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黑暗中,寧微生四肢懸空,無處著力,像一粒正在浮遊的微生物,努力尋找可做依靠的支點。
周圍有繁星般的細碎光芒,他抬起手,試圖抓住幾粒,卻眼睜睜看著這些星光從手背透體而出。試了幾次都無法成功,寧微生便不再白費精力,轉而將目光放在那些距離自己更遠的,面積更大的絮狀絨團上。
絨團蓬鬆得如同剛彈好的棉花,並不像光點那樣難以掌控,甚至在寧微生逼近之後,還似有若無地朝他貼過來一些。
寧微生依稀記得自己剛才是暈過去了,再加上莫名來到一個前所未見的世界,現在來到的地方一定有些非同尋常的奧秘。棉絮堆的觸感有些像蛛絲,細而纏綿,手停放在邊角,棉絮就像是有了生命一樣緩慢攀附上來。說是攀附,其實用吞噬更為恰當,包裹在棉絮當中的那隻手好像直接進入了另一個時空,瞬間就被密密麻麻地纏裹起來,知覺也逐漸消失。
危險。
寧微生沒那麼多耐心去琢磨這是什麼東西,直覺告訴他這玩意兒來者不善,於是十分簡單粗暴地……抬手開撕。
棉絮生長到如今恐怕還沒被這樣攻擊過,被他扯碎幾塊的時候甚至沒想到抵抗,等發現自己蹭蹭蹭少了好大一片時才察覺到情況不對,身體頓時扭曲翻滾起來。
寧微生髮現這是某種有著吞噬能力的生物,作用類似沼澤或流沙,內部卻能漸漸隔絕被吞噬物品和外界的一切聯繫感知,顯然更加可怕。
它發怒起來吞噬東西的速度比起剛才蠶食手掌時要快速許多,普通修士遇到這樣前所未見的危險物種,即便不感到驚恐也多少會忌憚兩分。但天不怕地不怕的寧微生卻是要打就打,撕扯間手臂被吞噬掉也不害怕,胳膊在棉絮的內部,仍舊抓到什麼都要胡亂摳攪一番。
來自內部的攻擊顯然讓棉絮相當痛苦,放棄吞噬后想要逃脫還被寧微生抓住不依不饒地撕拉。若它足夠智能,此刻肯定要痛罵自己貪心不足隨便挑選捕獵對象,現在非但沒能包餐一頓,還陰溝裡翻船,恐要折損在這個神經病手中。
好幾次差點被全身吞噬,寧微生早亢奮地爬出了滿眼血絲,剛才頭腦被棉絮包裹住時那瀕死的快感讓他又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於是此刻精神亢奮的小霸王只想找個渠道好好紓解自己無處宣洩的殺意。
本體的消散大約打破了棉絮內部一些了不得的構造,寧微生撕著撕著,忽然便發現棉絮中心位置有什麼東西與他的感知搭建起橋樑。那無疑是個極其重要的存在,他毫不猶豫地加快了動作,棉絮的反抗力度從劇烈掙扎到幾近於無,一抹溫潤到幾乎能照亮天地的光亮這才劃開最終防線,顯露在寧微生面前。
這是枚跟鵪鶉蛋差不多大小的圓球,通體奶白,因為散發著的柔和光芒看上去像是長出了絨毛那樣蓬鬆可愛。
寧微生頓時呆怔原地,許久之後,才如夢初醒地伸出手——
——觸碰到自己那久違的妖丹的瞬間,熟悉的陌生的記憶,如同潮水般傾覆下來。
*****
耳畔充滿了議論和哭聲,寧微生意識到自己被人抬了起來,放在一處柔軟的地方,嘈雜聲漸漸隱去,哭聲卻仍舊反覆迴響。
有人擰了濕潤溫暖的毛巾給他擦臉擦身,衣服被脫掉的時候他原本想抵抗,可意識仍舊在和失而復得的妖丹糾纏,氣息浮動中,抽不出更多的精力放在身體上,只能無奈地任由對方動作。
擦洗完畢后,是有些刺鼻的藥水味,傷口被很輕柔地觸碰著,這疼痛對寧微生而言完全不值一提,但擦藥那人原本停歇的啜泣卻又漸漸分明起來。
