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老爺微微的擔憂上了臉,賈敏可不立即就瞧了出來。於是夫妻倆齊齊不言語了。
一直擺弄著弟弟,實則密切留心爹娘說話的黛玉見狀,便站起身來笑道,「女兒有些乏了。」說完,招呼了丫頭和奶娘進門,把三個弟弟一起弄走,她行了禮也速速告退。
賈敏不管有多心事重重,只要想起三兒一女,尤其是女兒心明眼亮慣會體諒爹娘的樣子,她怎麼也能笑得出來,「沒白寵她。」
林海贊同得不得了,「女兒生少了。」
黛玉會給他們夫妻排憂解難,最起碼也知道看爹娘眼色哄他們開心,至於臭小子們……不給他惹禍他是不是就得燒高香了?
賈敏換了個姿勢,騰出點地方,伸手便把老爺拉到自己身邊。此刻屋裡也只有夫妻兩個,賈敏方道,「出得你口,入得我耳。老爺就不打算讓我也心裡明白一回?」
林海忍俊不禁,「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這話里可不帶半點諷刺意味。有個聰慧的媳婦在家中坐鎮,他不知省了多少閑心。
話雖如此,但老爺的顧慮賈敏看在眼裡,既然要說說知心話,她總得先起個頭,「老爺對孫家究竟是個什麼章程?我尋思著孫家兩位老爺行事忒囂張了些,恐非長久的持家之道。等孫家老太爺去了,跟聖上的情誼越發淡下來,他家後果難料。將心比心一回,疼愛大半輩子的兒子跟著這麼一家人學了壞,我也要遷怒的。」
這番話不過是稍微委婉了一點,卻一點都不隱晦。賈敏直接把自己的心思全透露出來了:她不僅不看好孫家,連帶著太子也……
林海也微露驚容,之後更是坦然道,「敏敏你真是果斷。」
賈敏乳名也不是敏敏,實在是全無外人的時候老爺興起就愛這麼稱呼她,一來二去她也覺得「敏敏」聽著還算順耳。
賈敏眨了眨眼,捏了捏老爺的手臂——如今得閑老爺也在家裡的園子里騎騎馬,練練射術,甚至還跟教導兒女騎術的師父討教一番,老爺果然比以前結實了不止一點。
她於是笑眯眯道:「我怎麼覺得自打我生了珝哥兒,老爺就愛時時處處奉承我呢?再說,我這算什麼果斷,不過是我的胡亂揣測。既然說給你聽,你怎麼也不順著我的話……指點我一回?」
其實老爺還不只是嘴甜,關鍵是……有點了予取予求的意思。
林海此番也不例外,「孫家照應太子本是應該,可這些年我瞧著,因為太子離不得他們,便生起了一派『能奈我何』的氣勢。不管他們做了什麼,若是無法收場,便把東宮推出來。偏偏東宮又用人不疑。」
這哪兒是用人不疑,這分明是任人唯親啊。
真要是任人唯親,任的那位是個有才無德之輩倒還罷了,孫家留在江南看家的這位二老爺只會囂張跋扈,胡作非為!
須知當年孫家老太爺戰功赫赫,有個女兒做皇后,更是幫著女婿坐穩了皇位,幾乎位極人臣,行事尚且懂得適可而止,也輕易不跟人結仇鬥氣。
賈敏思量過後,猛然發覺老爺眼巴巴地瞧了自己有一會兒了。
她福至心靈,一拍額頭: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有些事兒還真是疏忽了啊……她爹還教導過太子騎射,更是帶太子到軍中巡視過數次……至少父親在世時,太子以師禮相待。
老爺這副瞄著她臉色說話的模樣,必然覺得她娘家與太子素有淵源,從而有所顧慮,不好直說真正心意。
再有淵源那也是父親還在世的時候!她沒暗地裡抱怨太子薄情,讓哥哥們吃了「人走茶涼」的大虧就不錯了。
總之太子前世被廢,實在不是什麼偶然,而且前世的這個時候,周勵周大人正在獨斗孫家二老爺,給天下人瞧了出「好戲」。
於是賈敏立即輕聲道:「還早真呢,便覺得一切都穩了,定準了……就沖這番自以為是的樣子,以後最是難說。」
媳婦兒果然也不看好東宮。
不過也只是不看好罷了,萬一她兄弟兩個要讓她將來助太子一臂之力,乃至於需要她出面奔走,她真能坐視不理嗎?
林海為此一直略有不安:為了份「從龍之功」,你得預備著有朝一日跟你兩個哥哥決裂……這話又怎麼說得出口?
