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王世貞《嚴嵩傳》【轉】

評王世貞《嚴嵩傳》【轉】

作者:王建成

明代嘉靖朝首輔嚴嵩,是一個被罵了幾百年的大白臉,婦孺皆知的大奸臣。近年隨著解放思想的良好氛圍,歷史研究的進一步深入,不少學者提出嚴嵩問題乃是明朝歷史上的一大錯案,其本來面目並不壞,從政數十年做了不少好事,辦了不少實事,應該把顛倒了的歷史再顛倒過來。之所以名聲不好,完全是其政敵所強加的,冤枉地被打倒了還要再踩上一隻腳,成為永世不得翻身的屈死鬼!歷史上這樣的冤案實在太多了,而嚴嵩則是其中罵得最響,屈得最甚的一個!

現已查明,致嚴嵩及其兒子嚴世蕃於死地的乃是其副手與後任首輔徐階,而使其聲名狼藉的則是另一個政敵王世貞。

明朝的首輔似相而非相,至嘉靖朝則相互傾軋,你下台,我上台,愈演愈烈。次輔徐階早就覬覦首輔這個位置,終於以種種手腕排擠嚴嵩出閣下台;一不做,二不休,又以「通倭謀反」這種『莫須有』的罪名斬殺嚴世蕃。這樣做實在有點過火,當時就有人反對。為障人耳目,不留後患,他想到了「口誅筆伐「,把住輿論關。物色了一個「能以毛錐殺人」的才子王世貞,給他提供方便,『盡窺金匱石室之藏』,終於寫出一本《嘉靖以來首輔傳》,其中的《嚴嵩傳》最為詳細,長達一萬餘字,極盡「捕風捉影」,「張冠李戴」之能事,為後人之評價嚴嵩,定下了基調,提供了範本。

世貞行文,頗善描繪。他首先為嚴嵩畫像,說他「貌贏享鳥衣」、「狷隘睚眥」,具體事例是「奉使至廣西,道謁鄉人李遂」。查明史確有李遂其人,籍貫為江西豐城,算是嚴嵩的大同鄉,稱「鄉人」沒有錯,但這個李遂這時還只有十四歲,根本不可能到廣西去做官。而嚴嵩這時已經三十九歲,早已中舉入仕並奉命去廣西冊封靖江王,不可能去拜訪李遂,可見一開筆就有假。不僅把嚴嵩「布幣而再拜曰」那段話搞假了,還把他父親的身份也搞假了。嚴嵩的父親嚴淮本為一介諸生,從來沒有出任做過官。王世貞則說:「父為藩司吏」,生而「奇之」。還把他中舉的時間也搞錯了,嚴嵩本來是十九歲就「舉於鄉」,卻寫成了「二十二歲舉於鄉」。開宗明義第一章,就寫錯了三個地方。

接著寫嚴嵩的升遷,是一部「私之」、「臾之」、「躐得之」的發跡史,當祭酒是「輔臣費宏其鄉人私之」;當尚書是「謀於輔臣」、「從臾之」;入內閣是「嵩復私於言,躐得之」。結語是「始謬為恭謹,以迎合上意」。還說他是「以萬壽賀表至京師」,否則還會「在南京逾五載不召」。一副奸雄相就這樣畫出來了。

查嚴嵩自弘治十八年廷試中二甲第二名入翰林院為庶吉士,至嘉靖四年升國子監祭酒,(由七品升四品)用了二十年時間。比他后入翰林的早就陞官了,嚴嵩循序早就該升,怎麼算是「私之」呢?其在南京數年,確有建樹,已經任南吏部尚書,有資格「考滿」晉京,怎麼算是「從臾」呢?嘉靖十五年五月二日,五十七歲的老嚴嵩奉命赴京,十八日即任命為禮部尚書,是皇上看中了他的政績和才能,朝中大臣也交相薦舉的結果,並不是象王世貞所說的「以萬壽賀至京」,意即為向皇帝賀壽拍馬屁這才來京的。查嘉靖皇帝的生日是八月十日,嚴嵩早在五月份就來了。王世貞不是不知道,卻故意要這樣寫,是故意損人。在禮部六年,政績卓著,接替夏言入閣任次輔,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嘉靖朝的幾任閣臣都是禮尚書提上來的,不是什麼「躐得之」。王世貞之所以這樣落筆,無非是說他的來路不正,是私躐得來的,這就為爾後的「竊權」、「專橫」,埋下了伏筆。

