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丹丘
宮中如今由祁峰和顧呈率軍駐守,他們二人則親自守在長樂殿門外,日夜換崗。
長樂殿里門窗緊閉,與其說是帝王寢宮,還不如說是監牢。司馬玹在定罪前就被關押在殿中,裡面什麼都沒有,他們還時不時進去查看,以確保他還好好地活著。
昨夜祁峰如連日來一樣帶人在殿門口來回巡視,至後半夜時,忽有一個內侍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撲通一下跪在殿門口大喊:「陛下,貴妃娘娘要生了!」
祁峰抱著胳膊望向殿門,過了許久才聽到裡面傳出一聲:「知道了。」
生個孩子而已,反正宮中多的是人照料,祁峰也沒放在心上。
到天亮時,顧呈過來換他,夜間見過的那個內侍又沖了過來,跪在殿外喊道:「陛下,貴妃娘娘還在生產。」
祁峰頓時覺得不對勁了,這都好幾個時辰了,不會是難產了吧?
他趕緊讓顧呈接手看管,自己跑去找白檀,畢竟那是她堂姊,萬一出什麼事可能會怪他們沒有知會。
哪知白檀已經不在凌都王府,他這才趕去了東山拍門。
貴妃寢宮裡早已忙作一團。
白檀到時,宮中的穩婆只要是活的,幾乎全都請來了。
白喚梅在內殿里已經喊啞了喉嚨,餘下的只是輕輕的呻.吟,她想進去看一眼,被僕婦給攔住了,急得在外殿來回走動。
郗清也被她拽了過來,但畢竟是女人生孩子,他不方便露面,只能在殿門外候著,以備萬一。
過了約莫兩盞茶的時間,裡面依然沒有動靜,白檀實在忍不住了,直衝了進去。
床榻邊圍滿了人,宮女不斷地往裡送熱水,整個屋子裡都瀰漫著騰騰的熱氣。白喚梅的髮絲被汗水糊在臉頰上,嘴唇發白,雙眼閉起,已經連叫喚的聲音都沒了。
一旁的穩婆急得大喊:「娘娘您可得撐著啊,孩子都露頭了!」
白檀嚇壞了,撥開穩婆撲過去一把握住她的手:「阿姊!」
接連喚了好幾聲,白喚梅才又醒轉過來,看到她有些茫然:「阿檀?」
「阿姊,你不是一心要保住這個孩子的嗎?都熬到現在了怎能放棄?再撐一撐就過去了!」
白喚梅的眼裡終於又有了神采,握著她的手復又開始用力,疼的臉都扭曲了。
白檀的手被她越撰越緊,手背都被掐紫了,疼得鑽心,也只能忍著。
大約是她的激勵起了作用,沒忍多久她就解脫了,穩婆驚喜地喊了句「出來了」,手裡托著孩子,啪地打了一下腳心,便聽到了孩子的哭聲。
白檀鬆了口氣,滑坐在床邊,下意識地撫了一下小腹,背後冷汗涔涔而下:原來生孩子這麼遭罪啊,她這麼怕疼的一個人,想想就覺得可怕……
白喚梅已經疲憊至極,卻還是昂著頭問了句:「是男是女?」
穩婆將孩子清洗乾淨,用軟緞包裹著遞了過來:「恭喜娘娘,是位小殿下。」她笑得很是訕訕,欲言又止。
白喚梅倏然躺了回去,臉色煞白:「竟然是兒子……」
自從得知司馬玹的事後她就開始希望自己生的是女兒,沒想到是兒子。
白檀如何不懂她弦外之音,從穩婆手中接過孩子,小心抱在懷裡,湊近柔聲道:「阿姊,難得我有了外甥,你若不介意,以後你我姊妹共同撫養他如何?」
白喚梅愕然地看著她,她這麼做定然是想讓自己放心,若在她名下,凌都王該不會動這孩子。
