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菜譜
「那根本就是個惡霸!什麼道理都講不通,姑娘還是別見他為好……」許氏的話音未落,便聽見『咣』的一聲房門被踹開。
陶富貴帶著十幾個家丁冷笑著踏進門來,掃量了一下許氏,卻問著顏文臻:「這說誰是惡霸呢?瞧瞧!白紙黑字寫的明明白白!」說著,他又把顏東昂立的字據往顏文臻的面前一抖,冷笑著問,「顏東昂是你爹吧?你認字兒不?自己看!」
顏文臻看到契約上的『嘉和樓』三個字以及後面的『全部抵押給陶富貴』還有她爹顏東昂的名字以及手印時,便覺得眼前一陣陣的發黑,若不是旁邊許氏及時把她扶住,她就一頭栽倒在地上了。
「我父親呢?」顏文臻臉色蒼白搖搖欲墜,強忍著保持最後一絲理智,問道。
「喲,還真是孝女,這個時候了還知道關心你父親。」陶富貴笑著上下打量著顏文臻,點了點頭:「顏姑娘放心,你父親安然無恙。只是——這眼看著就快過年了,這宅子既然歸了我,就得麻煩顏姑娘你趕緊的搬出去了。」
顏文臻的一顆心宛如秋風中的落葉搖搖欲墜,但還是咬牙說道:「我怎麼知道你這契約不是假的?我要見到我父親再說。」
陶富貴一擺手說道:「要見你父親也容易,他就在我在平洲巷子的那所宅子里,你想去就去。只是這裡的一草一木全都是我的東西了,你們都給我仔細了,磕壞了一點皮,老子揭了你們的皮!」
「你這話什麼意思?什麼叫這宅子里的一草一木?!」顏文臻不甘心的說道,「這些都要等我祖父回來再說!」
「我說顏姑娘,你還別跟我橫!我看你是個姑娘家,發發善心准你帶走隨身的衣物,否則——」陶富貴一抖手裡的契約,冷笑道,「你可別怪我不客氣。」
「你!」顏文臻氣得上前一步,瞪著這個囂張的狗奴才,雙眼恨不得噴出火來。
「來人!檢查各處,登記造冊!」陶富貴看都不看顏文臻一眼,只管吩咐自己帶來的人。
「你們住手!住手……」顏文臻想攔,可是哪裡攔得住?早有兩個人上前來把她和奶娘許氏推開,進了內宅。
顏文臻無助的看著這些強盜一樣的人,只覺得胸口憋悶的厲害,宛如沉進了冰冷的汪洋之中,那水緩緩地漫過胸口,喉嚨,嘴巴,鼻子……瞬間滅頂。
「怎麼回事兒?」白少瑜匆匆趕來,上前把顏文臻護在懷裡,轉向陶富貴,「邵爺?這是怎麼了?有話不能等老爺子回來再說么?」
「等?等什麼等?好吧,終於來了個爺們兒了。」陶富貴理直氣壯的把手裡的契約往白少瑜的手裡一送,說道:「你看明白了,然後趕緊的帶著這些女眷離開這裡,這馬上過年了我也得收拾一下我的新宅子呀!我還想在這裡過年呢!」
白少瑜看清楚那紙契約之後也是從頭涼到腳後跟兒,半晌說不出話來。
「少瑜哥……」顏文臻這會兒才掉下眼淚來,低聲問道,「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沒事兒,別哭。沒事兒……」白少瑜漸漸地緩過神來,心裡想著無非是錢,等回頭湊齊了再把這宅子從陶富貴的手裡贖回來好了,只要顏文臻好好地就成,他把顏文臻摟進懷裡,低聲勸道:「別怕。有我在。」
「喲,白大爺還真是稱職的護花使者。既然想明白了怎麼回事兒,就趕緊的收拾東西走吧!」陶富貴冷笑著看向這一對情侶,搖了搖頭——只可惜,顏姑娘是咱家大爺看上的人,就憑白少瑜這個藥商也敢跟邵家斗?笑話!
