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臘八豆
驃騎將軍府上上下下上百口子人終於過了幾天安靜的日子。
大郡主也終於可以睡個好覺不用每天寢食難安急的團團轉了。邵駿璁的奶娘寧嬤嬤也終於可以不用每天都裹著毯子睡在邵小將軍爺卧房的門檻上了。
邵駿璁到底是長年練武之人,上吐下瀉折騰掉了半條命,正經吃了兩天飯就恢復了七七八八。
二月初二這日是龍抬頭的好日子,邵駿璁一早起身進宮面聖給皇上和皇后磕頭請安,在宮裡遇到了同樣進宮給今上請安的韓鈞。於是兩兄弟並肩出宮,在暖洋洋的陽光下散步。出了正月,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天闕大街兩邊的楊柳樹梢遠遠看去竟然帶了淡淡的一層鵝黃。
韓鈞看著懶洋洋的邵駿璁,忽然想起一事,高興地說道:「大哥,今兒有個好去處,兄弟我帶你去。」
「你能有什麼好地方?無非是花天酒地罷了。」邵駿璁興緻缺缺的哼了一聲。
「這回還真不是花天酒地的地方。」韓鈞笑眯眯的賣關子,「你若是不跟我去,肯定後悔。」
邵駿璁不相信的看了韓鈞一眼,沒應聲。
「真不去?不去可別後悔。」韓鈞依然笑眯眯的。
邵駿璁依然不動心,只管走自己的路。
「哎呀,走了!」韓鈞伸手拉了邵駿璁的胳膊轉身招呼身後的家丁:「馬車!趕緊的!」
家丁趕著馬車追上來,兄弟兩個先後鑽進車裡去,韓鈞吩咐車夫:「去家和齋。」
「家和齋?」邵駿璁聽了這名字便微微皺眉:「你還說不是菜館?」
韓鈞連連點頭:「是,是菜館,不過不是尋常的菜館。保證你去了不後悔!」
邵駿璁也懶得再理會,總歸是悶了這麼多天,身上的每一個骨頭縫兒都透著一股霉味兒,是該出去轉轉了。
一個幽深的巷子,僅容一輛馬車通過,馬車停在一個黑漆大門跟前,韓鈞先下去,又回頭招呼邵駿璁。車夫等兩位主子下車后又牽扯馬車從巷子的另一口出去另找地方安放馬車。
邵駿璁打量著這道緊閉的黑漆大門以及門楣上的『家和齋』三個字,怎麼看都不像是菜館酒館之類的地方,若說是溫柔鄉,那就更不像了。於是心思一轉,蹙眉問:「這不會是你的外宅吧?」
「我倒是想呢,只可惜沒這好福氣。」韓鈞說著,上前去叩門。
門被敲了三遍,裡面才有人應道:「來了,來了!」
黑漆門被人從裡面打開,許呈鶴那張笑臉從門后閃出來,一看見韓鈞,許呈鶴忙躬身見禮:「小的給大少爺請安了。您快裡面情感。」
「還不見過少將軍。」韓鈞閃身,給邵駿璁讓開路。
「哎呦,邵小將軍居然屈尊大駕!小的眼拙,小的該死。」許呈鶴忙給邵駿璁躬身請安。
邵駿璁理都沒理他,徑自走了進去。小院子收拾的很精緻,進門是一道青磚雕花影壁,影壁前擺了一溜兒盆栽的迎春,此時乍暖還寒時,迎春的枝條竟然抽出了嫩芽,泛起點點鵝黃。
轉過這道影壁,裡面更見精緻。
一株遒勁的老梅,枝幹迂迴曲折宛如虯龍,枝條上繁花累累。輕風拂過,梅花的香味輕盈繚繞若有若無,連邵駿璁這種不解風情的武將都覺得好,一時看著那株梅花半晌沒動。
「走啦!」韓鈞上前來催促。
邵駿璁收回目光,轉身跟著韓鈞進了屋裡去。
屋子不大,但收拾的窗明几淨,一水兒的黃花梨家私,牆上掛著一幅名家字畫。邵駿璁看了一眼,只覺得挺有意思,但卻沒心思深入研究,因為他看見了桌上的四樣點心:芙蓉糕,栗子糕,山藥糕,千層酥。
這糕點的賣相是那麼熟悉,引得邵駿璁忍不住上前去隨手拿了一塊芙蓉糕放到了嘴裡。熟悉的味道讓他舒服的眯起了眼睛。
「怎麼樣?」韓鈞一撩長衫在旁邊坐下來,笑看著邵駿璁:「不來肯定後悔吧?」
邵駿璁淡淡的看了韓鈞一眼,沒說話。
「二位爺,請喝茶。」許呈鶴端著一個托盤進來,把兩隻填白蓋碗放在兩兄弟的手邊。
「這是什麼茶?」韓鈞拿過蓋碗來掀開聞了聞茶香,「好香啊。」
