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歸來
惠怡眉倚在船舷處,任繁複的歐式長裙被清勁的海風吹得紛飛;然而她卻秀眉緊蹙,原本漂亮的菱角紅唇此刻也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直線。
「怡眉,這裡風大,快回船艙去。」她的四哥惠偉民走過來對她說道。
她卻倔強地倚著欄杆,恍若不聞。
惠偉民嘆了一口氣,說道,「我真不明白你,岳鴻到底哪裡不好了?他雖沒有留學,但也是福旦的高才生,寫得一手好文章,又是新詩體的創辦者;他家境富足,長得又英俊……像他這樣的人,有很多女學生追求的……可他還與你有著婚約,怡眉,這樣好的男人,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
惠怡眉看了四哥一眼。
前世,她正是抱著這樣的希冀嫁入林家的,可後來呢?
惠怡眉記得很清楚。
前世,十六歲的她嫁給了二十二歲的林岳鴻;但事實卻是,林岳鴻在和她結婚以前,就已經和白瑩瑩同居了,而且就是在她和林岳鴻結婚期間,白瑩瑩的第一個孩子呱呱墜地……
林家的掌舵人祖母嚴氏,大約也是想掩蓋這樁未婚生子的醜事,才逼著連嫁衣都還沒綉好的惠怡眉嫁了過來。
那個時候,林岳鴻心心念念地都是白瑩瑩和他即將出世的第一個孩子,連成親都不肯露面……和惠怡眉拜堂,又引著她進入洞房的,是林岳鴻最小的親弟弟,當時只有十一歲的林岳安。
一想起憋屈的前世,惠怡眉就有些心煩氣躁;但現在,她又不能告訴四哥自己已經經歷過前世了……
憋了半天,惠怡眉才悶悶不樂地說道,「……這是包辦婚姻!」
惠偉民道,「我知道現在是新時代,一切都要革新……但是,你別忘了,革新……那是外頭的事兒,但咱們家的事,都得聽娘的。你瞧瞧,從大哥到我,我們的婚事,都是娘做的主,所以,你也不能例外……」
惠怡眉一聽這個就煩!
惠氏滿門清貴,曾祖父曾官拜舊朝宰相;但舊朝被推翻之後,惠氏就陷入了貧困,只能回到老家隱居起來。接著,就是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惠怡眉父親的這一代,父親身體不好,早早地扔下了寡母連氏與四男一女五個孩子,撒手人寰了。
從此,惠家就陷入了極度貧困。
也幸好,同縣的富商林家對惠家伸出了援助之手。
兩家為林岳鴻和惠怡眉訂下了婚事,緊跟著,林家逢年過節的就大手筆的給惠家送去厚禮,美其名曰是給還沒過門的少奶奶送禮,實際卻照拂著惠家滿門的孤兒寡母。
在林家的資助下,惠怡眉的四個哥哥都念完了大學,除了大哥要留在家中奉養母親之外,她另外三個哥哥都留了洋;如今,惠二哥已經是新政府司法院的副院長,惠三哥也成了北平大學的教授,而惠四哥則在大上海的一家德國洋行做高級領事。
後來,有了哥哥們的供養,惠怡眉才有能力留學英倫。
但惠怡眉留洋的事兒,卻是一直瞞著林家的;對外,惠家只說是惠五小姐身體孱弱,需要卧床養病……
可今年年初,林家老祖母發了話,林家大少爺林岳鴻二十六了,惠怡眉也滿二十了,無論如何也該給他們辦喜事兒了!
於是,惠母立刻給惠怡眉發電報,讓她馬上回國結婚。
惠怡眉自然是不予理會的。
理智告訴她,如果想要徹底擺脫前世的命運,不要回國,也不要和林岳鴻結婚才是正確的;但是逃婚一事,會直接影響她的學業……她只差一年就畢業了!
於是,她懇請母親再為她多爭取一年的時候,等她學完,自然就會回國與林岳鴻成婚。
可她等來的,卻是奉母命「押解」她回國結婚的四哥。
想到這兒,惠怡眉愈發地覺得煩悶起來;她乾脆轉身離開了船舷處,回到了房間。
惠怡眉躺在床上抱著被子,忍不住想起來自己的前世今生。
前世的她,葬身林家的火海……
卻沒想到一閉眼,再一睜眼,她竟又回到了十一歲的青蔥年月。
那時候,惠怡眉花了好長時間,才讓自己接受了重生這個事實。
而她當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已經裹得有些變形的腳給放了!這樣畸形又醜陋的小腳毫無美觀可言,且不能像正常人那樣拚命奔跑……
若不是因為裹了腳,若不是因為在前世的那場大火中,她已經傷了腳,她又怎會任由那場大火吞噬了自己?
但她的舉動卻讓惠母極度憤怒!
可惠怡眉也不屈不撓地進行著反擊。
——讓她纏足,她寧願去死!
