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Chapter 2

狐狸精整個身體都在以肉眼看得到的頻率顫抖。他抖得是如此厲害,以至於連楚河都覺得,如果他繼續這樣抖下去的話,下一秒就能自己把自己的內丹吐出來。

不過小胡自己不覺得,他腦子一片空白,甚至連魔尊抬起手,向他的天靈蓋按下來都不知道。

「——好了,」突然楚河開聲道。

他的聲線非常特殊,在開口的那一瞬間就像是亮光劈開混沌,狐狸精一個激靈,五臟六腑寒氣上涌,剎那間就醒了!

魔尊的手停在半空,楚河說:「去吧,好好伺候二少。」

狐狸精連抬頭看一眼魔尊長什麼樣都不敢,奪路而出的時候甚至差點撞到門,但他連疼都感覺不到,踉踉蹌蹌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魔尊回過頭,淡淡道:「你真是什麼都不挑。」

楚河笑起來,一顆顆把襯衣紐扣重新扣上。他頂著一張蒼白平淡的臉,但一邊笑一邊系扣子的時候,這個表情卻有種說不出來的,讓人很難移開視線的味道。

「我連你都行,」他笑著說:「自然是什麼都不挑的。」

魔尊那身綉金黑袍的下擺,隨著腳步在地毯上發出詭異而輕微的摩擦聲。其實他並不像地下世界流傳已久的那樣長著三頭六臂,甚至也並不醜陋或可怕;如果他收斂魔息並偽裝成人類走在大街上的話,除了氣勢較常人迥異之外,甚至都不會太惹人注意。

「我只有一點不明白,」魔尊很有興趣的問,「你現在還對那頭九尾狐耿耿於懷,到底是因為他真的嘴賤呢,還是因為你至今覺得他跟周暉真有那麼一腿?」

楚河噗的一聲:「梵羅,你覺得周暉當年率六組圍剿地獄道,是因為你也很嘴賤呢,還是因為他也懷疑你跟我有那麼一腿?」

魔尊梵羅想了一會,微微笑道:「我想不出來,也許兼而有之吧——不過如果換作是我,老婆跟著死對頭跑了,這口氣估計也挺難忍下來的。」

楚河端起桌上那碗被狐狸精端來的糖水,走到盥洗室順手潑了,說:「我們之間不是你想象的那種關係。」

他走路的時候步伐很穩,腰板自然的挺直著,顯得身姿非常優雅而有風度。梵羅抱臂靠在盥洗室門口,就這麼挑眉盯著他的背影,光影中的眼神明暗不清;然而楚河像是毫無感覺般,突然又說:「對了,叫你手下的惡鬼別進主宅——昨天晚上在張順房外晃蕩,被我家燒飯大媽看見,差點活活嚇死,我半夜起來整整給她叫了三四個時辰的魂……」

他一抬起頭,梵羅無聲無息出現在他身後,一手按在他裸|露在外的側頸上。

「繼續說。」

「……今天我不得不給我弟弟潑了盆半夜裸奔的髒水,才把這事給抹過去。告訴你手下的惡鬼別找張順麻煩,我就這麼一個弟弟。」

梵羅嘴唇壓在他脖頸邊,笑聲聽起來有些沉悶:「我想起來……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了。」

「那你應該還記得那一次我說過的話吧。」

「記得。」梵羅悠悠道,彷彿覺得非常有趣:「我就在想……你說周暉如果知道你現在的情況,他是會更想再弒一次魔呢,還是想再滅一次佛?」

楚河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神情,然而他還沒說話,只聽外面書房門被敲了兩下。

「哥?哥你在裡面嗎?」

楚河還沒搭話,突然魔尊對著他的側頸一口咬下!

鮮血湧出的同時楚河一把抓住水池邊緣,結結實實無法掩飾的悶哼了一聲。

「哥?」張順在門外叫道。

——梵羅的犬齒深深刺入他血管,因為吮吸不及,一縷鮮血順著半裸瘦削的後背流下,在蒼白的皮膚上觸目驚心。楚河微微喘息,抬起頭想說什麼,但幾次張口又顫抖著閉上了嘴巴。

魔尊咬著他脖頸上那一小塊特別軟的肉,說:「回答他。」

「……」楚河斷斷續續的深吸了一口氣,揚聲道:「我在!怎麼?」

門外張順的聲音聽起來已經有點疑惑了:「小胡有事先走一步,說他剛才不小心打擾了你,請我跟你賠罪!你幹嘛呢哥?」

「……我知道了!」

「怎麼回事啊?你在幹什麼?開開門!」

梵羅沉悶的笑聲幾乎都掩飾不住了,楚河忍無可忍,轉頭喝道:「我說我知道了!」

「你在幹什麼?搞什麼呢,開門!哥!」

「滾去睡覺!」

張順顯然被驚住了,在門外眨巴了幾下眼睛,才莫名其妙道:「火氣這麼大……在打飛機么?」

這話雖然是喃喃自語,但肯定瞞不過房門裡兩個人的耳朵。魔尊幾乎要笑倒在楚河身上,一邊笑一邊撫掌道:「你這個弟弟,可真是個妙人——別管周暉喜不喜歡他,本座是挺喜歡他的,哈哈哈……」