許呈鶴笑著欠身:「這是我們自製的花茶,而且爺請慢用。」
「噢,是顏姑娘自製的花茶。」韓鈞看著邵駿璁還沒反應過來的樣子,笑著補了一句。
「顏姑娘?這裡是她開的菜館?」邵駿璁也嘗了一口茶。
「是啊,前天剛開張的。」韓鈞點頭說道,「開業的那天我本來想跟你說的,不過大郡主說你身體還沒完全恢復,不好到處走動,所以就沒敢驚動您大駕。」
「大正月里開張?怎麼這麼著急?」邵駿璁納悶的問。關於顏家的事情,這幾天已經聽韓鈞說了好幾遍了,自然知曉內情,「白家那誰也真是夠無能的。」在邵駿璁看來,一個男人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就是無能。
「話也不能這麼說。」韓鈞無奈的搖了搖頭。
家和齋開張那天,韓鈞過來捧場,曾不經意間碰見躲在後院里說話的白少瑜和顏文臻,當時白少瑜似乎也是對顏文臻這般著急開業而不滿,不知說了什麼話,韓鈞便聽見顏文臻說,她現在一無所有,請白少瑜為她想一想。當時白少瑜是怎麼說的?噢,白少瑜這樣說:我的都是你的,你想你要什麼,儘管來拿。
然後,顏文臻回了一句讓韓鈞最為驚訝的話,顏文臻說:「少瑜哥,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請你給我留下這僅存的最後的一分尊嚴,好不好?」
後面他們兩個再說什麼韓鈞已經不在意了,他滿心裡只是顏文臻那句話: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請你給我留下這最後一份尊嚴。
這個女孩子真是……當時的韓鈞竟然找不出什麼詞來形容當時的心情。同時,顏文臻那張秀美的臉和倔強的神色,從那一刻起便深深地印在他的心裡。
「想什麼呢?」邵駿璁看一向話不絕口的韓鈞忽然沉默了,奇怪的問。
「沒什麼。」韓鈞回神,又笑了笑,問:「大哥,你覺得顏姑娘這個人怎麼樣?」
「不知道。」邵駿璁淡淡的說道,別人的未婚妻跟他沒什麼關係,他才懶得去評頭論足。
「你這人真是……好歹人家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呢。」韓鈞不滿的給了邵駿璁一個白眼。
「救命恩人說救命恩人就是了,何必扯那麼多?」邵駿璁又拿了一塊糕點放到嘴裡,忽然反應過來,又問:「我們今兒來這裡就吃點心?」
韓鈞笑著擺了擺手:「哪兒能呢,一會兒就上菜了。」
邵駿璁冷笑哼道:「上什麼菜?連點都沒點。糊塗蛋。」
「嘖!誰糊塗蛋呢?」韓鈞不滿的撇了撇嘴,「人家這家和齋的規矩就是廚房有什麼客人吃什麼,吃的高興了就多給點銀子,吃的不高興,下回您甭來了。」
「這什麼規矩。」邵駿璁不滿的嘟囔了一句。
「就是人家這裡的規矩,愛來不來。」韓鈞笑道,「這顏姑娘的手藝大哥您可是知道的,怎麼,還信不過么?」
邵駿璁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
兩兄弟說閑話的工夫,許呈鶴帶著兩個乾淨的小廝抬著一個三層的大食盒進來。三人行至旁邊的圓桌跟前,把食盒打開,裡面的菜肴一樣一樣的端上桌:臘八豆炒五花肉,紅燜羊肉山藥,紅油豬肝片,紅燒香菇板栗,外加一大盅銀耳紫薯羹。最後是一壺溫熱的酒,和一盤蝦仁韭黃蒸餃,白白胖胖的蒸餃全部捏成元寶的樣子,整齊的擺在籠屜里,看著就喜慶。
許呈鶴把筷子擺放完畢后,朝著那邊兩個人一躬身:「二位爺,菜好了。請趁熱用。」
韓鈞笑著起身,抬手道:「大哥,請。這頓算我的,如果您覺得味道好,以後常請兄弟來就行了。」
邵駿璁笑了笑,放下手裡的茶盞緩緩地站起身來走到圓桌跟前,看著桌上菜默默地吞了一下口水——好香!