惠怡眉也是惠母身上掉下來的肉,豈會不心疼女兒?只是惠氏滿門都受了林家的恩惠,女兒雖然還小,卻儼然已是半個林家人;該怎麼教養,自然是順著林家人的意思來。
於是,當林老太太說,林家未來的大少奶奶應該是個知書達禮,溫婉可人的大家閨秀時,惠母便由著林老太太派來的老嬤嬤給年僅八歲的女兒纏了小腳。
看著年幼的女兒因為疼痛而日夜哭泣,但惠母除了陪著女兒掉眼淚,還能有什麼辦法?
放了足的惠怡眉一方面在想辦法讓自己的腳變得正常起來。
——她開始每天都給自己洗腳,做按摩,除此之外,她還每天堅持鍛煉身體……慢慢的,她的腳骨逐漸變得正常起來,雖說走久了路仍會疼痛,但走路的姿勢已經完全糾正了過來,而且從外表看上去,她的腳除了比正常人的腳秀氣許多之外,並沒有很明顯的不同。
另一方面,惠怡眉一直在關注並尋找走出家鄉,甚至走出國門的辦法。
功夫不負有心人。
前世的惠怡眉,對英俊又有才華的林岳鴻是很有好感的;即使他傷害她這樣重,可她總在幻想著有一天,他會離開白瑩瑩,與自己過上兩情相悅的日子……
但惠怡眉也知道,自己就是他憎惡之極的「舊氏女子」,雖然她也識字,但看書也只看過女四書之類的,連他作的新體詩都看不明白;但惠怡眉並不認輸,她偷偷藏了一本林岳鴻的聖經。
這本聖經,大約也是林岳鴻的英文啟蒙教材,上面用中文做出了許多詮釋,並且還用同音漢字標出了單詞的讀音……
被困在林家的十年裡,惠怡眉一直與這本聖經為伴。
在漫長又枯燥的歲月中,她一直揣摩著這本聖經,還自己琢磨著,竟也將整一本聖經看得滾瓜爛熟……
於是,重生歸來的惠怡眉終於找到了機會。
她的侄兒,惠家大哥大嫂的新生兒患上了百日咳,惠母四處求醫問葯卻沒有一丁點的起色,眼看著那孩子命都已經去了半條,後來惠母聽人說,鎮上教堂里的洋牧師可能會有辦法。
惠母隨即請人把洋牧師請了過來。
惠怡眉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
她站在庭院里,小小聲地背誦著馬太福音其中的一段話……而她的舉動,確實引得那金髮碧眼的老牧師頻頻側目。
為小侄兒看完病以後,老牧師走到惠怡眉面前,用古里古怪的中文指點著幾處她念錯了的發音。
但惠怡眉卻用顫抖著的聲音,朝著老牧師慢慢地說道,「求求您……求求您幫幫我,我想離開這裡,我想去外面的世界,我想念書……」
她的英文知識完全來自於前世的那本聖經,所以她不知道自己的發音到底準不準確,也不知道自己揣摩出來的語法是否正確。
所以惠怡眉很緊張,她不知道老牧師明不明白自己的意思。
老牧師看了她許久,輕輕地問道,「你被困在這裡了嗎?」
惠怡眉能聽懂他的話,卻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她只好先點點頭,跟著又搖了搖頭……
老牧師劃了個十字,用中文說道,「你們家的小孩,三天以後,我還要再過來看看他的情況……如果情況好,再吃一次葯就差不多了;如果不行,可能還是送到紅十字會的醫院去,注射治療比吃藥的效果好……」
惠怡眉重重地點了點頭。
她明白,這是老牧師給她的暗示。
如果她想得到老牧師的幫助,就得想辦法把自己的處境一五一十地讓他知道……
接下來的三天三夜,她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腦子裡默默地想著,要如何介紹自己,要如何讓自己的想法清楚瞭然地讓老牧師明白過來。
第四天,老牧師過來給小侄兒複診的時候,惠怡眉就站在庭院里,像背書一樣,磕磕絆絆地把自己想的話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老牧師臨走的時候,什麼也沒說,只是面帶微笑地看了她一眼,甚至沒有停下過腳步。
但幾天以後,遠在北平的惠二哥給惠家大哥發了電報,惠大哥又跟惠母長談了一整夜;第二天,惠大哥就把惠怡眉悄悄地送到縣城裡免費的教會小學去了,對外則稱惠怡眉生了病……
接下來的時間,惠怡眉如饑似渴地學習著各科知識。
她本就是個遺世而獨立的聰慧女子。
僅花了兩年的時間,她學完了教會小學里的全部知識,然後在老牧師的舉薦下,換了個名字進入縣教會女子中學就讀;十六歲時因為成績優異,老牧師又舉薦她去英倫留學。
老牧師本想舉薦她去英倫學醫的,只是她有輕微的暈血症……後來又在導師的推薦下,轉系學習文學,同時選修歷史。
只是好景不長。
她還沒畢業呢,就被「押解」回國,準備與林岳鴻結婚。
惠怡眉捶了捶被子。
這一世,她當然不會重蹈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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