入閣拜相,是嚴嵩一生政治生涯中的重頭戲,也是這部傳記要寫的重點。在王世貞的筆下,這個先任次輔後任首輔的嚴嵩先是「益驕」,后是「益橫」,接著是「益發舒」。嚴嵩「在直」二十一年,克盡職守,他也承認是「或累月不出」。那末都做了那些事情?則隻字不提。群臣交章彈劾,他在傳記中則詳加引用,可那皇上卻「皆勉留之」,也一筆帶過。洋洋萬餘言,看不到嚴嵩半點政績,通篇全是「污佞不當」、「中外側目」、「公論益鄙之」的描述,而所列事實,多為道聽途說,主觀臆斷,經不起檢驗與推敲。

明朝設御史、給事中等諫官,專司彈劾,大臣遭受彈劾,乃司空見慣之事。王世貞所寫的幾位首輔——張璁、夏言、翟鑾、徐階,莫不遭受過彈劾,張璁曾遭到百餘次的攻擊,比嚴嵩的「被劾」多得多,他所寫的《張璁傳》沒有引用一例。而《嚴嵩傳》則引用達十餘例,開傳記中引用奏疏彈劾之先河。《明史紀事本末•嚴嵩用事》起而效尤,全文引用楊繼盛彈劾嚴嵩的《請誅賊臣疏》,為嚴嵩後來之所以定為「奸臣」,留下了一顆重型炮彈。

對於諫官的劾奏應該怎麼看?可信不可信?明代諫官汪文輝曾陳四事,現身說法,說明彈劾之事,或「傾蹈」、或「苛刻」,「顛倒是非」、「極言醜詆」,根本不可信。故「嘉靖中年,益惡言官」,對彈劾嚴嵩的奏章抱有厭惡的態度,甚至予以懲治。王世貞在「嚴傳」中所列舉的遭受懲治的幾個諫官,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發生的,並非其報復所為。在嘉靖、隆慶、萬曆三朝當過官的在官場混過幾十年的王世貞,是深知其個中三昧的,之所以還要這樣寫?就是要借用彈劾者之口,向嚴嵩臉上抹黑。

這篇傳記,有好幾段在寫內閣大臣之間的明爭暗鬥,這是明代政治的一個特色。爭權奪利,封建社會的官場概莫能免,乃制度之使然,不能歸罪於那一個人。嚴嵩在官場鬥爭中並非如傳記所寫的那樣狠毒,相反倒是有點心慈手軟,最終成為失敗者,是一個悲劇人物。他和夏言是有過鬥爭,對國事邊事有不同的看法,對人事任免也有不同的看法,這都是正常的議事議政行為,不能說一有齟齬就是傾軋,就是構陷。夏言三進三出,最終因得罪皇上被殺,乃咎由自嘉靖之「果於殺戮」所使然。王世貞在《夏言傳》中亦詳加敘述了,卻在這篇嵩傳中先是說他「傾夏言而斥之」,后又說他「為嵩及崔元、陸炳構,伏法」,把夏言遭斬,一古腦兒推到嚴嵩身上。

對於嚴嵩與另一個首輔翟鑾的關係,可以說是並沒有什麼爭鬥。翟鑾因兒子考試舞弊下台,本來與嚴嵩無關,王世貞卻憑空加了一句「嵩乃授風旨於給事於中王交輩,俾發其事」,導致翟鑾的下台,嚴嵩就益發舒了。奸雄的形象,在他的筆下,又升了一級!而事實的真相是,嚴嵩和翟鑾是同屆進士友好,在內閣相處年多,並無爭執,是嘉靖朝內閣中最為平靜的一段時期。翟鑾去世后,兩個兒子也復了官,還專門找嚴嵩為乃父寫碑銘,如果真的是嚴嵩指使將他們打下去,這兩個也頗有頭腦的兒子是不會找他寫碑記的。

在複雜的人事關係中,嚴嵩的罪名是「黨惡遍居要地,將帥率以賄通」。所謂「黨惡」舉了吳鵬、歐陽必進、許論、萬采、方祥五人。前三人官至尚書,算是身居要地,但並非「黨惡」。許論守邊數有功,這才進兵部尚書;歐陽必進歷官數年,所在有政績,還是一個發明繩索牽引機的為人民辦不少好事的實幹家,是憑政績上來的。嚴嵩原來並不認識他,也不是什麼姻親。王世貞卻在這裡大肆渲染其所謂裙帶關係。吳鵬也沒有什麼大的劣跡。這三位身居要地的尚書都不能算是什麼黨惡。而萬采、方祥只不過是一般的郎中、員外郎,並未居要地。