白少瑜拍了拍顏文臻的後背,低聲說道:「小臻,先跟我走,我們回頭再想辦法。」
顏文臻自從見到白少瑜的那一刻起,心底的那根弦便已經崩斷,周圍的人說什麼做什麼她都聽不見看不到了,耳邊只有白少瑜的聲音,他讓她做什麼她都去帶著她走她便跟隨,好像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娃娃。
「許嬸兒,幫小臻收拾隨身的衣物。」白少瑜還來得及給許氏使了個眼色。
許氏到底年紀大些,承受能力也比顏文臻強,收到白少瑜的眼神后忙答應一聲,帶著顏文臻的貼身丫鬟匆匆往內宅去。
因為陶富貴放了話,准許顏文臻帶走隨身的衣物,所以許氏和兩個丫鬟直奔顏文臻的卧房,進去后便關了房門許氏讓兩個丫鬟匆匆忙忙收拾東西,自己則跑去顏文臻的床上掀開帳子,從牆壁的暗格里取出一個布包揣進懷裡。
她剛剛揣好,房門便被人從外邊踹開:「做什麼鬼鬼祟祟的?只許收拾你們家姑娘的貼身衣物!珍玩古董金銀首飾一律不準帶!」
「不是說只有宅子押給你們了嗎?我家姑娘的衣服首飾又沒押給你們!」豆蔻不服氣的嚷道。
為首的立刻罵道:「死丫頭!爺告訴你,讓你們帶幾件貼身衣服也是我們家爺可憐你們!膽敢再廢話,一件也不許帶走!」
「好了好了!我們不帶了!」許氏伸手拉了豆蔻一把,一邊把一個衣裳包袱塞到豆蔻的懷裡,戰戰兢兢的說道:「再拿上姑娘的斗篷,我們走!」
幾個家丁看著許氏帶著兩個丫鬟拿了兩件斗篷匆匆離去,不屑的哼了一聲,又扭頭貪婪的打量著顏文臻的閨房,搖頭嘆道:「真不愧是葉大御廚的寶貝孫女啊!瞧著屋子布置的真是雅緻!」
另一個家丁緩緩地走到多寶閣跟前,伸手撫摸著一件前朝鈞窯紅釉大花瓶,感慨:「張三哥,你說這花瓶得值多少錢?」
「那個?至少也得這個數!」為首的家丁伸出手指頭比了比。
旁邊的幾個人都跟著吸了口氣。
這邊哥兒幾個正在這裡上下左右的打量,外邊忽然有人喊了一嗓子:「快!去前面,顏博晏那老傢伙回來了!要鬧起來!」
眾人一聽趕緊的放下手裡的東西急匆匆出門去,待呼啦啦趕到前面時,卻見白髮蒼蒼的老頭子面色蒼白的躺在顏文臻的懷裡,胸前一大灘血染紅了衣襟,還有鬍子。而他們的頭兒陶富貴則站在那裡發愣,顯然是有些不知所措。
「爺爺!嗚嗚……爺爺……」顏文臻跪在地上一邊哭一邊用袖子擦著顏博晏嘴裡不斷冒出來的血,她一邊喊著「爺爺」一邊的擦,可是那血卻總也擦不完,而她的爺爺也一直沒有醒過來。
顏老爺子在聽見自己一生心血都被兒子一賭成空之後,氣得吐血而亡。
天空中飄起了雪。如鵝毛一樣紛紛揚揚隨風飛舞著,沒多會兒的工夫就把這院子里敷上一層白色。
顏博晏的屍體在飛雪之中漸漸地冰冷,嘴角的血漬也變成了血色的冰碴。顏文臻的哭聲不知在何時已經止住了,只是獃獃的抱著祖父的屍體跪在雪地里,任憑耳邊有人爭吵,廝打,勸說,哀嚎,她都無動於衷,最後緩緩地栽倒。
等她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十幾個時辰之後。
這十幾個時辰對於顏文臻來說,漫長得宛如幾生幾世,她恢復意識的第一個想法就是,自己為什麼要醒過來?為什麼不這樣睡下去,這樣就可以一直陪著爺爺,而不是一個人孤單的活在這世上。
「小臻?!」一直守在顏文臻身邊的白少瑜覺得自己手心裡的手一動,便立刻抬起頭來,當他看見顏文臻緩緩睜開的眼睛時,驚喜又難過的嘆了口氣,「你終於醒了!」
「爺爺……爺爺呢?」顏文臻看著白少瑜,獃獃的問。
白少瑜握著顏文臻的手,低聲勸道:「爺爺……已經不在了。不過小臻你別怕!還有你還有我!我會保護你的!你別怕,你還有我……」
顏文臻慘然一笑,緩緩地閉上眼睛的同時,兩顆極大的淚珠順著眼角流下來,漸漸地沒入鬢間的烏髮里。
