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6 章
一枕黃梁夢,半世浮生,幾人能懂。
曲沁從噩夢中驚醒,眼前一片昏暗,意識渾渾噩噩的,半夢半醒間,總能看到守在床前容貌稚嫩的妹妹,那雙清澈的水眸里溢滿了濃濃的擔憂,拿著帕子為她擦汗,偶爾會嘮叨著讓她快快好。
她幾乎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夢鏡,仰或只是閻王殿里的前生鏡里的一幕。
這種情況她不知道過了多久,意識才真正地清醒。
可是清醒過後,看到床前照顧她的妹妹,仍然是少女時期面容稚嫩的模樣,明明她死前,妹妹已經雙十年華,已為人婦,在嫁入鎮國公府後,慢慢地被生活磨礪變成一個合格的世子夫人,成熟而穩重,歲月賦予了她特有的韻味,卻不像現在這樣稚嫩單純。
「姐姐,你醒了么?」
妹妹給她擦汗,倒水喂她,模樣柔弱可親,一雙眼睛盈盈似清泉,清澈明亮。
她渾渾噩噩地看著,縱使已經清醒了,仍是分不清現實和夢鏡。她明明已經死了,死亡那一刻的感覺太過清晰,就算請了名滿天下的明方大師親自為她救治,也斷無生機。莫不是只有死了,才能看到年少時的妹妹?
十歲出頭的小姑娘,可愛柔麗,讓她甜進心坎里,又忍不住想哭。
哭泣哀悼歲月變遷后,他們所遺失的那些美好的東西,再無可追憶。
渾渾噩噩地躺了很久,直到真正地清醒后,她才確認了一個事實:她死了,然後又活了!卻不知怎麼地,時光溯回到了她十五歲那年,那時候的妹妹才十二歲,繼母季氏仍是那般柔弱愛哭,弟弟也還在,他們一家人沒有分離,住在常州府的曲家老宅里……
「阿瀲,我好像做了一個夢,那是一個很長的夢……」她夢囈一般地說著。
然而,她清楚地知道,其實那不是夢,那是她的前世,前世的弟弟早夭,她被人陷害,以最屈辱的方式嫁進五皇子府,妹妹經歷重重磨難,嫁入鎮國公府,外家平陽侯府最後落得個抄家滅族的下場。
幸好,一切都還沒有發生。
當在祝家看到同樣年少稚嫩的妹夫——紀凜時,曲沁面上不由露出微笑。
看到他真好,特別是在進京的船上,發現這個還未變得如未來那般成熟狡猾的少年不著痕迹地接近討好妹妹曲瀲時,曲沁覺得,這輩子無論如何,都會比上輩子更好了。
直到妹妹定親,在外祖父的壽辰上破壞了那幾位皇子的好事,曲沁依然覺得,人生雖然略有不足,卻總會在某一方面補嘗,縱使後來與鎮安府余家宗子余長昊的親事不成,她依然沒有感覺到太難過。
她原以為,等到京城事了,妹妹出閣、平安生產,一切塵埃落定后,她這一輩子便在鄉野間自由自在地終老,走上一條和上輩子完全不同的路。
卻未曾想到,那個男人會以這樣強勢的方式,來到她面前,娶她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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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沁依然記得上輩子對那個男人的初次印象:名滿天下的得道高僧!即便他年輕俊朗得過份,雖然飄逸出塵,卻又添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被五皇子強制送去別莊養病時,她雖然大多數時候陷於昏睡中,卻在半夢半醒間聽到了明方大師和妹夫紀凜的對話。
明方大師是紀凜托關係請過來給她續命的,不用想也知道,紀凜會對她這個無用的棄子如此盡心儘力,也是看在妹妹的面子上。她的妹妹阿瀲,從來都是個外柔內剛之人,只要她想要做的事,就定能做到,非因她柔弱的外表而小瞧於她。
雖然作為姐姐的她,總會忍不住被她纖弱嬌怯的容貌所蒙蔽,進而為她心軟。
他們當時以為她昏迷無意識,方才會如此針鋒相對,將話題隱晦地挑明。卻不知道她自從成了五皇子妃后,為了在五皇子府的後院獲得一席之地,無論何時何刻,都不會允許自己鬆懈,縱使身體不好,依然努力地維持一絲清醒,方讓她聽到了他們間的對話。
只是當時她就要死了,縱使聽到了,她也未放到心上。
卻不想,重活一世,她會和那個男人糾纏在一起,病榻前他們的對話,成了她推測前世她死後的身後事的根據。
這輩子,她對那個男人的印象:一個不像和尚的和尚,一個並不尊重生命的和尚。
在常州府里,他們還未進京,她難得出門一趟,卻不想在一間私人的葯堂里,會看到他殺人的一幕,那一刻,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後來之所以沒有吭聲,是因為她認出他的身份。
那時候,她以為他是明方大師,一個慈悲為懷的出家人——雖然此時他所做之事並不是出家人該做的。