楚河喘息著攏起衣襟,剛才被吸血的那塊皮肉已經自動癒合,只留下一塊如同吻痕般泛紅的印記,周圍泛著鮮明的血絲。

對人直接敞開內丹吸取靈力的過程讓他精疲力盡,半晌才無力抓住魔尊的手,「放開。」

他手指就像冰一樣冷得可怕。

梵羅站著而他微微俯身,魔尊就著這個居高臨下的姿勢盯著他隱忍的側臉,看了很久才低聲道:「我還是很懷念你那張真正的臉……」

楚河說:「放開!」

——雖然已經淪落到九天十地、無處容身,甚至連真身都無法尋回的地步了,但他骨子裡不可悖逆的氣勢,卻還是能從最細微的地方鮮明的顯露出來。

魔尊沒有動,半晌才把手緩緩從他衣擺下光裸的側腰上抽出來。

「好吧,」他微笑道,「一切皆如你願。」

·

張順回到卧室,不由想象了一下他哥自己一個人在書房打飛機的場面,感覺有點驚悚。

在他的印象里,楚河是個沉默、自律、冷靜近乎於冷漠的人:他從不驚訝、激動,既不大喜大怒也很少有情緒波動。他從不跟異性有接觸,甚至連來自同性的親密都敬謝不敏;整個人就像包裹在剪裁精緻的黑西裝里的冰塊,就算在炎炎夏日,都散發出經年不化的寒意。

這樣的人,放到古代就是個苦行僧,放到中世紀就是清教徒。張順曾經惡劣的懷疑過他是不是有什麼難以言說的隱患,但有一年兩兄弟去泡溫泉的時候他藉機看過,好像也不是不正常的樣子。

張順對他哥有點發憷。

他知道他爸還在的時候,對這個不同姓的養子,也有點說不出來的害怕。

楚河據說是他爸再婚時,二婚夫人從外面帶進門的。之所以稱「據說」,是因為張順從沒見過自己這個名義上的后媽——那時候他就五六歲,被送到國外跟爺爺奶奶住了一段,回來就聽說后媽出意外死了。

張老董事長第二次當鰥夫,從此就徹底歇了再娶的念頭,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過了起來。那個時候張順雖然還小,卻已經在身邊人潛移默化的影響下知道楚河是養子,而且還是個有可能威脅到他繼承人地位的養子——小孩子不知道什麼叫繼承權,但本能的護食還是有的;在身邊人的慫恿下,也確實給了楚河這個便宜哥哥一些難堪。

張老董事長發現后勃然大怒,把他身邊人清的清換的換,還把他叫去一頓訓斥:「楚河是你哥哥!既然你叫過他一聲哥,這輩子就要把他當親生的兄長看待!」

張順正是最叛逆的時候,立刻頂嘴:「我才沒這個便宜哥哥,我不認他!你愛認你認去!」

張老董事長氣急之下祭出家法,一頓皮帶炒肉絲把張順打得哇哇大哭,整整半個月沒能下床。這還沒完,從此老董事長只要逮著張順就一頓嘮叨,搞得張順越看楚河越不順眼,卻也沒敢再下什麼黑手。

人人都說張老董事長偏心養子,搞得親子怕了,才對兄長唯唯諾諾。

只有張順知道不是那麼一回事。

他還記得剛挨打那天深夜,他從疼痛和口渴中迷迷糊糊醒來,卻聽到床邊傳來輕輕的交談聲。他立刻一動不動的假裝還在睡,偷偷把眼睛張開一條縫,只見十幾歲的楚河坐在扶手椅里,張老董事長站在地上,欠身彎腰,神情竟然十分的……謙恭。