「將帥率以賄通」。帽子就更大了,好象那麼多將帥都是從嚴家買來的,而所舉僅楊順一例。楊順守邊失事,是有過,嚴嵩當年也曾指責過他,並非一味包庇。守邊失事者多矣,有的沒有追究。而楊順則追究得被腰斬,實為另有隱情。原來這個楊順任御史時曾經揭發過徐階的兒子考試舞弊,這事鬧得很大,差一點掉了徐某的官帽,徐階一直懷恨在心,上台後便籍口將他殺了,看來也是一冤案!

被控為「嵩黨」或所謂「依附嚴嵩」者多為有識之士,如唐順之、趙貞吉、趙文華、胡宗憲等人,均不同凡響。唐順之乃一代名士,學問淵博,有多方面的成就,從內心中讚佩嚴氏而為之用,並非不自覺入其彀中。胡宗憲平倭有功,盡人皆知,嘉靖皇帝也說過「宗憲非嵩黨」。至於趙貞吉,則更有一段插曲。

庚戌之變,「邊眾大侵」,嚴嵩日夜操勞,上下溝通,左右協調,作出一定貢獻。世貞隻字不提,卻大肆渲染他「乃激上怒,杖貞吉而謫之荒徼。」又將丁汝夔和楊守謙之被誅也歸罪於「嵩皆不能救。」如是地一詳略,嚴氏的禍國殃民形象,又躍然紙上矣!

趙文華兩次南下督師,為平定倭患做出了一定的貢獻,是個敢想敢做的人物。而在王世貞的筆下,卻成了一個「小人」,既陷害了張經,又傾倒了李默,為後來之隨同嚴嵩一道列入「奸臣傳」,定下基調。一棍子打死一罺人,王世貞的筆杆子,亦可謂厲害矣!

至於嚴嵩與徐階的關係,這篇傳記也是顛倒了黑白,混淆了是非。徐階之所以能夠升遷,有賴於嚴嵩,是嚴氏舉薦他入閣辦事作他的接班人,並結為姻親。而王世貞卻說他在「百方阻其進」;還說「嵩故與階隙,懼而置酒要階」。這都是一損一褒之詞。徐階是個陽奉陰違、兩面三刀、廣積錢財、並非清正廉潔的人物,僅田產就在幾十萬畝,著名的「海青天」海瑞曾經查辦過他。而王氏卻在這裡宣揚「階潔廉」。寫這句話時海瑞正在查勘徐家。世貞近在咫尺(他們都是近鄰),不會不知道。可還是要這樣寫,受人之託,於是便美言幾句,其用心亦可謂良苦矣!

上面這些,寫了那麼多,給人的印象自然是一個「奸」字。還有更厲害的,則是一個「貪」字。傳記最後一段寫道:「籍其家,黃金可三萬餘兩,白銀二百萬餘兩。」這是根據江西巡按御史成守節奉命抄查嚴氏家產上報的數字,實際上並沒有抄出那麼多。嘉靖四十四年十月的「實錄」上記載仍「不充二百萬數」,故後面加了一句「追其受寄金錢垂二十年不盡」。追查二十年都沒有抄到二百萬這個數目,可見其上報有假,而更有假的是後面的這句話「它寶玉重器服玩所有又數百萬」。這就是個天文數字了,嚴嵩的家產該是千萬以上!而實際上其他寶玉器所使在抄家記錄《天水冰山錄》一書中已有記載,北京嚴府抄出的珍珠寶石只有二十四兩五錢;江西抄出的珍珠寶石也是二百六十兩;抄出的綢緞布匹估價為一萬五千兩,帳幔被褥估價為二千二百兩。加上其他貴重物品,也不過是價值幾萬兩銀子,何來數百萬兩之有?

嚴府家產主要是嚴世蕃非法所得,比起那時的大貪官來並不算多。嘉靖朝幾乎是無官不貪,皇上開隻眼閉隻眼,並不懲辦貪官。嚴家之所以被抄,是因為有所謂「謀反」跡象這才查抄的。而這個罪名是不能成立的。嚴世蕃無辜背了一個「謀反」的罪名,嚴嵩也就跟著背了個大奸大貪的罪名。深究細考,這些罪名都不能成立。之所以出名,就在於這篇千古奇文《嚴嵩傳》。把這篇奇文吃透了,嚴嵩問題也就清楚了!