他這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賈敏看在眼裡也是驚訝不已,「老爺今兒這是怎麼了?你我夫妻還有什麼說不出口的?」說著,攥住老爺的手道,「我什麼都聽老爺的。」
話外之音林海自是聽得懂,他此刻也動容道,「倒也……不必如此。」
他忽然有點尷尬:似乎是憑白做了回小人。宦海沉浮半生,未必無恥卻也當得起「厚顏」二字,但面對他媳婦,還是稍微不自在,於是忍不住輕咳了一聲。
賈敏可不想放過他,故意道,「老爺喉嚨癢?」指尖卻戳在丈夫的臉頰上。
林海搖頭笑道:「這些日子我多在家中鮮少應酬,一是為了陪著你們,二是收斂一些,一切都等欽差到了再說。」
賈敏道:「孫二老爺的確安生了好久。」
「周世兄到任,並未費多少工夫,便查到了昔年院試買賣題目的證據。說來也是讓人唏噓,原先學政的副手也知道終究有暴露的一天,於是早早做了準備,把每筆銀錢都記了賬……」
「這……牽連不小吧。」
「可不是。」林海嘆道,「本想著藉此讓孫家兩位老爺多少收斂一些。」頓了頓,他也承認,「畢竟動孫家,就勢必牽扯到太子,牽扯了太子,聖上必會不快……因此撕扯開來,誰都沒什麼好處。剛剛握好證據的那會兒,周世兄和我一直等著孫家找上門來求和的。」
賈敏道:「老爺想以退為進。」
林海笑道:「不用往我臉上貼金,周兄和我是想這個時候就跟孫家放對,殊為不智。」
賈敏看得透,「就算要放對,也得等聖上透個信兒出來。」
「姜大人應是聖上的人,他連著兩任浙江巡撫,可動手收拾過孫二老爺?」林海揉了揉太陽穴,「終究有些貪功冒失了。」
「姜大人就沒提醒老爺一回?」賈敏繼續追問。夫妻倆有問有答,老爺總能多說一點。
林海果然道:「他提醒了啊,你看他不是一直冷眼旁觀嗎……」
賈敏驚訝道:「就這樣?姜家不是還想跟咱們家結親嗎?他們家的誠意呢?」
林海乾咳一聲,「又沒挑明。咱們黛玉還小,再說她對姜家那二小子不也沒什麼好臉色。」
賈敏脫口而出,「有好臉色你才愁呢。」
林海乾笑,生硬地轉移了話題,「他許是想瞧我吃點暗虧,到時候再出手相助,卻沒想到我兩位座師當真給我做了靠山。」
賈敏瞭然道:「姜大人快六十了吧。」
這位巡撫大人在七十之前還有機會再進一步,做到六部尚書之一,但入閣就不用想了。此人在大事兒上足夠把持得住,絕對稱不上嫉賢妒能,但……也有點私心就是:樂見年富力強的林海吃點小虧。
林海佯作委屈道:「你又早看出來了不是?怎麼就不提醒我?」
賈敏也是張口就來,「姜家太太比我母親小不了幾歲,老爺你沒發現我不愛往他家跑嗎?黛玉她們小姑娘們往來應酬,我不好阻攔不是。」
林海立即討饒道:「對對對,都是我粗心大意。」
夫妻倆笑了一回,賈敏才正色道,「孫二老爺還算不上魚肉鄉里,禍害百姓。他的所作所為正是剝了一些大商賈的皮,損了些官員的利,用來肥了自家人……總之孫家在江南絕非勢單力孤。老爺若是兩次三番地在聖上面前告狀,我覺得總是差點事兒。」
不得不說,夫妻倆再次默契了。
林海在剛剛就任封疆大吏之際,的確渾身幹勁兒,誓要燒出講究一些且足夠氣魄的「三把火」,可遇到麻煩再冷靜下來之後,他也有了主意:
聖上如今的確看孫家很不順眼,卻還不至於打算現在就拿下他們,否則太子勢力未成先損大將,於太子無益。
林海誠懇道:「所以周兄和我商量……」
賈敏接道:「連這些年院試舞弊也不急著揭發,而是跟公賬作假一事一起攢足了證據,一切交給欽差決斷是也不是?」
林海贊道:「夫人英明!」
賈敏活動了下肩膀,「老爺這奉承毫無新意。」
林海馬上改口,「夫人太英明!」
賈敏抿了抿嘴,笑了,「老爺也英明。」
夫妻倆就這麼喜笑顏開著,互相吹捧著,有說有笑直到傍晚全家一起用晚飯。
而千里之外的京城,六皇子尹灝得了南下的聖旨,回到府里就見王妃正給他收拾行李。
王妃吩咐著一眾丫頭翻箱倒櫃——這也是二人大婚後六皇子第一次遠行,她生怕自己準備不夠妥當,於是乾脆拉著王爺坐下,當著王爺面兒動手。
趁著丫頭去抬箱子的功夫,她還問起六皇子,「二哥哪兒怎麼說?」
話說,二皇子生下來就是藥罐子,貴妃把這個兒子當眼珠子一樣地寵著護著,好不容易看他病病歪歪地成了年也娶了妻,去年他的王妃還給他生了個健健康康的女孩兒……
貴妃登時便覺得眼前一片曙光,她這輩子也沒求過聖上什麼,為了兒子也是終於跟聖上開了次口:給老二尋個差事,將來甭管他能不能有兒孫繞膝的那一天,好歹也得給他媳婦和閨女掙下份家業。