白檀笑了笑:「阿姊不要多想,孩子什麼都不知道,上一輩的責任不會牽扯到他身上,何況當初你與千齡約定過保孩子無恙,他是個說到做到的人,向來言出必行。」
白喚梅看著孩子紅皺皺的小臉,點了點頭:「由你在旁教導我也放心,至少不會走上彎路。」
白檀知道司馬玹的事已成她心結,故作輕鬆地笑了一下,作勢將孩子放去她懷裡,忽然發現孩子的哭聲並不嘹亮,反而很微弱,又收回手看了一眼,轉頭去看那些個穩婆,見她們神色都有些迴避,頓時覺得不妙。
白喚梅剛朝旁邊挪了挪身子準備接納孩子,見此情形也察覺到了不對,臉色愈發蒼白了:「孩子是不是……不大好?」
「阿姊莫急,請郗清過來看看就是了。」白檀抱著孩子起身,吩咐左右將床帳放下來,請郗清進來。
郗清頂著一群穩婆僕婦們異樣的眼光進了內殿來。
白檀將孩子送到他跟前,他看了一眼就皺起了眉,掀開襁褓,細細從頭到腳將他檢視了一遍,又輕輕撥著小臉左右看了看,最後又仔細把脈。
白喚梅隔著床帳不安的問:「孩子如何?」
郗清將襁褓遮好:「放心吧梅娘,他出生時受了些磨難,難免不大精神,好生照料就是了。」
白喚梅一把揭開了紗帳:「你說實話,到底如何?」
誰也沒料到她會這般激動,左右噤聲,郗清也凜了凜神,只好實話實說:「好生將養的話,應當可以養大的吧,只是我觀他眼周似有淤積腫脹,就算長大眼睛可能也不好。不過這也只是猜測,畢竟他還太小了。」
「……」白檀吃驚地看著他,可他臉上全無平時的玩笑。
白喚梅雙眼陡然失了神,口中喃喃自語:「這一定是報應,一定是對他父親的報應……」呢喃了幾句她忽然又掩面嗚咽起來,「明明都是司馬玹的錯,為何要報應在我兒身上!」
周圍的人全都被這話嚇得垂下了頭,白檀立即將所有人都遣出去,快步抱著孩子近前,坐在床頭:「阿姊,你清醒些,這孩子如今就你一個支撐了,你怎能這般模樣?」
白喚梅怔住。
郗清不便接近,遠遠安撫道:「的確,梅娘,坦言之,畢竟是難產,你們母子都還平安已是萬幸,豈能說是報應?」
白喚梅抬起臉來,眼下還有淚痕,狼狽不堪,但神情的確清醒了一些。
這段時日她彷彿已經經歷過幾生幾世,九死一生地生下孩子,更當好好珍惜,哪怕他雙目失明也應該好生撫養大,她不是早就下定過決心了么?
她伸手將白檀懷裡的孩子抱了過去,看他小臉又紅又皺,雙目緊緊閉合,哭聲細細弱弱,像個可憐的小獸,不禁又抱緊了一些。
「阿檀,你學識多,給他取個名字吧。」
白檀見她終於開口,可算鬆了口氣:「大名該由母親來取,我作為姨母就給他取個乳名好了。《楚辭·遠遊》中有句『仍羽人於丹丘兮,留不死之舊鄉』,就叫他丹丘吧。」
丹丘是傳說中神仙所居之地,晝夜常明也,恰能驅散無盡黑暗。
白喚梅點了點頭,喉頭微微哽咽。
經歷過這一場,大人和孩子都亟待休息。
穩婆已經領了乳母進來照料,白檀叫郗清在宮中多留片刻看看情形,自己出了內殿。
白家僕婦們都候在外殿,白檀囑咐她們要好生照料,有任何異常都要及時來報,眾人都垂著頭應了下來。
如今宮中風吹草動大家也都有數,對白喚梅不盡心的多的是,白家僕婦卻不同於這些人,她們本就是為白家服務的,自然盡心儘力。
感覺像是已經過了很久,可出了殿門才發現不過才日上三竿而已。
