聽了女兒的抱怨,賈敏嘴角一抽,「你那寶二表哥並非一無是處。你說他哪裡不成也不能說他的容貌。」
黛玉瞪大了眼睛。
林海及時開口解釋,「你母親那麼多娘家兄弟子侄,唯獨你這個表哥容貌最像你外祖父。」
母親和外祖父最親!黛玉忙歪著腦袋,靠在母親身上撒嬌道,「女兒失言了。」
幾乎是同時,榮府二房王夫人也在順氣:她氣得胸悶,可連吃了小姑子好幾句話,當時便反駁不成,現在想翻舊賬就更沒人替她撐腰。
她深知婆母和丈夫都站在小姑子那邊:誰讓人家勢大!
晚上,賈珠便聽妻子說太太不大爽利。
賈珠忙問,「請沒請大夫?」
李紈答道:「太太跟前的周嫂子說是舊疾,用些丸藥就好。」
那就是沒病,見到姑媽心裡不痛快罷了。母親跟姑媽合不來,又不是什麼秘密。當然,賈珠若是拎不清,他也得姑媽的青眼,更不到姑父真心的栽培提攜。
賈珠果然道:「這些日子你留心些……太太那邊的閑話別讓人抓空往外傳,總之辛苦你了。」
李紈笑道:「大爺這說得是哪裡話。」想了想,便坐在丈夫身邊低聲道,「是寶玉跟著妹妹們過來拜見姑母,姑母臉色便不大好。最開始那會兒,咱們太太問黛玉女紅功課,姑母都還是笑盈盈的。」
賈珠還有什麼聽不明白的?他當著妻子也無意替母親遮掩,「太太這是何苦。」又囑咐道,「得了閑,就去姑母那邊瞧瞧。過些日子,我還是要南下。」
李紈有些不舍,卻也明白道理,「大爺前途最是要緊。」
卻說王夫人氣悶了幾天,終於得來了個好消息:她妹妹妹夫一家要進京了!
盼來盼去,好不容易又從管事嘴裡得了信兒:姨太太姨老爺一家子已然下了船,回到自家宅子里安頓一番便來拜見呢。
王夫人都備好了衣裳,正等著跟妹妹敘舊。周瑞家的先低眉順眼地進門,都不敢瞧她太太的臉色,而是垂頭道,「姨太太和姨老爺給姑老爺遞了帖子,如今一家子正往姑老爺家去。說是……」
王夫人聲音都有點啞,「說是什麼?」
周瑞家的小聲道:「說是得空就來。」
王夫人險些把手邊茶盞刮到地上:小姑子那裡就無需「得空」!這還是一家子呢,就分出了遠近貴賤,還不知道林海下一任去向就這樣獻殷勤!
可惜王夫人的態度,薛桓不怎麼放在心上:若是賈政靠得住,能像林海這般仕途遠大,薛桓也不會吝惜,必要仔細奉承。
薛家太太又連連犯錯,如今說話也不大管事兒,便乾脆讓丈夫一力做主,雖然她也想先見見姐姐。
說來不巧,這一日林海和賈敏都有應酬。
一路舟車勞頓,薛垣略有不爽利,卻也無需誰來照顧,於是便乾脆讓妻子女兒出去逛逛。
薛家太太果斷帶了女兒去榮府探望親姐姐。於是在薛家進京的第二日,薛家太太還是和女兒一起進了榮國府。
這一日迎春姐妹們都去上學了,偏偏寶玉又「逃學」在家,聽說姨母上門,便又直奔內宅想見見另一位表姐妹。
寶玉寶釵頭次見面,寶玉覺得這個姐姐不眼熟,卻很是面善,於是見禮寒暄過後他便道,「姐姐可要在京里要待上些時日?不如常來和姐妹們讀書作伴?」
寶釵心說這位表弟果然有些痴病,寧府榮府的姐妹們她還沒見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