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做吧

「醫生？」蘇起心頭一緊，忍不住叫了一聲。

然後他聽到一陣腳步聲走過來，停在了治療艙的旁邊。

醫生的略帶歉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蘇先生，對不起，您的治療出現了一點問題。經過我們的檢測，您的基因是非常完美的，根本不需要進行治療。然而您的視力卻沒有恢復……這一點我們暫時也無法得出結論。非常抱歉。」

「什麼？」聽到醫生的話，蘇起簡直如同五雷轟頂。他甚至有一瞬間感覺到自己的耳邊轟鳴了一下，似乎連醫生的聲音都遠去了，片刻的恍惚過後，他才聲音乾澀的開口，「你剛剛說什麼？」

不是真的沒有聽清，只是不敢相信。

這一刻蘇起坐在治療艙里，微微仰著頭，一臉茫然無措，眼睛毫無焦距的對準了醫生和護士所在的方向，這一幅脆弱的模樣，配上他那張完美無瑕的臉，給人帶來的衝擊是非常大的。

至少被他「看」著的醫生和護士都受不了，再次抱歉的說，「我們非常抱歉。」

蘇起慢慢的低下了頭，擺在膝上的雙手緊緊絞在一起，要非常用力，才能保持平靜，「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是這樣的，」醫生感覺自己找到了一個彌補的方式，立刻道，「您也知道，這個基因治療才剛剛研發出來，還並不完善。您的狀況非常特殊，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們可以成立專門的研究組對這種病情進行研究，尋找治療方案。」

「需要我做什麼嗎？」蘇起說，「我需要考慮一下。」

「好的，您儘管考慮，想好之後，直接過來就可以了。」醫生立刻道。

隨著這段對話，蘇起的腦子好像又開始緩慢的運轉起來，他終於慢慢的回過神來，感覺自己的手腳重新有了力氣，那種整個靈魂被抽離的感覺完全消失，這才小心的從醫療艙里出來。

「我送您出去吧？」護士低聲對他說。

本來看到自己的偶像，她是非常激動的，之前還想著治療結束之後，不知道能不能趁他心情好的時候跟他說幾句話，要個簽名什麼的。誰知道最後的結果竟然是這樣？她也不敢再提別的，態度里更是多了幾分小心翼翼。

「謝謝。」蘇起也低聲回了一句。

護士小姐一直把人送到門口，大概江夏也察覺到了不對勁，立刻迎了上來，「蘇起，你……」

小護士對他搖了搖頭，又指了指蘇起的眼睛，神色黯然。看到這樣一個美人卻要遭遇這樣的生理缺陷，真是令人心疼。美玉微瑕，無限遺憾。

江夏皺了皺眉，也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雖然具體怎樣還不知道，但現在顯然不是說話的時候。

他握著蘇起的手，對護士小姐道了謝，然後拉著他往樓下走，並沒有多問什麼。

然而蘇起卻突然停住了腳步，「等一會兒。」

江夏轉過頭看著他，見他臉上露出分明的惶恐，不由心下一軟，「好，我們現在這裡坐一會兒吧？」

蘇□□點頭，兩人在門外的長椅上坐下來。沉默了片刻，江夏說，「蘇起，你有什麼事情，都可以跟我說，就像我當初跟你說一樣。」

蘇起低著頭，江夏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過了一會兒才聽到他說，「徐欽在下面。我現在不想見他。」

如果說別的江夏無法理解的話，那麼蘇起現在說的這種心情，他可謂是感同身受。不然他也不至於會避開周遇，自己到這裡來接受治療了。

可是他們兩個人的情況，卻又是截然不同的。他治好了，這件事就算是過去了，蘇起卻出了這樣的狀況，他不敢見徐欽，也是很正常的。

江夏斟酌了一下，說，「我想徐欽不會在意這些，你……」

他想說「你應該多給他一點信心」，然而話沒說完就被蘇起打斷了，「我知道他不在意，可是我自己在意。」

蘇起的情況並不是單純的基因缺陷，甚至還極大的影響了他的生活。偏偏他並不是一生下來就看不見，而是穿越過來的。在這之前，他作為一個健康的人生活了二三十年，根本不可能適應這樣突然失明的生活。

