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夕陽西下,一處老舊的民宅。
綴滿爬山虎的玻璃窗內,亂七八糟地躺著三個人。那是二男一女,其中一個男人躺在冰涼的地上,表情虛幻迷亂,女子斜倚在破舊的沙發上,表情與地上的男子如出一轍。另一個男人趴著橫在沙發上,一隻腳擱在女子的大腿上,另一隻腳拖在地上。
女子忽然睜開眼,卻像是睏倦般並未睜大,她半眯著眼,胡亂推開身上男人的腳,抬手向面前的茶几摸去,誰知竟一個不穩摔到了地上。她不自覺地呻.吟了一聲,卻並未起身,只因她想要的已經握在了手中——普通的按鍵手機。
她的眼神一片朦朧,視線飄忽不定,手指卻有一下沒一下的在手機上按著什麼,屏幕上漸漸出現一串數字。她打得有些吃力,自己的手指彷彿不受控制般,有時候她會停下眯起眼看看有沒有打錯,即便如此艱難,最終她還是順利完成了——那是她從小記到大的號碼,從三歲起,記了整整二十年,早已滾瓜爛熟。
完成號碼輸入的工作之後,女子像是脫力般癱軟在灰撲撲的水泥地上,她腦袋緊貼涼颼颼的地面,側著臉看著面前緊緊抓著的手機,好半天才終於顫抖著按下撥出鍵。
手機很快接通,女子躺在涼颼颼的地上,在drug持續作用下的腦子似乎稍微清醒了一些,嘟嘟聲響之後的那個渾厚男聲傳入她的耳中。
「喂,哪位?」
「……」女子沉默。
「喂?是誰?」那個中氣十足的聲音里已經有了一絲不耐煩,「不說話我掛了!」
女子依然沒吭聲,只是眯著的眼中早已經落下滾燙的淚珠。
對面一陣沉默,手機那頭的男人忽然意識到了什麼,那沉穩的聲音里混入了幾分激動:「悅悅?悅悅,是不是你?悅悅,你現在在哪兒?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這麼多年了,你為什麼就是不回家,啊?你快回來,有什麼話等你回來我們再說。悅悅,你在哪兒,我去接你!」
女子聽著那頭滿含焦急的聲音,眼淚已經模糊了視線。她知道她已經回不去了,一切都已經遲了。
她雙唇顫抖,好半天才哽咽著低低說出不成調的話:「……再見,爸爸。」
「悅悅?!」
戚悅睜開朦朧的雙眼,眼前卻如同被打翻的鏡頭般劇烈晃動。她下意識地撐著滿是雜草的地面想要起身,誰知腦袋一陣眩暈,她又趴了回去。直到此時,她才感覺到額頭有一股熱流順著她的面頰流下,額頭鈍痛。周身是無法阻擋的熱浪,她感覺到自己滿身是汗,連呼吸都帶著熱氣。
她這是……怎麼了?
還沒等戚悅弄清楚情況,在一陣模模糊糊的喧嘩聲中,她感覺身子一輕,似乎是一雙有力的手臂將她抱了起來。她的身子隨著那人的走動而輕輕顫抖著,如同一葉扁舟在夕陽下的湖面上微微晃動。
很快那人腳步停下,戚悅也被放了下來。在那人的幫助下,她靠坐在一棵大樹下,繁茂的樹葉遮蔽了盛夏的烈陽,頭昏目眩的感覺漸漸消退。
睫毛微顫,戚悅睜開雙眼。
她看到的是一張略有些玩世不恭的年輕面龐,此刻這抱著她過來的男孩眉心微蹙,雙眼裡有淡淡的擔憂。
見戚悅醒來,男孩在她眼前擺了擺手:「我說,你沒事吧?」
孫曉暉,年輕了五歲的孫曉暉。
戚悅張了張嘴,剛要開口,旁邊卻橫插.進來一個微胖的女人,她一把將孫曉暉推開,皺眉不耐煩道:「真是麻煩,跑個步都能把自己摔了,一個個都把自己當千金小姐了是吧!」
戚悅眯起眼迎著陽光去看趕來的女人,好一會兒她才認出來,這個女人叫鄒佳,是那時候她被送去的拯救訓練營的生活老師兼校醫,已婚,家裡有個上小學的不省心兒子,這導致她總是擺著一副所有人都欠了她一百萬的晚.娘臉。
鄒佳在戚悅跟前蹲下,身邊擺著個藥箱,嘴裡念叨著,幫戚悅處理傷口的動作也不輕。
戚悅垂下視線,忍著額頭的劇痛。
或者說,她是在享受著那種能讓人疼得渾身震顫的劇痛。因為,正是這種痛意,讓她明白,她並沒有在做夢。
她回來了,回到了五年前,一切改變的地方。
這裡是慶臨市拯救訓練營,是一家所謂的問題少年矯治中心。在這裡的少男少女們,都有著各種各樣的問題,令父母操碎了心,絕望的父母因此將他們送入了這裡,由專門人員進行教育矯治,以根治那些問題,讓他們變成父母心目中理想的兒子女兒。
可事情哪有那麼簡單?