看到她時,他的神色十分驚訝,特別是發現她面對兇殺現場,竟然還能面色平靜、坦然以對時,他的神色多了幾分探究。曲沁念及上輩子他的續命之恩,不欲與他多接觸,終是避開了。
曲沁再次見他,是在京城的岐雲山下,這次輪到他受傷了。
想到上輩子的救命之恩,她難得一次地違背女子庭訓,悄悄地給他送葯,關心他的傷勢,得知他無礙后,方才將這件事情放下。
想來是因為上輩子這人為她續了一年的命,所以這輩子她註定要還他的。
在京城的那幾年,她頻頻遇到他,每次都是以那樣的巧合遇見,直到彼此印象深刻,更讓她心裡產生一種微妙的不安感。特別是當發現他看她的眼神漸漸地變了,不再清澈明亮,多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時,曲沁覺得,他們不能再如此見面了。
她素來是個聰敏達慧之人,心細如髮,很多旁人沒有想到的事情,她也想到了。
這個世界上,巧合多了,就不是巧合了。
她突然明白了這個道理時,便決定抽身離開。
那時候,她正計劃著未來將要走的路,利用所知的一切,想要取得外祖母的同意,讓她回常州府,將終身大事一拖再拖,便沒心思再理會他。
他們有半年未見。
再相見時,他變成景王,另有一個俗家名字:周明犀。
卻未想到,淑宜大長公主親自上門來為他說親。
那晚,他來到她面前,輕描淡寫地道:「曲沁,我欲娶你為妻,你可答應?」
然後他送了她一串南海紅珊瑚佛珠為定情信物,一雙眼睛灼亮地看著她,步步緊逼。
那時候,她終於明白為什麼一直以來,都覺得他不像和尚。因為他本來就不是和尚,不過是他少年時和父親賭氣時的一種身份,他隨時可以變換另一個身份,正如他殺人時,也是如此隨心所欲。
可是她卻沒想到,這些只是冰山一角。
直到後來嫁給他,留在京城,成為人人巴結的景王妃,隨著相處漸深,她慢慢地拼湊齊全了這個男人的來歷,以及他所做的事情。
上輩子她死後,以這個男人的行事手段,他遊走於宮廷之中,深得皇帝信任,後來應該控制了小太子,以他的手段,他會推動大皇子等幾位皇子發動宮亂,然後在所有的皇子被廢棄后,找一個適宜的時機,讓皇帝駕崩,扶持小太子登基。計劃有條不紊地進行,直到最後,他由攝政王變成皇帝,成為這江山之主。
作為被皇帝託孤的對象之一的紀凜,江山為注,與他博弈。
成王敗寇,一言難盡。
她無法接受這輩子的丈夫在上輩子她死後,害得妹妹家破人亡。
「阿沁,我就是這樣的人,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我也是高宗皇帝之子,周家的皇子,當一回皇帝又如何?」這個聰明到極致的男人站在那兒,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輕描淡寫地娓娓道來,那閑庭散步的閑逸之態,卻教她心痛不已。
「你不用再如此反覆思慮琢磨,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如果不曾遇見你,我會好好地當一個假和尚,待時機成熟,我會回到這座皇城,縱是踏著周氏皇族的血,也要謀奪那個位置,直到君臨天下,成為這個江山之主。」他笑得意氣風發,身上再無那種在佛祖面前熏陶出來的飄逸淡泊,充滿了野心。
「那些人的死活與我何干呢?」他伸手撫著她的面容,「如果不曾認識你,縱是淑宜大長公主也不能阻止我,紀暄和雖是個聰明人,但他同樣不能阻止我,皇上為了皇后肚子里的小太子,會將紀暄和拉出來制衡我,可惜那時候已經太遲了。」
他將她上輩子死後的事情娓娓道來,縱使他不像她是個得了宿慧的重生者,他依然能在隻言片語間,將她的身後事補充,一一道來。
曲沁心裡說不出的難過,甚至對妹妹感覺到愧疚。
甚至她想著,難道這輩子歷史還要再重演一遍?
直到他話音一轉,聲音變得柔和下來,「可惜,這輩子,我遇見你了,也和你認識了。佛祖果然眷顧我,所以讓你重生回來,與我相識。」
他伸開手,笑容滿面,眼睛像碎落了漫天的星辰,熠熠發亮。
他說:「這個世界上,你是獨一無二的。」
她的心跳得極快。
他所說的獨一無二,是因為她被神佛眷顧,得以重生一世,逆轉時光,回到過去,然後與他相識。
他將她緊緊地擁進懷裡,以一種珍視的心情。
後來,當兒子出生后,看他坐在那裡逗弄著孩子時,她忍不住問他放棄了那個位置會不會後悔?
「周明犀不會後悔!」他望著她,神色溫和地說,「而我現在只是周明犀,有妻有子的周明犀,不是名滿天下的明方大師,也不是高宗皇帝的小皇子,只是周明犀!」
有他這句話,曲沁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