猜到照顧自己的人是誰,寧微生相當無奈。吸收到的那段陌生記憶十分寡淡,近半都填滿了這個從小照顧她衣食住行的女人,剩下的一大半隻剩零散,偶爾閃過,多是打架挨揍的畫面。
從未聽說奪舍能附帶接收記憶,寧微生也沒有操縱自己的妖丹做過什麼事情,進入這具身體之後,更是沒找到絲毫原主留下的殘餘魂魄,那團鎖住他妖丹的古怪棉絮有仙界獨有的清新靈氣,顯然也不是身體自帶的。再想到自己剛來時遇上的那種場面,寧微生大致能猜出原主恐怕在自己到來之前就遭遇了不測,結果遇上了他漫無目的遊盪的妖丹,兩相契合,就這樣溶結在了一起。
這種陰差陽錯造就的融合簡直是聞所未聞,寧微生從未在仙界任何一本書籍中翻閱到類似的案例,一時也不知道自己是佔了便宜還是吃了大虧。
佔便宜是指這種特殊的結合方式讓他的魂魄與這具身體融合得格外完美,比起需要不斷磨合最終仍舊少不了肉身排異反應的奪舍,實在避免了太多後患。
可一想到接收的記憶里原主齷齪過來的幾十年光陰,寧微生就覺得自己還不如主動去奪個不那麼噁心的身子呢。
妖丹被從棉絮中釋放出來后,寧微生就逐漸掌握了氣感,驅使這救了自己一條性命的寶貝落戶進丹田中,腹部尖銳的疼痛許久方歇。
寧微生長出口氣,冰涼的四肢這才慢慢恢復知覺。
他從開始就知道自己是不一樣的。
從記事起生活在寧家旁峰,金丹結成前,寧微生除了兩個接替負責他三餐的弟子外,從未見過第四個人。那時候旁峰並沒有後來奢靡富麗的豪華洞府,冷清荒僻,還有老祖未被收回的禁令,他不能踏出峰頂一步,卻依然從兩個送飯弟子的閃爍其詞里,推演出了自己骯髒到人憎鬼厭的出身。
可也是這被寧家上下視做眼中釘肉中刺的血統,造就了他絕無僅有的修行天賦。
在金丹結成之前,他一直也以為自己只是天賦異稟。
但和金丹一併度過劫數伴生凝結的這枚乳白妖丹,卻無疑為他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
他再不為自己異於常人的特殊之處自卑憂愁,也完全拋卻了一切對家人原本抱有的期冀企望。
從渡過丹劫后首次見到傳聞中的母親,對上寧酩冰冷中隱含厭惡的目光開始。
*****
又一次睜開酸痛疲倦的雙眼,入目是用簡易防雨塑料布蒙住的屋頂。
乾爽沉重的棉被嚴嚴實實壓在身上,溫暖到讓人簡直透不過氣來。
寧微生抬起酸痛的胳膊將棉被朝下壓了壓,這才有多餘的精力打量自己的容身之地。這真的是一座非常破舊的房子,木門、木床,老化到簡直看不出原本顏色的髒兮兮的書桌,牆體開裂、屋頂瓦片間直接透入斑駁光屑,就連他身上蓋著的被子也有許多陳年的,無法完全祛除的黃斑。
好在氣味很乾凈,棉被只是陽光曬過後的清香,
寧微生掀開被子,發現自己的衣服已經被換過了,紅腫破裂的傷口也仔細上了葯,雖然沒用布條包紮,但傷口顯然被認真清理消毒過,非常乾淨。
四下空無一人,他遲緩片刻,坐在床沿,考慮著自己是應該直接出去還是繼續再躺一會兒。
腹部忽然發出一長串不加掩飾的飢鳴,寧微生愣了愣,低頭摸上自己的肚子,片刻后才意識到自己現在已經是個需要進食的普通人了。
恰在此時,一陣濃郁的鮮香氣味從門縫裡不屈不撓地鑽了進來。
不等寧微生動作,房門已經被拉開。
駝著背的老太太邁著碎步,亦步亦趨地端著一個不大的瓷碗走了進來。她目光非常專註地盯在碗上,甚至沒發現到寧微生已經醒來,等放下碗轉過身時,才駭然驚了一跳。
她真的很懼怕自己的孫子,對上寧微生刻意放柔和的目光,仍舊惶惶不安地垂下頭反覆在圍裙上擦自己一雙乾癟皸裂的手,聲音低若蚊吶:「小寶……我……我怕你醒來肚子餓,給你……給你送碗湯……」