「小臻別哭了,喝點雞湯吧?」白少瑜握著她的手低聲勸。
顏文臻搖了搖頭,緩緩地睜開眼睛說道:「我要去看看爺爺。」
「你身子虛弱,還是先吃點東西吧?」
「我要去看爺爺。」
「小臻……」
「我要去。」
「好,我帶你去。」白少瑜扶著顏文臻起身,拿過旁邊的斗篷給她披上。
顏家老宅已經被姓邵的佔了去,白少瑜本來是想要把顏博晏的屍首抬回白家去停放的,卻被許西忱拒絕了。身為老爺子的大徒弟,許西忱執意把老爺子抬到了自己家裡。
許西忱的宅子不大,只有前後兩進以及左右廂房。顏文臻休息的是許西忱家的廂房,起身出了屋門進正屋便是顏博晏的停靈之所。
此時顏老爺子的靈前,他的三個徒弟以及徒孫們滿滿的跪了一屋子,見顏文臻進來,三個徒弟起身讓開地方,給她跪拜祭奠。顏文臻直接撲倒在靈床上失聲痛哭。
「爺爺……你為什麼不帶我一起走……」
「我該怎麼辦!爺爺,我該怎麼辦啊……」
「爺爺……」
「爺爺你醒醒……你看看我!你看看小臻……你留我一個人在世上,你叫我怎麼辦……」顏文臻伏在顏博晏的屍首上一邊哭一邊問,直到一口氣上不來再次暈倒。
然而,不管多大的悲痛,該承受的還是要承受。只要有那麼一口氣在,再艱難的境況都要去面對。
顏文臻不知道是第幾次哭暈了又醒來,又被白少瑜和許氏強行餵了一碗人蔘雞湯,方喃喃的問:「父親回來了嗎?」
許氏看了一眼白少瑜,低頭搖了搖,說道:「沒有,不過姑娘放心,你父親應該是無礙的。」
「你怎麼知道他是無礙的?他現在在哪裡?」顏文臻緩緩的抬頭看著欲言又止的許氏,慘然一笑,「奶娘,到了現在還有什麼事情是我不能知道的?」
「姑娘,我叫呈鶴去找大爺了,他現在在平洲巷子姓邵的外外宅里住著,有丫鬟伺候,吃喝不愁。他……他就是不回來,說老爺子既然瞧不上他這個兒子,他就不回來氣老爺子了。」許氏低聲說道。
「這叫什麼話?」顏文臻的心裡比吃了黃連還苦,無奈的咧嘴,想笑笑不出來又欲哭無淚,「他這會兒知道自己讓爺爺生氣了?可是爺爺的喪禮上沒有他怎麼能行?爺爺養了他這幾十年,難道連最後的孝他都不盡嗎?!」
白少瑜忙道:「你別著急,我去找他。」
顏文臻沉默了片刻,伸手扶著許氏站起來,說道:「我去,我去找他。」
「你身體太虛弱了,外邊那麼冷……」白少瑜還要勸。
顏文臻抬頭固執的看著他,輕聲說道:「少瑜哥,我必須去。」
白少瑜被顏文臻空洞的目光嚇了一跳,忙安撫道:「好,你去,我陪你去。」
白家的下人套了車,白少瑜和顏文臻一起出門上車往平洲巷子而去。
平洲巷子陶富貴名下的一所宅子里,歡笑聲和吵鬧聲被北風吹出院牆,四鄰八舍都聽得清清楚楚。屋子裡面一群人,有賭徒,有妓女,十幾個人湊在一起喝酒,其中一個左擁右抱摟著兩個妓女,仰著臉任憑妓女往嘴裡倒酒的人就是顏東昂。
在來的路上,顏文臻想過一千種見到顏東昂的情景,卻唯獨沒想到這一種。那一刻她甚至想一把火燒了這裡為爺爺陪葬,但白少瑜一直攬著她的肩膀不讓她上前,並低聲勸著她:別衝動,爺爺屍骨未寒……
是的,爺爺屍骨未寒,她不能再殺了親生父親。那樣的話爺爺就算是在九泉之下也難以安心瞑目。
「喲?邵爺!不錯啊!還有這樣的好貨來伺候咱們?快來快來!先上爺這兒來!」一個賭徒推開懷裡的妓女上前來拉顏文臻。
白少瑜剛要阻攔,顏文臻便使勁全身的力氣揮起胳膊,一個耳光狠狠地抽出去:「滾!」
當所有的憤怒都集中在這一記耳光之上,那麼這一巴掌所產生的威力也是相當可觀的。那個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賭徒被打的一個趔趄,差點趴在地上。站穩之後,狠狠地吐了一口嘴裡的血唾沫,抹了一把嘴巴上前來罵道:「臭婊︵子!敢跟老子動手……」
