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來到杭州,黛玉也不孤單,她認識了不少新姐妹。
杭州的官家小姐只會比揚州更多,她們的父母品級也更高,畢竟浙江巡撫衙門就在杭州。
原先相熟的小姐妹雖然也隔得不遠,終究往來不如以前方便了,像是互吐苦水這種事總不方便明明白白寫在信上。
聽女兒嘀咕,賈敏也很是無奈:她自己的手帕交也天各一方,每年運氣好才能通上幾回書信,像小時那樣見面說話……真不用肖想。
跟母親說了些閑話醞釀一下,黛玉終於說起最近的心事,「母親,姜家二姐姐有些……最近總邀請我見面說話呢。」
現任的浙江巡撫便姓姜。黛玉口中的姜家二姐姐正是姜巡撫的嫡出二女兒。
賈敏便問,「是單請你一個,還是請了許多小姐妹呢?」
黛玉微微鬱悶,「怎麼會只請我一個呢?」拒絕都沒借口呀。
往往官家太太們的應酬往來,都是太太們坐在一處說話,而放女兒們三三兩兩地到院子里閑逛。
賈敏又有意讓黛玉多交些朋友,尤其要讓她有自己的主意,更曉得往來結交的分寸,因此女兒與誰家姐妹親近,她一直都沒主動過問。
自打甄寶玉堵門之事一出,夫妻倆特地安排了兩個手底下有些功夫的丫頭陪著黛玉,出行的車夫和長隨亦是重金請來的退伍老兵,如此安排之下,夫妻倆不擔心黛玉在杭州城中夫妻倆的眼皮子底下還能出事。
賈敏越發好奇,「難不成你跟姜家二姑娘……合不來?」
「就是說得來……我才愁呢。母親,」黛玉挽住母親的胳膊,「跟姜二姐姐一起說話,總能碰見她二哥。她二哥也不獨跟我說話……」
她也怕自己想岔了,可但凡有男子對自己獻殷勤,她總想先問問母親。
「就是每回都跟你多說幾句?」
私會男子自然不成,但是眾目睽睽之下,一群小姐妹玩耍說笑之際,遇見其中一個姐妹的兄弟,難不成還要轉身走開?
彼此行禮問好也是應該的。
賈敏覺得姜家既然存了結親的心思,應該不至於做出些真正讓人不快的事情。
果不其然,黛玉嘀咕道,「怎麼能呢?行禮后就各自走開了啊……只是遇見她二哥的次數未免多了些。」
這般行事便是讓人挑不出理來。
巡撫的次子今年十五,年紀輕輕卻是前回的案首——只是比黛玉大了四歲多。
女兒總與姜二姑娘往來,巡撫夫人哪能一無所知,賈敏揣摩著,這位夫人大概心裡也取中了黛玉,卻覺著還是該再熟悉一些,提婚事更為妥當。
老爺升了官,自家女兒真正就是「一家有女百家求」。
賈敏頓時喜憂參半。
話說其餘太太們未必不對自家黛玉動心,但老爺的年紀和品級都擺在那裡,家世才學配不上的……自是閑話休提——能與自家經常往來見面的,至少得五品往上,這樣的人家總有自知之明。
賈敏便試探著問,「你可厭煩他?」
「那倒沒有。就是……」黛玉有些不好意思,「他們見著我,就總瞧我。我有些不自在。」
賈敏抱著女兒就笑了。
上輩子二嫂不愛帶女兒出門,其實她心裡最是知道,縱然黛玉是喪母長女且身子不好,但見了她模樣便樂意迎娶的男子,甚至是出挑的男子都大有人在。
畢竟是二嫂,還是珠哥兒的親娘,她不好大喇喇的喊打喊殺,但這輩子你在我的黛玉面前永遠都不敢擺起長輩的威風,時常還要看我女兒的眼色,這仇我就算報了一半。
憑賈敏的眼光來看,珠哥兒雖然聰敏好學,但極大可能止步三品——因為老爺有言在先,靈氣這東西實在是羨慕也肖想不來,珠哥兒什麼都好卻是欠了這一份靈氣。
賈敏聽得出丈夫的弦外之音:珠哥兒縱然充分準備,殿試二甲中游也是極限了。