他從來想象不到自己的父親還能跟謙恭聯繫到一起,但在那一刻,年幼的張順心裡第一個浮現的,確實是這個詞。

「……阿順還小,惡作劇也是有限的。你這樣動輒一頓打,倒顯得我特別不能容人一樣……」

「是、是,我知道了,下次一定不再——」

卧室里一陣安靜,張順怕自己被發現,立刻閉上眼睛一動不動,發出輕微平穩的呼吸聲。

「沒有下次了,」楚河站起身向外走去,「——天生佛骨,也是你能打得的?」

張老董事長在他身後,冷汗一層層浸透內衣。只見楚河走到門口了,才頭也不回的指了指床上的張順,說:「他渴了,喂他點兒水。」

……

那天深夜的一切,張順年幼的記憶里是那麼真切,以至於後來清晰得都有點兒假了。很多年後他都沒法分辨出那到底是真實發生過的對話,還是因為疼痛和高燒而產生的幻覺;他只知道他爸後來真一指頭都沒動過自己,而楚河在他面前,對他爸從來也都是恭恭敬敬的,再沒有過那種居高臨下、頤指氣使的樣子。

但從那時候起,他心裡隱隱約約的產生了那種感覺——他爸害怕楚河。

這種感覺是很難形容,更沒法證明的,甚至連說起來都非常無稽。但,雖然張順從來沒有跑去向他爸求證,也沒跟任何人提起;這種隱隱約約的猜測和感覺,卻一直根深蒂固的存在於他心裡,這麼多年來,都沒有消失過。

可能是那天晚上小胡走了,張順一個人睡的緣故,恍惚之間他翻來覆去的做了很多夢。其中一個夢就是他小時候那次對楚河下黑手,深夜用自己在大宅迷路的借口把他騙去倉庫,關上電閘鎖了他一夜——現實是他自己偷偷溜回卧室睡覺去了,楚河被鎖到第二天早上才被傭人發現放了出來;然而在夢中,卻是他恍惚又回到了黑暗的倉庫,靜靜看著黑暗中的哥哥。

楚河側對著他,盤腿坐在一朵光輝燦爛的蓮花中。他的臉安詳平和,泛出白玉般柔和的光暈;在他周圍擠滿了虛虛實實的鬼影,都五體投地拜伏在地,遠處還有數不清的冤魂,正從廣袤的黑夜中拖著長長的哭號奔襲而來。

張順怔怔的漂浮在半空,直到楚河睜開眼睛望向他,柔聲問:「做夢了?」

張順不知道說什麼,就點了點頭。

「張家發過死人財,」楚河輕輕道,「那天被你鎖在這裡,我就順手超度了這片亡魂。」

張順瞳孔微微張大,他哥往他額上一拂,說:「回去睡吧。」

張順再次陷入到亂七八糟的夢境中,緊接著眼前一變,成了白色的醫院病房,瘦到脫形的張老董事長在病床上艱難的喘息著。

「阿順……」他緊緊抓著獨子的手,「我已經把——把家業留給了你、你哥哥……從此你要、要靠他照顧,要把他當——當你的親生,親生兄長……」

每一個字都像是揉著血淋淋的沙礫,他爸眼底生命的光芒越來越暗淡。

「你要好好聽、聽他的話……平安順利,你要一輩子都……平安順利……」

他爸的手鬆脫下去,閉上了眼睛。

張順全身顫抖,他想哭卻哭不出來,喉嚨里像是堵了酸澀的血塊,連唾沫都泛著火熱的血腥。

一隻手輕輕在他肩上拍了拍。

「別怕,」楚河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後,低聲說,「他去投胎了。」

張順哽咽著問:「你——你怎麼,你怎麼知道?你怎麼……」

楚河輕輕嘆息,「我就是知道。」

張順聲氣阻塞,眼眶通紅,太陽穴就像被錐子鑽著一樣劇痛。他緊緊咬牙忍住痛哭,轉頭望向病床上的父親,想看他最後一眼。

——然後他看見他爸的眼睛不知道什麼時候睜開了,兩行血淚緩緩流下。

「張順……」他聽見他爸幽幽的叫,「張順,過來,張順……」

過來……

張順,過來……

張順猛然從夢中驚醒:「爸!」

緊接著他意識到自己做了個噩夢,卧室里一片黑暗,靜悄悄的,時針正指向凌晨兩點。

他吁了口氣,強迫自己忽略心中的悲哀和悵然,起身想在床頭柜上倒杯水。

然而緊接著,他整個人就僵在了那裡——

只見月光下,床邊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無聲無息的站了個人!

說是人也許都不準確,只見那是個灰白色的人影,頭髮長長的蓋住了臉,枯枝般的手臂垂在身側,寸長的指甲打著鋒利的卷,滴滴答答往下淌著黑水。

張順整個人就像觸電般咯吱咯吱打著抖:「你你你你你是,你什麼人?」

那個「人」抬起頭,那一瞬間張順看見他整個下巴爛沒了,腐爛的舌頭呼啦一下掉到胸前。

「啊啊啊啊啊啊——!!」

樓上卧室,楚河瞬間從床上一躍而起,箭步出門,抓住欄杆縱身一躍。

聽見動靜的管家剛匆匆披衣起來,就只見大少爺從天而降,轟然一聲穩穩落地,連個頓兒都沒打,瞬間起身直接撞開了張順的門!