「老向。」陶富貴緩緩地站了起來,冷聲道:「敢跟顏姑娘動手,你是活膩歪了嗎?」
「顏,顏姑娘?」姓向的賭徒轉身看了一眼呢顏東昂,又冷笑道,「原來是老顏的閨女?剛好,他還欠著我五十兩的賭債呢,現在他什麼都沒有了,剛好把閨女給我……」
「老向!」陶富貴不等他說完便冷聲制止,「想要保住你吃飯的傢伙,就他娘的給老子閉嘴。」
「……」姓向的賭徒聽了這話,不甘心的咽了口唾沫,轉身坐了下去。
「顏姑娘,你找到這裡來,是有什麼事兒嗎?」陶富貴皮笑肉不笑的問。
顏文臻在打完人之後便虛弱的靠在白少瑜身上,此時陶富貴問自己也不回答,只死死地盯著顏東昂,問:「你回不回去?」
顏東昂被自己女兒盯的有些發毛,忍不住往後縮了縮,吞吞吐吐的說道:「我……我我回去做什麼?」
「回去做什麼?你居然還問回去做什麼?!爺爺死了!」顏文臻上前一步,扶著杯盤狼藉的桌子,盯著顏東昂,一字一句的問:「身為他的兒子,你不應該去給他哭喪守靈送葬守孝嗎?!」
「我,我我不去!」顏東昂鼓了鼓勇氣,憤憤的說道:「他活著的時候不喜歡我,死了肯定也不想見到我!就當他沒我這個兒子算了!」
「……」顏文臻登時愣住,完全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白少瑜上前來扶住搖搖欲墜的顏文臻,沉聲勸道:「葉世叔,老爺子屍骨未寒,你說這樣的話,是不是太過分了?」
「有你什麼事兒?我們家的事情也輪得到你來多嘴?!」顏東昂對白少瑜本來就沒什麼好感,他爹可以拿出二十萬兩銀子來給白家用,卻也不願意多給他一兩銀子零花,他都恨死白家了。
「他不是外人!」顏文臻朝著顏東昂嘶吼道,「他是我的未婚夫!是爺爺給我定下的未婚夫!你才是外人!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顏家的外人!我跟你再無半點關係!」說完,她瘋狂的掀翻了桌子。
「小臻!」白少瑜在顏文臻一頭栽地之前及時抱住了她,又恨恨的看了顏東昂一眼,轉身離去。
「哎哎——就這麼走了?掀翻了我們的桌子……」有人不滿的吆喝。
「都他娘的閉嘴!」陶富貴饒有興緻的看著白少瑜的背影,又摸了摸下巴,低聲說道,「這小丫頭還挺有血性。不錯,不錯……」
……
禮部尚書府嫡長子居住的東跨院的正房裡,上等的竹炭在銅鑄,邵雋文靠在灑金大紅織錦靠墊上,把玩著手裡的一隻玉蟬,冷笑著反問:「什麼?未婚夫?」
陶富貴躬身道:「回大爺,那丫頭是這麼說的。她說白少瑜是她的未婚夫。」
「未婚夫,未婚夫……呵呵,好,不錯。白少瑜這傢伙果然不是個省油的燈。」邵雋文自言自語的仰在軟軟的靠墊上,半晌后又忽然問:「菜譜的事情怎麼樣了?」
站在跟前的陶富貴立刻低下頭去:「奴才辦事不利,翻遍了顏家老宅子內外,就是沒找到顏家菜譜,或許是還有暗格或者密室什麼的也未可知,大爺再給奴才一點時間,奴才……」
「放屁!什麼暗格?什麼密室?!」邵雋文生氣的把旁邊捶腿的丫鬟踹翻在地,噌的一下子站起來指著陶富貴的鼻子罵道:「白養著一個顏東昂不用,你的腦袋裡裝的是鹹菜湯子嗎?」
「是是!奴才這腦袋裡面裝的就是屎湯子!」陶富貴立刻躬下身子,連連哈腰,聽見邵雋文失聲一笑之後,又為難的說道:「奴才已經問過顏東昂那老混蛋了!他說他們家老爺子防他跟防賊似的,家裡要緊的事兒他都不知道,像菜譜這樣的傳家寶更沒他什麼事兒了。」
「蠢貨!真是愚蠢之極!你這腦袋裡面裝的真是屎啊?!」邵雋文忍不住又踹了陶富貴一腳,「顏博晏那老東西不是還沒發喪呢嗎?你叫顏東昂去給他爹戴孝!順便再用點手段,讓他去問顏文臻那丫頭,若是拿不回菜譜,顏東昂這個廢物養著也沒用了,直接丟出去餓死拉倒。」
