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 第六章
周日學校放假,戴遜又去總工會作客,這次只約了郁翰林等少數幾個同學一起去。
一行人來到總工會門前,還沒有通報,衛兵就已經認出了他們,因為來這裡的學生子不少,但是這一批怕是最小的。
戴遜見到幾名領導人時他們正忙成一團,周主任招呼道:「幾位小同學,你們坐,我們作完工作再陪你們。」
郁翰林指著桌上的文件,吐吐舌頭道:「那麼高,你們都要作完啊。」
羅亦農頭也不抬一邊工作一邊道:「是啊,每天干到很晚都見不到底。」
戴遜問道:「以前上海護軍使衙府的大官我也見過幾個,怎麼不見他們忙到三更半夜,你們怎麼這麼忙啊?」
羅亦農道:「他們人浮於事,而且又有作了幾十年的幕僚做幫手,怎麼能與我們比。」
戴遜道:「你們為什麼不把他們的幕僚請來,讓他們作。」
羅亦農道:「這些人吸民脂民膏,劣跡斑斑,我們信不過他們。」
戴遜搖頭道:「那些也不全是劣跡斑斑的,有些政府衙門裡的老油條,紅包是收過,但是壞事卻不曾干過。」
羅亦農撇嘴道:「那是他們官小,沒機會貪污腐化。」
戴遜又搖頭道:「有你們看著他們,只要看得嚴實點,他們還怎麼做壞事?」
周主任放下筆道:「這個建議好,以前在北洋的淞滬護軍使衙門裡做事的人不應該一竿子打死,現在工作千頭萬緒,正是需要這些老馬來識途。只要上頭火眼金金,鐵面無私,下面就不敢徇私枉法。」
羅亦農停下手中的工作道:「那要好好甄別才是。」
汪壽華也湊過來道:「那得定一個統一的標準才是。」
周主任說道:「我先定一條,思想需進步,至少認同孫總理的三民主義,最好對**也有認識。」
郁翰林等小大人聽了也連連點頭。
汪壽華說道:「第二,不能有劣跡,但我們一時查不清楚,所以在任命前需要公示三天,允許市民舉報。」
這條也極有水平。
羅亦農一邊在紙上記錄一邊道:「有了一和二,我再加一條三,不準抽大煙,國民政府的官員怎麼可以是大煙鬼。」
汪壽華插話道:「這條也合理,在租界里當差也是不準的,只是在淞滬護軍使衙門裡抽大煙的大小官員著實不少。」
周主任道:「那煙癮不重,兩月內戒除者也可以。」
「年齡呢?」
「這個不限。只要有志於革命,能幹得動,有能力的都可以錄用。」
「不如設個試用期,就像店裡找夥計一樣。」
「那該有那些部門?」
「現在一切草創,等市政府正式成立后再移交過去,所以分得不用太死。財政是少不得的,這些天最累人的就是這個。」
「教育。」
「衛生。」
「稅收。」
「郵政,現在郵政工人手裡已實現自管,暫時不用派人。」
「軍隊的後勤也要有專門的部門負責。」
「那薪水呢?」
「先按照廣州的標準給吧,以後再作調整。」
「那我就起草了。」
一項大事就在幾人言語間決定下了。
在一邊聽他們議事的戴遜忽然想起還有最重要的一項他們沒有提到,於是說道:「那警察呢?」
「舊警察沒幾個好的,現在有了工人糾察隊就沒有必要,而且我們的工人對上海地頭也熟,不會誤事的。」羅亦農沒有注意小戴遜的意思。
戴遜扭捏道:「你們怎麼不明白呢,警察里青幫子弟不少,你們一下把他們都炒了魷魚,只怕他們的長輩要心裡不開心。」
汪壽華聽了一愣,摸著他頭道:「你還小,不懂得這其實是是非的問題,革命本就是暴力的,總是要損害某些群體利益的,不可能因為某人不滿就要遷就他。北洋軍閥更加不滿,勢力也更大,難道我們還要把上海讓出去嗎?要是這也遷就那也遷就,那我們還怎麼改變這個世界。」
戴遜想想也是,這些巡警身強力壯,有手有腳的,就算丟了差事也能養活自己。
「不過小朋友講得也有道理,也給警察們一個一視同仁的機會,就比照前面定下的三條,合格的我們也要留下。」周主任給小戴遜也是給青幫留了點面子,其實哪有不沾腥氣的貓,就算有少數相對乾淨的員警也不會是青幫出身,這樣等於是從員警里剔除了幫會勢力,憑空又得到了一支可以改造的力量。
羅亦農一一記下,又重新謄抄了一份,汪壽華看了一遍拿去油印。
郁翰林道:「你們昨天去迎接蔣總司令了嗎?」(註:3月26日蔣介石抵滬,舉辦了盛大的入城儀式)
「他是總司令,我們當然要去的。」周主任答道。
「昨天我們還要上學,校長不肯放假,太反動了。」郁翰林道。
「哪裡是校長反動,分明是你想逃學。」郁翰林的心思立刻被同學揭穿。
大家笑成一片。
有人道蔣總司令長啥樣,特別英雄吧。
這個幾位大人可不好評說,而且他們心中也有些心事,不太想提起這位民眾口中的北伐英雄,其實此時雙方已經不睦,只是黨外人士不知道罷了。