須知做官有兩個坎兒,一個是五品,一個是三品,絕大多數都倒在了這兩大坎兒之上。五品時若是人脈過得硬,邁過去並不難;但說能越過三品,做到二品官……這已然是封疆大吏了,不能只講人和,更是要看一看天時。
話說本朝的封疆大吏最差的殿試名次也在二甲前列,至於能官居一品的人物,大半能入閣,九成九都是翰林出身。
至於那破格擢升的例外,賈敏在地府捧著水鏡,聽父親敘述那前世朝堂之事,偏巧還真知道一個,但那位是武官……
也就是說作為文臣,科舉名次定終身,乃是至理真言。
珠哥兒支撐家業足夠了,但二嫂若想讓兒子光宗耀祖,給自己也撈得個不亞於母親公國夫人的誥命……那是白日做夢。
賈敏是想著給女兒從世家子中挑個青年才俊,當然女兒也得瞧得上眼——倒不是她對寒門有什麼偏見,而是今上是位守成之君,權柄已為諸多世家大族瓜分得差不多,自然寒門難出貴子。
下一位倒是個難得的中興之主,可等那位能大展手腳之際,只怕她的小外孫都該考童生了。
不然為女兒尋個才學出眾,人品貴重的寒門子,她更省心不是。
黛玉發覺母親想得出神,半天都沒說話,她便輕輕晃了晃母親的胳膊,「母親,您有心事?」
賈敏聞言瞬間回神,「我是為誰才有心事?」
黛玉頓時泄了氣,「那母親說我該怎麼辦……」
賈敏反問道:「乖女兒,你在擔憂什麼?」
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
不就是多看自己幾眼?那些年輕男子怕是也在偷偷望向自己的姐妹們吧。他們大多是自己新結交姐妹們的兄弟,他們的父親是自己父親的同僚,彼此都知道根底……不管怎麼說,她還能不讓人家「知慕少艾」了?
像兩個寶玉那般不懂規矩的終究是少數!想到這裡,黛玉自己把自己勸了回來。她笑嘻嘻地小聲道,「女兒想岔了。」
賈敏並不知道女兒無意間差點因為兩個寶玉的唐突,而不耐煩男人的殷勤和示好。
見女兒開了臉,老爺又得有一會兒才回來,賈敏便有心跟女兒多說幾句。
太子母族孫家在江蘇以及浙江北部,乃是貨真價實的第一人家。
但凡江南像樣些大族,總有女兒嫁入孫家,或是有出自孫家的兒媳。而孫家偏偏是將門……不過孫家聯姻,並不找高門第,於是並不算是太惹眼。
聖上聖明,將這些看在眼裡,於是兩江的官員,五品以上的官員竟沒有一家與孫家有什麼交情。
像是林海,因為「通風報信」和孫家有些往來,這就是一眾官員里跟孫家最「親近」的了!
既然沒有交情,大多數時候自然就秉公辦理了。
一來二去,孫家又不自在了:事事處處掣肘且不得不小心行事的感覺可不好。孫家總要想點辦法吧。
黛玉聽了,琢磨了一番忽然驚訝道,「難不成……我?」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尖,說著她臉色都變了。
賈敏大笑,「你父親跟太子素無交情。當初賣孫家一個人情,也是權宜之計。」
黛玉這才又抱著母親的胳膊,略有羞赧,「女兒想多了。」
賈敏細細解釋道:「聖上若有意讓你父親專心輔佐太子,你父親如何不知道?」
聖上再怎麼疼愛太子,也不會在太子有了個手握兵權的母族之後,再給他安排好幾個重臣做「岳父」。當然這話賈敏不會對女兒名言。
黛玉想了想又問,「那……孫家就把主意打到我姐妹們身上了?」
「孫家一直不跟高門重臣聯姻,如今怎麼會忽然改了初衷?自是讓姻親們幫忙了。姻親們門第不夠,做不得正室,還不能做側室嗎?」不求在家中說話算數,時不時吹點枕邊風,離間一下還不成嗎?