「坐。」話音未落,邵駿璁自己已經坐下,二話不說抓起筷子,夾了一片羊肉放進嘴裡,羊肉燉的軟嫩可口,鮮香里的那一點點微辣似有似無,卻恰到好處的勾起人的食慾,這一口尚未咽下去,邵駿璁又忍不住夾了兩片送進嘴裡。
「怎麼樣?」韓鈞故意抻著脖子問,「哥?好吃?」
「唔!好吃。」邵駿璁用力的點了一下頭,也懶得廢話,又轉手去加臘八豆炒的五花肉。
臘八豆是西南一代百姓們喜歡做的一道小菜,一般在立冬的時候開始腌制,過了臘八便可打開實用,大雲皇室出身西南,這臘八豆是秦家人都喜歡吃的東西,何況顏文臻用的這臘八豆是葉氏秘方,用了十幾種調料精心腌制,自然不是尋常百姓家腌制的那些臘八豆可比。
邵駿璁吃了一口就被美味驚艷了,忽然覺得筷子實在不好用,因問旁邊侍立的小廝:「有勺子沒有?」
「有,有!」小廝忙答應著,去旁邊的櫥櫃里拿出兩隻白瓷勺子用滾開的水燙過送上去。
「好吃?」韓鈞拿了勺子挖了一勺臘八豆炒五花肉送進嘴裡:「唔!這味道真是正宗!吃了這個,我家那廚子真該趕去莊子上養豬去!」
邵駿璁冷冷一笑,把嘴裡的食物咽下去后,自己拿了湯勺去盛一勺銀耳紫薯羹,一邊嘲諷道:「也就是說你家的廚子都是餵豬的?」
「可不就是嘛!」韓鈞說完才發現自己被罵成了豬,又指著邵駿璁嚷道:「大哥!不帶你這樣的!我帶你來吃好吃的,你不謝我,還罵我?」
邵駿璁淡淡的笑了笑,手裡的湯勺拐了方向裝進了韓鈞的碗里:「行了,你多吃一口就都有了。」
「得,謝謝哥了。」韓鈞低頭喝了一口,又贊道,「這重口味的菜,就得配這清甜的羹湯。舒服!」
這邊兄弟二人吃的舒服,廚房裡,許西忱兄弟幾個以及顏文臻聽了,自然也倍覺欣慰。
「就咱們姑娘的手藝,憑他王孫公子,哪個吃過也得誇讚。」宋義安笑道。
「三叔說的沒錯。」許呈鶴得意的笑道,「幾位叔叔是沒見那邵小將軍爺的吃相……活脫兒一個餓狼!哈哈哈……」
「混小子!」許西忱一巴掌拍在兒子的後腦勺上,「胡說八道,小心你吃飯的傢伙!」
許呈鶴被他爹打得脖子一縮,疼的呲牙咧嘴。
「哎呀有什麼,這兒也沒外人。」畢亭立一邊把炒鍋里的紅燜蝦段裝到盤子里,一邊笑道,「呈鶴,蓼風軒的菜好了,去上菜。」
「好來!」許呈鶴忙答應一聲,上前去從脖子里拉過雪白的手巾把濺在盤子邊上的油漬擦乾淨,又拿了筷子把蝦段整理了一下,方裝進手邊的提籃里。
顏文臻看著許呈鶴拎著食盒出門的背影,又追了一句:「呈鶴哥,蓼風軒的客人是少瑜哥的朋友,送一壺香雪釀過去吧。」
「好來!姑娘放心。」許呈鶴沒回頭,卻答應的響亮。
廚房裡依然在忙碌,顏文臻卻一下子沒事做了,蓼風軒里的那幾個客人不用她招呼,豆蔻端了一碗銀耳羹遞過來,低聲說道:「姑娘忙了半天了,坐下休息一下吧。」
顏文臻轉身去角落裡的藤椅上坐下來,接過銀耳羹,低頭一小口一小口的吃。豆蔻看她吃的沒滋沒味兒的,便輕輕地嘆了口氣:「白大爺可有幾天沒來了吧?」
「藥行那麼一大攤子事兒呢,他又不是那等混吃等死的紈絝子弟。」顏文臻吃完最後一口銀耳羹,把空碗交給豆蔻,「你若是閑著沒事兒也不必在這裡嚼舌根兒了,去把那邊的盤子都洗了。」
「噢。」豆蔻接過羹碗來欠了欠身,咧嘴去水池旁洗碗。