王世貞之所以不顧客觀事實肆意謾罵歪曲寫嚴嵩父子,也是另有隱情:

王世貞的父親王忬守邊失事,按律當斬,嚴嵩曾經保過,嘉靖皇帝執意要殺。世貞兄弟上門求救,嚴嵩父子表示無能為力,最後還是殺掉了。王世貞就認為是嚴嵩父子之過,發誓要報這個殺父之仇。居喪期間,閉門不出,寫劇本,作詩詞,謾罵嚴嵩父子。徐階隨即乘機收買他,結成倒嚴聯盟。嚴嵩倒台沒多久,那個指名道姓謾罵嚴嵩、嚴世蕃的八幕戲劇《鳴鳳記》就上市公演。接著是長詩《袁江流鈐山岡》出台,罵他們是「朱蛇」,是「貪狼」。而這份《嚴嵩傳》則是以正史的面孔出現,給人們以蓋棺論定的感覺。一百年後,清朝修明史,就是以這份傳記為籃本,將嚴氏父子並趙文華、鄢懋卿列入「奸臣傳」的。徐階動手於前,世貞行文於後,嚴嵩的家產、聲譽全完了。始作俑者,就是這個王世貞!

徐階掌權,王世貞又「獨主文壇二十年」,誰敢說半個不字!朝中大臣只顧保住自己的紗帽,無人站出來說話。但是在野的有識人士還是要說,艾南英就是一個,這位明末著名的文學家政論家看完《嚴嵩傳》后就哀嘆「嗚呼,信史果如是哉」、「世貞罪狀相嵩,獨可信乎?」他就不相信這是可以信賴的歷史,還一針見血地指出:「近代文士以修怨無君者,太倉王世貞也!」

一部好的人物傳記,本應詳記傳主之所作所為,做了哪些事,於國於民有何貢獻,而不應該喋喋不休,通篇都是人際關係。嚴嵩為宦數十年,所寫奏章,不下數百件,均紀錄在案。王世貞盡窺「金匱石室」之藏,一定看過。別的不說,僅就一份《諫北伐書》,就使嘉靖帝免蹈「土木之變」的覆轍(土木之變,英宗皇帝都當了俘虜)。至於《陳邊事》、《再陳邊事》等奏章,更有真知灼見。王世貞一概視而不見,一筆帶過,說什麼「既條對,平平耳」。

嚴嵩當政時最大的事件是「南倭北虜」問題,對待這個問題,傳主作為當政首輔,看不到所起的作用,而只有反作用。北虜入侵時,嚴嵩「激上怒」杖了趙貞吉「以自快」。而丁汝夔,楊守謙被殺,「嵩皆不能救」,皇帝要殺人,當首輔的不能救,這也成為罪過。嘉靖帝殺了很多人,這個嚴嵩不就成了「十惡不赦」了。

嚴嵩從政數十年,是一個重要的歷史人物。研究明史,必然涉及嚴嵩。隨著明史研究的進一步深入,嚴嵩研究也成為熱門話題。十幾年來,開過幾次明史學術討論會,都涉及到嚴嵩。筆者認為:凡事要探源,研究歷史,更是要溯其本原。嚴嵩問題之所以成為問題,就在於這篇傳記之「作俑」於前,「濫觴」乎后,把史實弄顛倒了。窮本溯源,就得把王世貞這篇奇文認真研究一番。「奇文共欣嘗」,筆者也是在反覆吟詠與欣賞這篇奇文的同時,又反覆研讀與借鑒近年史學界的新論與新作,綜合成為本文,也算是一篇學習心得吧。願以此求教於史學界特別是明史界的同仁們。不妥之處,望見諒,盼指正。

現在,用新觀**全面記述嚴嵩生平的長篇傳記《榮辱人生•嚴嵩話本》已由中國文史出版社出版,頗受各界人士歡迎。讀者欲知詳情,不妨去讀讀這本書。

(作者簡介:湖南人,著有《榮辱人生——嚴嵩話本》、《科技泰斗宋應星》、《**在新余》、《鷹擊長空》等多部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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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臣立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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