「是!」陶富貴立刻眼前一亮,「奴才明白了。」
……
從外邊回來,顏文臻便開始發熱,慢慢的到了夜裡便渾身滾燙,人迷迷糊糊不停地說胡話。許氏守在她身邊細聽,顏文臻說的都是舊日的事情,她一邊叫著爺爺一邊說,好像是之前跟老爺子坐在一起說閑話,一些陳年舊事被她顛三倒四的說出來,許氏在聽得焦急萬分,也忍不住哭道:「這可怎麼辦?!真實造孽啊!姑娘若是不好了……我們怎麼對得起老爺子的在天之靈!」
「大娘快別哭了,咱們快想辦法吧?是不是把白家大爺請進來呀……」豆蔻也哭道。
「去,快去啊!」許氏一邊拿了冷手巾換下顏文臻額上的那片。
白少瑜送顏文臻回來之後就被家裡人叫回去了,說是有要緊的事情。臨走的時候他留下了二百兩銀子的銀票給許西忱,讓他們師兄弟幾個去替顏老爺子看一副棺材,眼看著要過年了,老輩兒上留下來的規矩,喪事不能過年。
大半夜的,許呈鶴匆匆去白家叩門,門上的人一看是他,忙開門請進了門房。
「大爺呢?我家姑娘發熱,燒的不省人事了,我娘叫我來請大爺趕緊的過去。」許呈鶴也來不寒暄,直接問。
白家門房上的老家人自然知道白葉兩家的淵源,卻也無奈的嘆道:「鎮國公府的人來把大爺給叫去了,說是鎮國公夫人忽然不好,暈過去了!大爺這早晚還沒回來,我們夫人也是急死了,已經打發了三撥人去鎮國公府打探消息了。」
「哎呦,這可怎麼好!」許呈鶴一拍大腿,蹲在地上抱著腦袋嘆息。
白家的老家人忙道:「兄弟你別著急,我們家藥鋪坐堂的劉先生在,要不讓他去給顏姑娘診個脈?」
「行行!別的郎中咱也信不過啊!」許呈鶴忙應道。
老家人自進去叫白家藥行的坐堂先生出來跟許呈鶴去許家,另有人進去給白母回話。白母聽說后又急急匆匆的穿戴了,坐車去許家看顏文臻。
一夜手忙腳亂的折騰,顏文臻終於退熱,在黎明時分方睡得安穩了。
白少瑜的母親白王氏長長的嘆了口氣,對許氏說道:「你說這是怎麼了?怎麼一夜之間竟變成了這個樣子?!好好地顏家……就這麼完了?」
許氏怔了怔,嘆道:「這都是我們那個不爭氣的大爺造的孽!卻生生讓我們姑娘受罪。」
「這以後可怎麼辦呢?」白王氏看著沉睡的顏文臻,無奈的問。
許氏看著白王氏,半晌沒說話。
白王氏被她看得有些心虛,忙輕笑道:「我真是替顏文臻這孩子心疼。等辦完了老爺子的喪事,你們都般到我們家去住吧。」
許氏淡然一笑,說道:「這個我可做不了主,要聽我們姑娘的意思。」
兩個人正低聲說些閑話,外邊傳來白少瑜的聲音:「小臻怎麼樣了?」
許氏忙站了起來,等白少瑜進門后褔身行禮,白王氏看見兒子一臉的憔悴,嘆道:「已經好些了,這會兒熱退了,已經睡熟了。」
白少瑜點了點頭,又上前去伸手摸了摸顏文臻的額頭,方轉身嘆了口氣對他母親說道:「明日就是榮寧郡主進宮的好日子,母親你趕緊的回去安排一下賀禮的事情。」
「噯!好。好!」白王氏忙答應著,大長公主府一直是顏家的靠山,榮寧郡主入宮為後實乃是天大的好事兒,以後她當了皇後娘娘,能再拉一把顏家也說不定呢。
「母親,你先回去準備一下,我等小臻醒了就回去。」白少瑜催促著他母親。
白王氏又看了一眼顏文臻,皺眉嘆道:「小臻已經無礙了,這邊有許嫂照應著,你也該準備去大長公主府道賀的事情呀!顏老爺子生前跟大長公主府交情不淺,小臻現如今又這樣,回頭你去道賀的時候也替她上一份賀禮。」
「行,我知道了。」白少瑜點頭應著。
白王氏也是一夜沒睡,這會兒也沒多少精神了,當即離開許家自回家去安排去大長公主府道賀的事情,這邊白少瑜剛細細的詢問了一翻顏文臻夜裡的情形,便聽見外邊一陣吵鬧聲。白少瑜立刻皺起了眉頭:「是葉叔回來了。」
許氏恨恨的啐了一口,罵道:「他還有臉回來!老爺子若是在天有靈也必不會饒了他!」
「小臻呢?小臻呢?!」外邊顏東昂的叫嚷聲越來越近。