戚悅永遠不會忘記,正是在這個地方,她忘記了過去十八年所受的教育,學會了打架鬥毆,學會了陰奉陽違,也是在這個地方,她認識了孫曉暉。
而從那時候起,她的人生就如同皮球般向著下坡路一路翻滾往下,直到墜入深淵,再沒有起複的可能。
這時候,她即將迎來她的十八歲生日,他爸爸卻在繼母柳薇薇的慫恿之下將她送入這兒。剛開始,能離開那個讓她覺得窒息的家,她求之不得,可很快,她就發現這裡的生活跟她過去的相比,簡直稱得上是地獄。可她並沒有屈服。甚至三天前柳薇薇來看她時,她還輕易被對方激怒,賞了她一個巴掌。三天後,也就是今天,她因為罰跑中摔倒而跟孫曉暉有了交集。
如果戚悅沒有重生,那麼按照原先的軌跡,她會從此跟孫曉暉廝混在一起,很快就偷嘗禁果,珠胎暗結,直到後來她流產,事情鬧大,她被暴怒的父親戚興城接回戚家關了禁閉。就在她離開訓練營不久,訓練營就因為有學員被活活打死而關停,孫曉暉也離開訓練營,卻沒有回家,而是來找到了她。剛巧那時她跟柳薇薇又起了衝突,面對她父親完全不信任的目光,她義無反顧地跟著孫曉暉跑了,從此直到戚家沒落,直到她死去都沒有再回家。離家的日子裡,她跟著孫曉暉混社會,後來還收了小弟,一起染上毒.癮。最終她死在了注.射過量。
二十三年的短暫人生,對此刻的戚悅來說,彷彿只是一場可憐的默劇。十八歲之前,她是個藏不住心事的驕縱千金,不知道母親溫婉笑容下的苦楚,直到母親去世,繼母進門,她才明白母親一個人究竟背負了什麼。她恨她的父親,恨柳薇薇,恨柳薇薇帶過來的一對兒女,在那個家中,她就像是一隻刺蝟,見誰刺誰,沒有例外。也正是因為如此,她才會在母親去世幾個月後,被父親送到了這個鬼地方。她那時候太叛逆,才會給了柳薇薇吹枕邊風的機會。她知道,她的父親絕不是個好丈夫,可他卻是個好父親,但凡她換一種方式,他絕不會那樣對她。可十八歲的她還太稚嫩,性情直得愚蠢,所以十八歲之後,她過上了一種渾渾噩噩的迷亂生活。時時後悔,卻永不回頭……也回不了頭。
最後注.射過量死亡,未嘗沒有她自身主觀上的意思。
戚悅眼睛微微一抬,又迅速收回視線。這時候的孫曉暉依然年輕而稚嫩,後來她才知道,他父親是個賭鬼,而母親雖柔弱卻很疼愛這個兒子,為了兒子能變好,她咬著牙將他送進了這個地方,然而那位可憐母親的希望最終換來的卻是他的一去不返。
回想過去的五年,戚悅心情複雜。
在那五年裡,她跟孫曉暉從未分開過,兩人就像是所有的戀人一樣,吵吵鬧鬧,分分合合,可要說她有多愛他……
戚悅苦笑了一下。她很清楚,她並不愛他,事實上,他是她墮入深淵的引.誘者,不是他,她不會懷孕流產,也不會吸.毒上癮,其實她是應該恨他的。只是那些事說到底也有她自作自受的成分,而在離家的那些日子裡,毒.品和他是她唯一的依賴,那五年裡,他護著她,替她收拾招惹她的人,讓她過上相對安然的生活,她又哪來的立場去恨他?
只是既然今生還有機會重來,她不會走上以前的老路。那種可悲晦暗、沒有一絲希望的人生,她這輩子都不願意再想起。她要重來,她要過上她本該過上的那種生活。她將竭盡所能,令孫曉暉也走上嶄新的道路,但那條路上,並不會有她。只要看到他,她就會想起那段糜爛的歲月,等出了這個訓練營,她跟他,最好不要再有交集。
戚悅緩緩吐出口濁氣,關於孫曉暉的事,她已經想清楚,並下定了決心,只是要怎麼離開這個訓練營,她還要再好好思考一番。
「好了!」鄒佳沒好氣地說了一句,收拾好藥箱,也不再多看戚悅一眼,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兒。
戚悅摸了摸腦門上纏了一圈的繃帶,微微粗糙的感覺再次讓她多了種實感。腦中的眩暈已經好了很多,她扶著樹榦站起身,望向孫曉暉,輕輕點頭:「謝謝你。」態度略顯疏離。
孫曉暉卻並未察覺什麼,俊秀的面龐染上一絲笑意:「沒事就好。我叫孫曉暉,是老兵營的,你叫戚悅是吧?」
「沒錯。」戚悅點點頭。所謂的老兵營,是這個拯救訓練營的劃分。在這個訓練營里,剛進來的新學員和老學員會分開,一個叫新兵營一個叫老兵營,兩個營訓練的內容稍有不同,新兵營里的學員學上兩個月,就會進入老兵營。兩個營加起來的學員有三四十人,男女都有。戚悅到這裡才一個月不到,自然還在新兵營中。這時候雖然是兩人初次的交集,但戚悅並不奇怪孫曉暉早就知道她的名字,他後來告訴她,她剛來沒多久,他就注意到她了。
孫曉暉笑了笑,微微勾起的唇角有著淡淡的痞氣,看起來帥氣極了,他正要開口,訓練場上卻傳來一陣吵鬧聲。
「憑什麼她可以休息,我們就要繼續訓練?不行,我們也要休息!」一個長發的女孩橫眉豎目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