貴妃這番話全說到了聖上心裡。
就算是他的兒子,光悶在府里不問政事,等他這個當爹的西去,這個兒子無聲名無功績也無得力的人手……日子定是難過。
作為一個父親,他也是盼著孩子們都能過得好。
貴妃向來無欲無求,且是為了兒子打算,聖上自然照準。又怕二兒子頭回上陣便出岔子,特地挑了向來穩健靠得住的六兒子輔助……
兒子們南下探一探孫家的底細,他也可以藉此好好瞧一瞧兒子們的真性情和真手段,尤其是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經常在家養病的二兒子。
因此在聖旨頒下之後,他把六兒子叫到跟前仔細囑咐了一番,「朕給你多準備了些人手,留心照顧好你二哥。你帶著朕的密旨,兩江都指揮使都會聽你調遣。」
雖然父皇給了兵權,但這回真正做主的卻是二哥。
正巧回憶到這裡,六皇子尹灝聽到王妃的問話,隨口答道,「瞧著還好。殿試已經放榜了,我們這就啟程。」
王妃倒是真心為丈夫考慮,「您是不是多備些成藥?為了二哥。」
二皇子成婚多年,身子骨已經不至於在府上隨時備著太醫。但真要有什麼好歹,王爺多少得沾上點不是。
在六皇子看來,二哥身子弱歸弱,但怕有一半都是裝的。
父皇對貴妃妃母情分極不一般,據他生母賢妃所說,這份情分便是皇后還在時都稍微泛酸……在很多年裡太子都把二哥視作眼中釘,而他二哥這身子骨之所以如此……偏偏不能明言。
好在他跟二哥無冤無仇,倒是不擔心二哥會故意坑他。於是他答道:「簡單的備上一些,二哥那兒不用咱們操心。」
王妃點了頭,又問,「王爺南下打算帶哪個在身邊伺候?」
六皇子並沒猶豫,「就薛氏吧。」
薛氏說得正是寶釵。
嫁到王府的日子,寶釵過得很不壞。
王爺的后宅里除了王妃,算上她也只有兩個姨娘。真是打葉子牌尚且湊不齊人手,又怎麼斗得起來:無論是拈酸吃醋,還是使壞告狀,都不用腦子琢磨就知道是誰做的。
王爺行事更是一碗水端平,每月在每個姨娘那兒都待三天,這會兒偏生另一位姨娘還懷上了……就算沒想起寶釵是金陵人,也只能帶著她下江南了。
寶釵情願因為懷胎而留在京里!府里另一位姨娘出身、容色才學樣樣比不上寶釵,可因為肚子爭氣,王爺每隔一天都要親自過去瞧一瞧她。
她也算看透了:王爺重子嗣。在王爺眼裡,會生孩子比什麼賢良淑德都要緊。
數日後,二皇子與六皇子順著京杭大運河乘船下江南。
不得不說,初夏乘船,還是挺舒坦的。二皇子也「極給面子」一路平安。
路上,寶釵經常跟二皇子側妃喝茶閑聊——二皇子側妃是北方人,這次還是她頭回下江南。
寶釵為她細說江南風土人情,一來二去,二人也熟稔起來。
作為回報,二皇子側妃告訴寶釵兩位皇子南下所為何事,還特地提醒了一句,「我可聽說你舅舅王大人與孫二老爺有些交情呢。」
寶釵大驚:這事兒她可不知道!
作為一個十四五歲的年輕姑娘,讓她對自己親娘舅所屬的派系和往來親厚的人家如數家珍,未免強人所難。
二皇子側妃的心思也十分明確:二皇子和六皇子身上擔子不輕,若是查辦時順著孫家牽扯到了這位薛氏的娘家……興許不止面子上不好看。
又聊了一會兒,眼見寶釵臉色越發難看,側妃便端茶送客。
而寶釵則是憂心忡忡地回了自己的船艙。
其實她並沒吃什麼苦頭,可從待選到入府生活這半年,生生磨掉了她大半的傲氣。
她一直沉著臉,看得大丫頭鶯兒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其實寶釵有心送信兒提醒下父親,可……如今在船上想寫封家書也是奢望。
入了夜,六皇子尹灝歸來,身上微帶酒氣,寶釵上前伺候他梳洗。
六皇子從她手裡接過手巾,隨口問道,「有心事?」
寶釵也有自知之明,最起碼今日側妃的提醒瞞不住王爺,於是她老實道,「怕誤了王爺的事。」
「哦?」尹灝好奇道,「能誤我什麼事?」
寶釵卻不好回答:她的擔心,細想起來……好像也是沒影兒的事兒。
見她垂頭不語,尹灝也不為難她,而是又問,「浙江布政使林大人你可認得?」
寶釵應道:「倒是往林大人府上走過幾次。」
怎麼不問舅舅呢。
尹灝笑了笑,「到了杭州,可以和你母親見一見。」言畢,他坐在寶釵身邊,「說說你對林府的印象。」
寶釵柔聲道:「妾身……和林大人的長女往來頗多。當時,林家妹妹,韓家姐姐還有方家姐姐,妾身與幾位姐妹經常見面說話。」
尹灝忽然眯了眼,「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