寧微生聽到這聲昵稱,忍不住抽了抽眼角,等看清那瓷碗金黃-色的湯里清晰可見的雞頭時,目光忍不住盛滿複雜。
對方之所以這樣謹小慎微,大約是從前總被原主毆打的緣故。被從小拉拔養大的孫子拳打腳踢是什麼心情,寧微生無法感同身受,可若換成是他,遇上了這樣大一匹白眼狼,那絕對是抽筋剝皮剔骨啖肉都難解心頭之恨。
只是從原主記憶中極少出現的幾個零星片段看來,老太太的親兒子——也就是這具身體的父親,同樣不是什麼好東西。一門父子倆專註啃老,以至於讓她到了這頤養天年的年紀,還不得不種菜賣菜撿些垃圾回來貼補家用。
家裡只有一隻原本寶貝似的養著下蛋的母雞,寧微生目光從碗里的雞頭上收回,又落在戰戰兢兢站在桌邊,臉上還頂著前一天被原主扇出的淤腫的老太太身上,心裡窩火得不行,怎麼莫名其妙就頂了這麼個班!
果然還是虧大了。寧微生細想自己干過那麼多壞事,從來也只有讓人敬畏而不是厭惡的份兒。像這種盯著老人小孩欺負的,什麼玩意兒啊!
見老太太因為自己不說話表現得十分不安,甚至隱隱有要發抖的趨勢,寧微生怕她自己把自己給嚇死,只能無奈地開口:「我沒事,你別瞎擔心。」
大約沒料到會有這樣和氣的回答,老太太愣了一愣,才抬頭飛快掃了寧微生一眼,也不敢多看,連連乖順點頭。
「……」似乎還是嚇到她了,寧微生難得不知所措一回。他這輩子從沒討好過什麼人,現在對象又是個身體和心靈雙重脆弱的老太太,他生怕一句話講重了會給對方造成不可磨滅的傷害,索性閉嘴收聲,從床上站起,費勁地朝著老太太走去。
身體還很酸痛,走得於是很慢,老太太顯然被他的靠近嚇到了,表情越發惶惶不安。
金黃-色的雞湯表面浮著厚厚的油花,熱氣一點都沒勻散出來。寧微生走到桌邊,伸長胳膊,在老太太驚懼的注視下——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將她按在了距離最近的椅子上。
自己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食指輕磕兩下桌面,寧微生努力掩飾住自己積習難改的兇惡口吻,放柔聲調:「喝湯。」
老太太顯然沒明白他的意思,直到寧微生重複了兩遍之後才顯露出自己驚詫的目光,登時受寵若驚地連連擺手:「我……我不用……我不喝……你喝。」
寧微生並不理會,朝碗努了努下巴,不容抗拒道:「喝。」
老太太手足無措半天,這才小心翼翼地舀了小小一勺,喝完后將碗朝著寧微生推來:「我……我喝過了……」
她說著還砸吧砸吧嘴,模樣極為開心,臉上懼怕的神情都被短暫的微笑掩蓋了過去,看著寧微生的一雙眼裡,慈愛更是濃重得幾乎要滿溢出來。
寧微生有點煩躁,但看到她心滿意足的高興模樣,又不想口出恐嚇。於是只好措辭預備再催促一遍,哪知還沒來得及張口,就聽到房門外傳來咚咚咚咚的腳步聲。
一把沙啞渾厚的中年男音在樓道口響起:「喲!怎麼還燉雞了!家裡最近過得挺寬裕嘿!」
寧微生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下意識抬頭看向老太太,就見她面孔上剛才因高興生出的血色時刻已經蕩然無存,眼中翻騰的痛苦,甚至比剛才面對自己的時候更加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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