「大爺,姑娘病了!您不能進去。」許呈鶴攔著顏東昂不讓他進門。
「讓開!我去看看我爹!」顏東昂推著許呈鶴。
許呈鶴年輕體壯,攔著顏東昂不讓步,旁邊還有其他人幫忙,大家一起攔著顏東昂在院子里不讓他去老爺子的靈前,顏東昂叫嚷了兩聲見眾人鐵了心的不讓開,便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著地嚎啕大哭起來。
「怎麼回事兒?!」白少瑜從廂房裡出來,看著坐在地上撒潑的顏東昂,皺眉問。
「喲,少瑜!」顏東昂看見白少瑜,立刻來了精神,「這是什麼規矩哪?還有老子死了不許兒子去靈前哭的?少瑜你說說,這是哪兒的規矩?!」
「你不是不想來嗎?不是忙著賭,忙著喝酒嗎?」白少瑜冷聲反問。
「哎呦,昨天我那是喝醉了!酒醉之後的話不能算數。」顏東昂說著從地上爬起來,上前去問,「小臻呢?剛聽說她病了?怎麼樣,我女兒她,她沒事兒吧?」
「她不是你女兒了。」白少瑜冷聲說道,「她也不想見到你,還有老爺子也不想見你,葉先生你請回吧。」
「嘿你怎麼能這樣啊?!」顏東昂立刻就蹦起來了,「你有什麼權力這樣說?我才是小臻的親爹!你就算是跟小臻定了婚那也只是未婚夫!你敢這樣對你老丈人?你……你罔顧人倫!」
「人倫?」白少瑜冷笑道,「原來你老還知道『人倫』這兩個字。」說著,他抬手一指正屋靈堂,「你知道老爺子是怎麼死的嗎?他是活活被你氣死的!你還有臉在這裡說『人倫』?!」
「你……你!」顏東昂被堵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只是指著白少瑜咬牙道:「好!你給我等著!你給我等著!」
白少瑜冷冷一笑,擺手道:「幾位兄弟,老爺子靈前要保持肅靜,請諸位把這個不相干的人給我請出去。」
許呈鶴等人早就等這句話了,白少瑜話音一落,他們幾個青壯小夥子就一擁而上直接把顏東昂抬起來扔出了門外。
「白少瑜!你給老子等著!老子不會放過你的!」巷子里,顏東昂嗷嗷的叫著。
白少瑜皺眉對許西忱說道:「許叔,他如果再來就直接丟出去。別讓小臻看見他。」
許西忱等人心裡自然也恨透了顏東昂,他們跟顏東昂又沒有血緣關係,忍他這麼久完全是看在老爺子的面子上,如今老爺子都被他氣死了,大家更沒有任何交情,於是一院子人都跟著點頭,許西忱應道:「行,你放心。我們不會讓姑娘再見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
然而,一些事一些人並不是你想不見就能不見的。
第二天,顏文臻托著虛弱的身子給老爺子上香的時候,顏東昂又來了,而且他穿了一身重孝進門,不聲不響的跪在老爺子靈前時,眾人才反應過來這個人是顏東昂。
「你來做什麼?!」許西忱怒問。
「我來給父親燒點紙錢,磕個頭認個錯。」顏東昂說著,還有模有樣的抹了一把眼淚,跪在地上給他爹『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
顏文臻面無表情的看著顏東昂,什麼都沒說,只是上了香之後便跪在火盆前去燒紙。
顏東昂磕完頭便湊過去,從顏文臻的手邊拿了紙錢往火盆里放著,低聲問:「小臻,爺爺臨死前有沒有對你說什麼?」
顏文臻冷冷的看了顏東昂一眼,依然不說話。
「小臻,我知道你爺爺這輩子最心愛的東西不是那座老宅子,不是嘉和樓,而是咱葉氏的菜譜。」顏東昂說著,又往前湊了湊,壓低了聲音,「菜譜你收好了嗎?」
顏文臻伸手奪過他手裡的紙錢,冷聲道:「什麼菜譜?我不知道。」
「這怎麼可能!」顏東昂立刻拔高了聲音,「那麼重要的東西,你爺爺不留給你還能留給誰?」