之前能夠忍耐，是因為沒有別的辦法，作為一個成熟理智的成年人，他只能忍耐，甚至沒有讓任何人察覺到他的焦躁。而自從知道了基因治療的事情之後，蘇起更是滿心期待。

他所有關於人生的計劃，都是從治療成功之後開始的，沒有想過其他可能。

或許心裡曾經出現過一點「自己可能治不好」的想法，但這種念頭往往一閃而過，很快被他拋諸腦後。在蘇起內心深處，始終堅信只要一進行治療，自己就能夠立刻恢復。

甚至他心裡還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想法，認為自己穿越到這裡來，肯定不是為了成為一個瞎子，這應該是世界對主角的考驗，自己穿過來之後很快就會被治癒，這才是正常的走向。

然而現實是這樣的殘酷，將他一切美好的期望全部打碎。

蘇起當初會答應跟徐欽在一起，毫無疑問是因為知道了自己可以治癒，所以從來沒想過這會成為兩個人之間的阻礙。可是事情偏偏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如果他一輩子都看不見，又該怎麼去面對徐欽，怎麼去面對自己曾經期待過，暢想過無數次的兩個人的未來？

他過不去自己這一關，更沒有辦法就這樣若無其事的繼續跟徐欽在一起。對方那麼優秀，自己就算能看見也可能自慚形穢，何況又還有身體上的缺陷？

然而蘇起並沒有糾結太久，徐欽在下面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人，自然會上來找。聽到熟悉的腳步聲朝自己走過來的時候，蘇起只覺得自己整顆心都被提起來了。

他甚至下意識的瑟縮了一下，希望能夠將自己藏起來，不然對方看到。他還沒有準備好應該怎麼面對徐欽。

他更沒辦法若無其事的對對方說：徐欽，我的眼睛沒有治好。

好在身邊還有個江夏，他看到徐欽過來，連忙站起來，低聲將蘇起的情況交代了。讓蘇起避開了最尷尬的那個境地。

江夏大概覺得兩個人有話要說，他自己留在這裡並不合適，很快就告辭了。

徐欽這才走到蘇起身邊蹲下，握住他的雙手，放在手心裡攥緊了，然後把頭擱在他的膝蓋上，「蘇起，你要離開我了嗎？」

他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蘇起的人，甚至不需要蘇起開口，他就能夠將對方的心思猜個□□分，「覺得對不起我，還是覺得配不上我？所以你就要走了嗎？」

「回答我，蘇起。為什麼你不說話？」

「對不起。」蘇起覺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濕。他感覺非常丟臉，非常狼狽，非常不希望徐欽看到此刻的自己，「這樣的我太難看了，徐欽……」

「可是我喜歡。」徐欽打斷他的話，「我喜歡你。跟你的眼睛好不好沒有關係，我本來喜歡的就是那個眼睛不好的你啊。」

一滴冰涼的眼淚在蘇起的眼眶裡積蓄了太久，終於滑落下來，滴在徐欽的手上，讓他的動作輕輕一顫。

「我們先回去吧，別在這裡說。」蘇起立刻遮掩一般的站了起來，動作幅度太大，差點兒將他腳邊的徐欽給掀翻過去。

「好，回去再說。」徐欽抓住蘇起的手，「但是你要先答應我，不會走。」

「……好。」

但徐欽最後還是沒忍到回家，上車之後，他設置了自動行駛，就將蘇起抓到自己身邊，「我們談談。」

「其實沒什麼好談的。」蘇起說，「情況就是這樣，完全出乎我們的預料。我覺得……」

「別說你覺得。」徐欽捂住他的嘴巴，「別說我不喜歡聽的話。」

「可是是實話。」

「蘇起，你進去之前我跟你說過，就算治不好，我們也可以像以前那樣。你究竟在擔心什麼？」

「可是我不願意。」蘇起說，「我不願意像之前那樣。那對我來說只是權宜之計，我一直是這麼以為的。我以為我可以治好眼睛，到時候想做什麼都來得及，所以根本不著急，也不覺得暫時休息一下有什麼不好。可我不可能永遠都那樣過，那太可怕了。」

「我明白了。」徐欽臉上露出幾分恍然，「你如果想要改變，我們就改變，這都沒關係，蘇起。」

這回蘇起停下來，思考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說，「我知道，你也許並不在意在我身上花費更多的時間，但是我不行，徐欽，那讓我覺得自己像是個累贅，必須要有你扶持才能活下去。」