「啊啊啊啊啊啊——!」張順尖叫著一頭撞來:「哥!哥!有鬼!有鬼啊!」

楚河啪一聲打開燈,皺眉道:「三更半夜你發什麼瘋?」

惡鬼在楚河進門的剎那間就像是陽光下的雪人一樣化掉不見了,聽到動靜的管家和傭人衝進來的時候,就只見卧室里擺設整齊,床鋪凌亂,二少爺像是發了瘋一樣尖叫不止,而被他當做救命稻草一般抓住的大少爺甚至連鞋都沒來得及穿。

老管家心裡瞬間升起感嘆:雖然不是親生的,大少爺平時待人也冷冷淡淡,但關鍵時刻還是能看出來不同的啊!……

被看出來不同的大少爺完全沒有兄友弟恭的閒情逸緻。他直接揮手叫管家帶著傭人們退下,等房間里只剩他們兩個人了,倒了杯水強迫張順灌了下去,把他推上床說:「沒事了,睡吧。」

「有有有有有鬼!」張順玩命抓著他哥的手:「真的有鬼!」

「……」楚河說:「你真的做夢了,睡吧。」

「我不騙你!是個白色的鬼,指甲這麼長,舌頭這麼長……」

楚河不耐煩的抽手想走,張順又不肯放,拉扯間他眼角的餘光突然瞥見屋角一個黑色的影子,定睛一看卻只見一個穿黑袍的男人站在那裡,一邊臉頰布滿血腥花紋,正居高臨下看著自己。

「……」張順牙齒都在咯咯顫抖:「……哥,那邊怎麼有個人?」

楚河回頭和魔尊對視片刻,冷冷說:「沒有啊。」

張順連最後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了,臉色青白搖搖欲墜,到這時還堅持沒暈都能算他心理素質好,「真真真真真真的有啊!!」

楚河一字一頓重複:「真的沒有。」

魔尊終於轉移了目光,嘴角勾起一絲完全稱不上笑意的弧度。然後就像他出現一樣,高大的身軀瞬間消失在了空氣里,就彷彿從未來過一樣。

楚河回頭在張順眉心輕輕一點,低聲道:「睡吧,醒來就忘了。」

他的指尖彷彿有股炙熱的溫暖,張順只覺得精神一松,極度的恐懼和緊張都像退潮般迅速減輕下去——這大概是張家二少平生第一次看大少這麼順眼,甚至連他哥平淡的面容都突然多了不少難以言說的魅力。

張二少難得有個當弟弟的樣子,拉著他哥哀求:「我……我還是害怕,我今晚能去你房裡睡嗎?」

楚河的表情有點古怪。

「求你了哥,」二少泫然欲泣:「要不我現在就出門去酒店開房——等等,萬一那髒東西還他媽跟著我怎麼辦?!」

「……你過來吧,」楚河終於嘆了口氣道。

張順一秒都不想在自己的房間多待,火速把被子枕頭一卷,跟在他哥屁股後面就上了樓。出乎意料的是他哥的卧室並不像他想象得那麼簡潔乏味,雖然東西也確實不多,裝飾擺設幾乎沒有,但房間里卻非常亂,活像剛有狂風過境一樣,枕頭、床單半拉都在地上,換下來的正裝襯衣褲子都撒在浴室門口。

按張順平時的脾氣,這時肯定要揶揄一下挖苦幾句,但今晚真是乖得一個多餘的字都不敢說,立刻夾著尾巴乖乖躺下做平板狀,只哀求了一句:「能不能別關燈?」

楚河於是留下一盞暖黃的床頭燈,默默躺下在弟弟身側。

「哥,」張順還是忍不住轉過頭,「明天我去請個大師來看看吧,你覺得——」

他哥卻已經閉上了眼睛。

——張順的目光凝固在他哥頸側,半晌沒動。

他那一向沉默冷淡,難以接近的大哥,頸側有一個非常明顯的痕迹,雖然幾乎掩蓋在白色的睡衣領口下,但因為角度的關係還是非常顯眼。

那是一個吻痕。

「……不可能吧,」張順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不可思議,還有隱約一點說不出來的複雜滋味。

「——誰他媽這麼有種啊,敢讓小爺知道……」

「找死呢吧,到底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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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燈映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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