「留給誰都跟你沒關係,你走吧。」顏文臻冷著臉別過頭,覺得身邊這個人多看一眼都難受,她恨不得剔骨還肉,跟他斷絕一切關係。
「那怎麼能行?!你還小,別讓人家騙了去!」顏東昂認真的說道,「我是你爹,我總不能害你……」
「閉嘴!」顏文臻忽的一下站起來,看了一眼停放在靈床上的祖父的屍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怒火,方說道:「你有什麼話,能不能出去說?」
「出去說?好,好,出去說。」顏東昂點頭答應著,跟著顏文臻出了靈堂。
臘月的風如冷冽的鋒刃一樣刮過人的臉,大病初癒的顏文臻站在這小小的院子里看著眼前陌生的一切,被冷風刮的潮紅的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小臻,那菜譜……」
「呈鶴哥。」顏文臻冷冷的打斷了顏東昂的話,「把這個人給我轟出去。」
「好。」許呈鶴答應一聲,上前去一把拉住顏東昂的手臂把人給拽出下台階推推搡搡的送出大門口。
顏東昂被關在大門外還跳起腳喊著:「唉——唉!顏文臻!我是你親爹啊!你就這樣把我趕出去!」
顏文臻站在冷風裡默默地流淚,許呈鶴等顏老爺子的徒孫們都站在她旁邊傻傻的不敢勸,眼看著她滿滿的坐在地上抱著雙膝泣不成聲,最後還是許氏把她扶進了廂房。
「奶娘,他以後肯定還會來的。」顏文臻接過許氏遞過來的熱茶,抬起頭來紅著眼睛看著她,「可是菜譜還在我的卧室的暗格里,我們……」
「噓——」許氏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轉頭看了看門外,又走到門口打開門帘看了看外邊方關上房門回來,壓低了聲音說道:「姑娘,那個我拿出來了,你等下我拿給你。」
「你……」顏文臻聽了許氏的話嚇了一跳,之後又慶幸的嘆了口氣,「還好奶娘你多了心眼兒,不然我就是死了也沒臉去見爺爺。東西你放好了,且不要拿給我了,我怕我爹回頭還回來,他是鬼迷心竅了,拿不到東西是不會罷手的。」
許氏忙道:「姑娘放心,我放的地方絕對安全。等這陣子亂勁兒過去,我就拿給你。」
「奶娘你多費心。」顏文臻無力的靠在床榻的被子上,睜著大眼睛看著屋頂。
第二天,顏東昂還沒有來,卻有一位貴客來祭奠老爺子。
跪在靈前的顏文臻起初並沒在意,她只是流著淚往火盆里添紙錢,聽見旁邊的許氏行禮叫了一聲:「大公子」的時候,才遲疑的抬起頭來看來人。卻見一位身穿素服的年輕男子剛好捻著香轉身向老爺子的靈位行禮,陪著他一起過來的白少瑜在他身後一起行禮。
那人朝著老爺子的靈位上香行禮后,顏文臻轉身朝著他磕頭拜謝。
「顏姑娘請節哀順變。」來人朝著顏文臻抬了抬手。
白少瑜在一旁替顏文臻引見:「小臻,這位是忠毅侯府的大公子。」
「多謝韓公子來拜祭祖父。」顏文臻再次給韓鈞扣頭。
「咦?是你。」韓鈞看輕顏文臻的面容時,驚訝的瞪大了眼睛。
顏文臻一怔,茫然的抬頭看向對方。這幾天她心神俱裂,早就把那日珠寶店門口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完全不知道眼前這位是誰。
韓鈞看清楚顏文臻的時候心裡也大吃一驚,不過幾天的工夫,怎麼當日那個即便是哭泣撒潑也不失明媚的姑娘竟然憔悴成這個樣子?若不是那天她也是哭了,流淚的樣子紅紅的鼻頭讓韓鈞確定這個姑娘就是當日的那位,他都懷疑自己要認錯人了。
「怎麼,大公子認識文臻?」白少瑜奇怪的問。
顏文臻依然一臉茫然,完全想不起自己在哪裡見過這個人——事實上她根本沒心思去想這個人為何會認識自己,她只知道榮寧郡主昨日剛剛出嫁,如今已經是母儀天下的孝純皇后,韓家正是繁花似錦的時候,卻能在這種時候來祭奠自己的祖父,這就是莫大的恩情,於是又默默地福了一個萬福。