反正送到自家的丫頭,老爺直接回絕了,賈敏連對方的面兒都沒見著。
聽母親這番話,黛玉真是嘆為觀止,「那各家太太們能應嗎?」
賈敏點頭道:「當然不能應。不止她們不樂意,她們的老爺和兒子也不樂意。」
官場上為討好上峰,送幾個姬妾司空見慣。但這些姬妾只要收下,興許就影響日後的前程——聖上派你們來兩江做官,絕對不許你們跟孫家沆瀣一氣……這麼一想,這群老爺們自是……無心也無膽了。
黛玉又道:「拒絕……彼此顏面也不好看吧。」
在揚州的時候,和母親出門她也見過好些……妖妖喬喬的姨娘,至今依舊印象深刻。
「對啊。那不如大家商量好了,一起拒絕得了。」賈敏笑道,「因此這些日子應酬極多。老爺好說,畢竟年紀到了,看在前程的份兒上也得把持得住。可兒子們年輕氣盛……不如趕緊相看著直接說門親事得了。」
黛玉終於明白為什麼姜二姐姐忽然就提起她二哥,還想辦法讓大家時不時見上一面。
同時她心裡也猜著了:難不成真看上我了……
經過母親一番解釋,她倒是不會為姜二哥和二姐姐的心思而不耐煩了,只是由衷覺得……好可憐啊。
看女兒神色,賈敏便猜著了女兒的心思,她又道,「說是大家想著一同拒絕。可這官場你也知道,大家背後的人也都不一樣,甚至彼此之間也有過節,威脅未必比孫家小,那又怎麼辦呢。不過這些都不要緊,父親母親總不會委屈你。」
看來姜家是真心要拉攏自家了。
黛玉這會兒再不會說「好生煩人」,「哎呀,這眾人心思挨個揣摩起來得多辛苦?」於是她又靠了過來,「母親真好。母親最好啦。」見到父親再道謝不遲,現在先集中心神逗母親開心才是。
小馬屁精!總歸也沒白疼她!
賈敏撫著女兒的頭髮笑道:「母親說這些給你聽,也是這些等你再大些,便要你來親手處置了。其實你父親跟藩台臬台兩位大人都合不來,這二位之間關係也不大好。倒是跟姜大人,還算和睦。」
黛玉聽得明白:父親官運亨通,背後怎麼會沒人撐腰?其他大人背後……自然是一樣的道理。
「父親這個道台正是藩台大人的副手吧?」藩台是不是沒少為難父親。
賈敏又笑了,「沒什麼大礙。」
聖上指派官員,正官和副手哪能來自同一派系?不然不就成了一言堂或者一家獨大。
賈敏見女兒一副沉思的模樣,又囑咐道,「這些大人們的明爭暗鬥,牽連不到你們女孩子身上,你願意和誰交好就和誰交好。其實你看京中,派系林立,大家的心思目的都不一樣,可細細論上一回,大家全都沾親帶故。」女孩們結下交情,將來發現自家選錯了人,這也算是一條退路。
黛玉甜甜一笑,「母親,我知道啦。」
偏巧這會兒林海歸來,他進門便見妻子女兒抱作一團,二人臉上那笑容也騙不得人。他好奇道:「有什麼好事這麼開心?」
黛玉仔細一想,她是煩悶才來找母親抱怨的……於是她便老實道,「其實起初也沒有好事。」說完,灰溜溜的跑到暖閣,去折騰午睡未醒的弟弟了。
弟弟也挺天資異稟:她跟母親說得這樣熱鬧,弟弟仍能安睡到現在……
林海換下官服,洗過手臉再穿上家常衣裳,吃茶的功夫聽完妻子言簡意賅的轉述,才道,「黛玉是該聽聽這些。」輕嘆一聲,又道,「她那好姐妹家裡倒是陞官了,只是未免太棘手。」
賈敏目光落在丈夫拿出的信箋上,匆匆掃過頓時再生喜憂參半之感:韓琦治災賑濟有功,從泰興縣令「轉任」杭州知府。
三生不幸,知縣附郭;三生作惡,附郭省城;惡貫滿盈,附郭京城。
韓琦這回便是「三生作惡」了。他曾為家族捨棄,如今幾無根基所言,偏生來了如此熱鬧的杭州……
賈敏心道:妙玉總不能白救了!於是她望向丈夫,抬手指了指天,「這是什麼意思?」
林海道:「橫豎不是來坑我,我是擔心他再讓人坑一回,以前我不是白救他了!」
得,夫妻倆又默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