他是個男人，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所以這段時間甚至寧願看不見，也減少了在遊戲里的時間，就是為了自己治好眼睛之後要做的事情做準備和鋪墊。

可惜，那些心思全部都白費了。

說來說去，他其實就是不願意屈從現實，不願意接受自己真的是個瞎子，以後必須要依附另一個人生活的真相。

再多的歇斯底里，胡攪蠻纏，其實不過是因為，不願意。

徐欽也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雖然他知道蘇起最終只能屈從，然而那句話卻不可能從他的嘴裡說出來。所以最後，他只是抱住蘇起說，「沒關係，我們再想辦法。我相信一定可以治好的，科技發展日新月異，也許很快又會有新技術出現，解決我們的問題。蘇起，再等一段時間好嗎？我們都冷靜點。」

他退了一步，蘇起似乎也被他說服了，點頭答應，「好。」

「在那之前，你要試著去做一些事情。」徐欽又說，「我相信我的蘇起哪怕治不好眼睛，也是一樣的出色，能做到事情很多。絕不是只能依附別人活下去的人。試一試，好嗎？」

蘇起這時候也慢慢冷靜下來，並且在跟徐欽的對話當中，重新剖析了自己的心態，恢復了理智和平靜，也知道徐欽的用心良苦，所以面對他的提議，很快答應下來，「好的。」

他現在之慶幸，當初自己因為徐欽步步緊逼的追求，不得不走出那個狹小的房間，走到日光下，結交朋友，跟普通人一樣逛街，購物，做一些其他的事情。

也正是因為有了這一點緩衝，讓蘇起明白，即便看不見也不是絕對的什麼都做不了，否則他可能在得知消息的那一瞬間，就已經崩潰了。

然而即便是這樣，他仍舊覺得身心俱疲。跟徐欽談過之後，放鬆下來，便不知不覺的睡了過去。

徐欽讓飛艇在路上繞了好幾個圈子。因為飛艇不能出城，所以只能先這樣。今天估計也回不去了，只能帶蘇起到自己的房子里過一夜。

蘇起睡得並不安穩。他做了個夢，夢裡自己又穿回了21世紀，變成了原本那個健康的，視力正常的自己。

大城市的生活庸庸碌碌，每天按部就班的上班下班，周末的時候出去旅遊，或是去健身房健身……生活好像很平靜，很正常，然而蘇起心裡卻始終帶著一抹含糊不清的焦慮。

他知道自己應該是忘記了什麼。可到底是什麼，他卻也說不清楚。

反正日子就那麼平平淡淡的過著，一轉眼就是幾十年，等自己垂垂老矣的時候，蘇起才陡然意識到他忘記的究竟是什麼。

他身邊本來應該有另一個人的，可是為什麼他一直都沒有看到？

那個人去了哪裡？那……是誰？

就在蘇起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之後，畫面陡然一轉，他出現在了另一個地方，周圍都是一片白，不知道從哪裡開始，又在哪裡結束，反正是一望無際的白，他自己則是其中唯一的色彩。

這一次蘇起沒有忘記他要找一個人。

然而在這一片白色之中，他根本看不到其他熱呢。他只能一直往前跑，用力跑，摔倒了也要爬起來……然後他突然發現了那個人所在的方向，欣喜若狂的朝那個方向狂奔。

可是明明已經看到的人，卻無論如何也追不上，每每都只差一點，又被對方將距離拉開。甚至好幾次，蘇起感覺自己伸出手就要抓住對方了，卻總是抓了個空。

蘇起心中的焦慮和惶恐越來越重，他甚至感覺到了一種急迫，就像是如果不抓住這個人，就會發生什麼糟糕的事情一樣。可是任由他怎麼努力，都根本抓不住對方，最後他一急，就脫口叫出了對方的名字——

「徐欽！」

蘇起猛然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還坐在飛艇里，徐欽就在他旁邊，甚至他自己還是枕在徐欽身上的。

他鬆了一口氣，整個人慢慢的放鬆下來。

「做噩夢了嗎？」徐欽擔憂的看著他。

蘇□□點頭，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怎麼去描述那個夢境。其實在夢裡，徐欽從始至終都沒有出現，或者說沒有露臉，但是等他喊出那個名字的瞬間，他終於知道，自己一直在找的人，就是他。