韓鈞忙道:「啊,之前在街上遇到過一次,也沒說話,顏姑娘不認識我也是正常。」
顏文臻只得歉然低頭。白少瑜抬手道:「大少爺請旁邊用茶。」
韓鈞剛點了點頭想要跟顏文臻道別,便聽見外邊傳來一聲叫喊:「讓開!你們都讓開!誰敢擋我!誰敢!」
顏文臻的臉色立刻沉下來,白少瑜則低低的嘆了一聲:「他怎麼又來了!」
「有誰來找麻煩嗎?」韓鈞問白少瑜。
白少瑜嘆了口氣,悄然瞟了一眼顏文臻的臉色,方低聲說道:「是小臻的父親——那些事兒想必大公子也聽說了……真是叫人難以啟齒。」
「聽說是他一夜之間把全部家當賭光,才氣得老爺子吐血而亡?」韓鈞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陰狠。
顏東昂撒潑耍賴在外邊鬧,顏博晏的徒孫們到底是矮了一輩兒不敢拿他怎麼樣,一時攔不住便讓他衝進了院門。
「誰敢攔我!我看你們這小兔崽子們也活膩了!誰再敢攔我試……呃,試?」顏東昂拐著那隻跛腿氣勢洶洶的衝到靈堂門口,被一個素服的年輕人擋住了去路。
韓鈞背負著手居高臨下,怒目而視,身上自然散開一股冷傲的氣勢,讓顏東昂一時氣短。然而也不過是片刻,顏東昂便在自己的老爹靈前找回了自信,伸手去撥拉韓鈞:「你……你誰啊?讓開。」
「你又是誰?」韓鈞不但沒讓開,反而上前一步走到顏東昂近前,冷聲問。
「我……我是顏東昂!裡面棺材里躺著的是我爹!」顏東昂理直氣壯地耿直了脖子,毫不臉紅的說道。
韓鈞冷笑:「我當是誰,原來你就是那個輸光了家產氣死老父的無恥賭徒!果然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像你這樣的人渣為什麼還不死,居然還活得這麼瓷實?」
顏東昂聽這話也來了火氣,他自以為眼前這人雖然穿著上好的素錦,但能上這種地方來給老爺子拜祭的定然不是什麼真正的權貴,又加上他被逼得緊,一時只想進去找顏文臻要菜譜,於是不管不顧的撒潑:「你他媽是誰啊?少在這裡廢話,趕緊給老子滾開!」
「混賬東西!敢在小爺面前撒潑!」韓鈞再好的脾氣也咽不下這口窩囊氣,眉頭一皺,一時想也沒想便抬腿踹出去——一記窩心腳把顏東昂給踹的往後退了十來步方『噗通』一聲仰面倒地。
「啊啊——痛死我了!我的親爹啊——」顏東昂乾脆躺在地上嗷嗷的嚎叫,臉皮也不顧一點,當然,他是真的被踹去了半條命,也是成心把場面攪亂他好趁機撒潑。
「來人。」韓鈞冷聲吩咐:「把這潑皮送去京兆府尹那裡,就說這個瘋子膽敢對忠毅侯府出言不遜還妄圖動手,讓京兆府尹看著辦。」
襲擊忠毅侯府的大少爺可不是小事兒,夠這混蛋在牢里呆些日子的了。韓鈞的隨從忙應了一聲,上前把躺在地上的顏東昂拉走。
院子里終於安靜了,顏文臻再次褔身向韓鈞施禮:「讓大公子見笑了。」
「顏姑娘客氣了。」韓鈞擺擺手,回頭看了一眼靈堂里顏博晏的靈位,嘆道,「雖然老爺子沒了,但我們的交情還在,別的我不敢保證,至少也要讓老爺子肅靜的走。」
顏文臻又忍不住掉下了眼淚:「謝謝大公子。爺爺在天之靈也會感激你的。」
韓鈞無奈的嘆了口氣,說道:「有什麼難處儘管說,我能幫的肯定幫你。」
「是,謝大公子。」顏文臻再也說不出其他的話,除了感謝。能在這個時候來祭拜爺爺並能說出這樣話的人她是真心的感謝。
「那姑娘你節哀,我家裡也事兒多,先告辭了。」韓鈞又朝著顏文臻微微欠身。
「恭送公子。」顏文臻深深一福,直到白少瑜送韓鈞出了院門方才直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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