「就是這個樣子。」羅亦農拿過一張今早的報紙,頭版頭條上有一張巨大的騎馬入城相,此時蔣還不到四十,胖瘦正好,樣子很是英武。
「啊呀,好神氣的將軍。」郁翰林驚呼道。
羅亦農一撇嘴道:「其實本人沒這麼好,不過也差不多。」
戴遜道:「我們來這兩趟了,什麼忙都沒幫上,光吃飯了,有什麼我們力所能及的,我們也好找點事作。」
周主任好笑道:「哦,你們能幫上什麼忙啊?」
羅亦農也逗他道:「小朋友字認全了嗎?」
郁翰林像被踩了尾巴的小貓一蹦老高,叫道:「少看不起人,我是不怎麼樣,可這裡還有行的。」說著一指戴遜。
戴遜不好意思道:「我能幫什麼忙啊。」
郁翰林要面子得很,一聽自己的面子要倒了當然不答應,立刻道:「你還會三國外文呢,還有你的算盤也打得好。」
周主任一聽十分好奇,三國外語那是想學就學得會的嗎,更何況一個小兒,這可是奇聞啊,於是道:「你會哪三國語言?」
郁翰林代替戴遜大聲回答道:「英文,法文還有俄文。」
周主任心道,自己不就會法文嗎,一試便知,就用法文道:「Bonjour.(意為你好。有位朋友音譯為笨豬,太有才了)」
戴遜也用法文回答道:「笨豬,先生。」
周主任一聽有戲,開始深入對話,用法文道:「Votrepronunciationsonttrèsbons,àqued『apprendre?(你的發音很好,是跟誰學的?)」
戴遜回答道:「J『aiuntuteurrusse,estnéunMissaristocratique,ellem『aenseignélefrançais.(我有一位羅宋家庭教師,是貴族出身的小姐,是她教我法文的)。」
俄國大革命,大量的貴族或親沙皇的俄國人逃出俄國,向西進入歐洲,向南進入中國。他們出走時匆匆忙忙,很多隻帶走了隨身物品,賣乾淨,剛夠一張單程船票,到了異國他鄉,語言不通,沒有錢財,又沒有可以吃飯的一技之長,很快淪為赤貧。男的挑著擔子磨剪刀,路邊乞討,或是作服務員什麼的,女的很多都淪為舞小姐,就是暗娼。其實他們中很多都受過貴族教育,懂禮節,會各國文字,精通藝術,但所學都是於生計無用的學問。
戴遜的家庭教師安娜小姐就是其中的一位幸運者,她恰好就擁有一切暴發戶所沒有而又渴望擁有的東西,所以被杜先生拜託的文人一眼挑中,作了杜府的家庭教師,不然也會有自己可悲的命運。
羅亦農問道:「你們說什麼呢?」
周主任就把兩人間的對話翻譯了一遍。
羅亦農也起了興緻,用俄文去試戴遜,戴遜也是應答如流,只是總帶著股貴族腔調,和羅亦農的無產階級式語言對不太上號。
羅亦農道:「俄文不錯,不過要注意把那股腐朽的味道去掉。」
戴遜倒是無所謂,反正一個中國人不留學又不做翻譯的話,學那麼好也派不上用場。
周主任道:「來,讓我們試試你的珠算功夫。」
羅亦農拿來一本算好的收支簿,道:「你算十頁,看看準不準。」
戴遜也不推辭,他也確實想為總工會做些事,於是左手指著賬本,右手五指飛舞,劈里啪啦,竟然是又快又准。
周主任道:「果然好算盤,那你就作我們的小賬房,專門幫我們對帳查賬吧。」
郁翰林舉手道:「那我呢?」
周主任道:「你的毛筆字怎麼樣?可以的話就幫我們抄寫海報。」
郁翰林一蹦老高,叫道:「我從沒有這麼感激過我的國文老師。」
眾人忙碌了一天,晚上又是那個黃包車夫送戴遜回家。
戴遜到了家中,杜先生和張大帥黃老闆一起正陪著兩個客人,杜先生看到戴遜回家了,招手讓他過去,也不介紹客人直接問道:「今天到總工會去作了些什麼?」
戴遜不敢違抗把今天的事前後說了一遍。
在座中有一個陌生的方臉文人模樣的中年人道:「想不到令郎還通曉多國文字,打得一手好算盤,真是神童啊。」
一向不露聲色的杜先生此時也難得的露出得意神色,不過還是很快收斂,又代替戴遜謙遜了幾句。
另一個有鬍子陌生人道:「小兄弟再說一下他們的工人糾察隊吧。」
杜先生點頭示意戴遜快說,自己也想聽聽。
戴遜不知有詐老老實實的把自己看到的工人糾察隊說了一遍。
那人又道:「有沒有去過總工會的指揮部嗎?」
戴遜搖頭,不明白這人為什麼只對工人糾察隊和指揮部感興趣,於是只道自己還無緣參觀。
杜先生道:「不要緊,以後有的是機會。」
戴遜很快就告辭上樓睡覺去了,在樓梯口還隱約聽到客廳里杜先生在說,犬子年幼,不太懂事,還請多多包涵。
另一人道,小孩子受到誘惑在所難免,以後好好教育就是。
戴遜打了一天算盤,算了一天帳,實在太累了,沒有多想,一覺睡去,就忘在了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