蘇起回想著夢裡發生的事情。自從知道自己的眼睛治不好之後，他簡直萬念俱灰，一時間簡直恨不能穿越這件事沒有發生過，他還是原來的自己。可是經過這個夢，他才發現，原來自己在這個世界，早就已經有了牽挂和期待。

就算現在讓他回到原本的自己，身體健康，一切順利，可能也不會覺得有多開心吧？

或許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沒有什麼兩全其美，得到其中一些的同時，當然也要失去一些。

蘇起終於想明白了，如果讓他自己來選，他也是要選徐欽的。

所以，又何必為了已經失去的自怨自艾，而不知道珍惜？

想通了這一點之後，就像是心口的大石頭終於被搬走，整個人都輕鬆得不得了。蘇起嘆了一口氣，然後徹底的振作起來，問徐欽，「我們這是在哪裡？」

「還在城裡。」徐欽說，「今天可能沒有車回去了。我們先在這邊住一夜吧。明天再回去。」頓了頓，又補充，「這是我以前的住處，地方不大，但沒有其他人來過。」

「好。」蘇起朝他笑了笑，「那我們下車吧。」

徐欽被他的這個笑容弄得心頭七上八下的。他哪裡知道睡一覺的功夫蘇起就想清楚了呢？只覺得蘇起這個笑容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意思，自然心情忐忑。

這個住處是一套公寓，在大樓的最頂層，還附帶了一個景觀平台，風景獨好。至於徐欽說的「地方不大」，真是謙虛了。

當然，這是指在城市裡，像海泉基地那邊，因為地方都是徐氏的，可以隨意動用，所以大家住的宿舍都是獨棟別墅，有天有地，自然比這裡寬敞太多。

不過……這些蘇起其實都看不到，還真感覺不出什麼差別來。

兩人上了樓，徐欽讓蘇起坐下，然後自己去廚房做飯。——剛剛在樓下的時候，他在網上訂購了蔬菜，快遞機器人已經及時送過來了。

料理機的手藝分不出好壞，為了活躍氣氛，徐欽一直在給蘇起夾菜，態度中還帶著幾分小心翼翼，似乎是怕哪句話說得不對，就觸動了蘇起的心事。

蘇起也不勸他，就沉默著吃菜，通過這樣微小的點滴，感覺到自己是真真切切，被眼前這個人愛著的。

一直提著的那一口氣，突然就這麼鬆了下來。

其實，人的一輩子哪裡是能夠說得清的呢？未必一切都如自己所想，蘇起就算是個正常人，開公司做生意，規模估計也不會超過徐欽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強求？

只要在人格上是獨立的，掙的錢足夠自己日常開銷，也就夠了。非要處處同徐欽比肩，反而是本末倒置。

所以等徐欽洗過澡爬上床的時候，蘇起突然開口說，「徐欽，我們做吧。」

以前……他總覺得要等自己的眼睛好了，能夠秦焱看到徐欽的那一天再做這件事情，就像是這樣才有意義一樣，非要給他做個規定。徐欽應該也明白他的心思，所以從沒有強求過。

而現在蘇起既然想通了，那些堅持自然也就沒有意義了，這句話說出來，原來也沒有那麼難。

徐欽顯然是嚇了一跳，「蘇、蘇起，你說什麼？」

「我說，我們來做吧。」蘇起又說了一遍。

他甚至沒怎麼臉紅。果然臉皮這種東西，是可以鍛鍊出來的，在之前的親密之中，徐欽開始變得沒臉沒皮，蘇起自己也不遑多讓。

徐欽有點兒懵，「你真的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嗎？」

「你不願意？」蘇起反問他。

徐欽沉默了。

他居然沉、默、了！蘇起差點兒沒有一口血噴出來，他咬著牙問，「真的不願意？過了今晚就作廢了，你別後悔。」

「我不是不願意，」徐欽連忙解釋，「我是怕你後悔。」

「我為什麼後悔？」蘇起皺眉，沒有想明白徐欽的邏輯，看來兩人還是不夠心有靈犀。

徐欽伸手過來將蘇起抱在懷裡，「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突然這麼說。但是蘇起……我不介意你把我當成某種發泄的渠道，或者溺水時的一塊浮木，什麼都好。但是我要確定，你是心甘情願的，不是一時衝動，不會一覺醒來又覺得後悔。到時候你一定會躲起來，找不到你我會發瘋的。」

「所以，現在告訴我，你會後悔嗎？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