旁邊早有有眼色的徒工上前去,笑嘻嘻的勸道:「姐姐去伺候姑娘吧,這事兒讓我們來就行了。」
「去!姑娘的吩咐也敢不聽?不想活了你!」豆蔻抬手敲了小徒工的腦門一記。
小徒工冷不防挨了一下,卻憨憨的笑了。
角落裡顏文臻看著這邊的情景,嘴角也泛起一絲淺淺的微笑。
「姑娘?姑娘!」從前面伺候的一個清秀小廝從外邊跑進來,至顏文臻跟前,躬身回道:「邵小將軍跟韓大少爺吃好了,給了五十兩銀子。許大娘讓小的來回姑娘,問姑娘怎麼說?」說著,小廝雙手把兩大錠銀子雙手奉上。
顏文臻看了一眼,輕笑道:「去告訴奶娘,把我們的臘八豆給韓家大少爺帶一小罐子回去吧。」
「啊?」小廝傻愣住——堂堂驃騎將軍府加上忠毅侯府啊,就一小罐子臘八豆給打發了?
「怎麼了?」顏文臻看著小廝錯愕的臉,好笑的問。
「沒……沒怎麼,小的去了。」小廝撓了撓後腦勺,轉身跑走。
韓鈞萬沒想到顏文臻還會送一小攤子臘八豆給自己,當時就美的的不行,然而他這洋洋得意還沒表現出來,邵駿璁便一把搶走了他的寶貝。於是韓大少爺的嘴立刻就撅到天上去了:「我來了三次了!這可是顏姑娘頭一回送我東西!還有,今兒這飯錢是我給的好吧?這東西要送也是送給我好吧?!」
邵駿璁把手邊的白瓷小管子往身後塞了塞,給了韓鈞一記涼涼的白眼,沒說話。
「明兒再來!」韓鈞憤憤的。
邵駿璁摸著下巴想了想,點頭說道:「明兒我請你。」
「好,說定了!」韓鈞立刻滿意了。
晚上,顏文臻坐在燈下看明天需要採購的食材單子,許氏在旁邊點算今天的賬目。暖暖的燭光籠著兩個人,把影子投在窗戶紙上,仿若溫飽之家母女,十分的溫馨。
「姑娘,今兒我們賺了二百三十一兩。若是照著這個樣子下去,到年底我們就可以去買一間鋪面,開一家正經的菜館了。」因為這種經營方式,家和齋來的客人並不多,今天一共四桌客人,中午兩桌,晚上兩桌,賬目並不複雜,許氏隨隨便便就算完了。
顏文臻把手裡的食材單子放到一邊,若有所思的說道:「其實我們就這樣做也挺好的。這院子後面還有個小花園子,等天氣暖了,我們找人把小花園收拾一下,也能加兩個雅間。我們人本來也不多,一天七八桌客人也足夠忙活的了。再說,等名氣漸漸地起來之後,我還是像做更精緻的飯菜,還有酒,醬菜以及各類點心等也要做起來,那樣我們不會太累,收入也有保證。」
許氏細細的琢磨了一下,顏家老爺子沒了,家裡沒有個男人撐著,他們的生意做得大了自然要遭同行嫉恨,再者,顏文臻總要嫁人,到時候白家怎麼說還不一定呢,於是笑道:「還是姑娘想的周到。」
顏文臻笑了笑,把手裡的食材單子遞給許氏:「奶娘把這個給師叔,明兒一早好叫他們去採買。」
「好。」許氏收了食材單子,把賬目遞給顏文臻:「姑娘看完了這賬目,也早些睡吧。」
「嗯,我知道,你回吧。」顏文臻隨手把賬本放到一旁。
許氏又叮囑豆蔻夜裡不要只貪睡,要警醒些等話,才拿了自己的披風出去了。
顏文臻也洗漱后,換了睡衣進卧室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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