白檀在殿門邊站了許久才舉步走下台階,本往宮門方向而去,走了一半,她忽然腳下一轉,去了長樂殿。
到達時顧呈正在殿門外來回走動,一個內侍跪在殿門前大聲稟告:「啟稟陛下,貴妃娘娘生……」
白檀抬了一下手,他的話便生生被止住了。
顧呈見到她來很驚訝,一面乖乖推開了殿門,為防萬一,他是要陪同進去的。
為防止司馬玹自戕,殿中的擺設幾乎只剩下了最基本的幾樣坐卧傢具罷了,白檀走進殿去,只覺得殿中分外空曠。
端坐在案后的司馬玹垂眉斂目像是老僧入定,身上的帝王袞服已經除了,如今只著了素白的便服,雙頰深深凹陷了下去,除了神情如舊,看起來像是老了十歲。
聽到響動他抬了眼,看到白檀,眼神微微動了動:「梅娘生了?」
「難為陛下惦記,阿姊已經順利產子,但我不是來向陛下道喜的。」白檀面無表情:「畢竟這孩子只是我阿姊的孩子,已經與陛下沒什麼關係了。」
司馬玹笑了笑,即使髮髻散亂,形容枯槁,也依然保留著優雅氣度:「話雖如此,他到底身上流著我的血,司馬瑨會留他到幾時?我留著司馬瑨便落到了如今的地步,以司馬瑨的秉性,絕不會重蹈覆轍。」
「的確不會重蹈覆轍。」白檀抬高了音量:「這孩子是我白氏之後,此後自然會由白氏教導,我白氏一門絕對不會教出不忠不孝之人,又有何留不得?何來重蹈覆轍一說?」
司馬玹的視線落在她臉上,似有些怔忪:「你說得對,那你今日來見我又是為了什麼?」
白檀走近了一步:「我想問問陛下,最後關頭為何沒有出宮躲避?」
司馬玹沉默。
白檀緊盯著他:「陛下在假庾世道舉兵圍都時沒有躲避,在真庾世道叛亂攻城時沒有躲避,在司馬瑨殺入金殿時也沒有躲避,為何如今面對自己的罪行卻躲避了?」
司馬玹依舊不言不語。
白檀想起方才貴妃寢宮裡的事還氣憤:「你如何能躲避的了?因為你,就連難產都被我阿姊認為是報應,當年一念之差,可知此後會給多少人帶來苦痛?」
司馬玹忽然道:「我不曾躲避,我早已認過罪了。」
白檀一怔。
殿中忽然一下湧入許多人來,白檀轉頭看去,王煥之領著一隊人走進來。
看到白檀在他有些意外,但也沒問什麼,朝司馬玹拱了拱手道:「諸位世家族長已聯名發文天下,陛下罪名已定,請移駕天牢。」
司馬玹起身,沖白檀笑了笑,溫和繾綣,如三月春風:「今日一別,永不再見。」
白檀看著他被人押著走出殿門,背影漸行漸遠,忽然覺得他也就唯有笑容還與曾經的豫章王一樣了。
回到東山時已經是午後。
司馬瑨負手立在房中,見到她回來便自然而然地伸手將她拉入了懷中:「為何別人生孩子,倒覺得你疲倦的多?」
白檀一聽他說起這個便想到白喚梅生孩子的場景,禁不住哆嗦了一下,想起孩子的情形又感慨萬千,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只撫著小腹嘆了口氣。
司馬瑨也沒問她宮中情形,不過白檀知道他必然是什麼都一清二楚的。
「去歇著吧。」司馬瑨要將她往床邊送,房門口忽然閃出顧呈的身影來,他還在喘著氣,顯然是快馬加鞭趕過來的。
「殿下,關押司馬玹后,屬下在長樂殿里的龍榻暗格里搜到了這個,立即給殿下送了過來。」他快步進門,呈上手中的東西。
那是一卷黃絹。
白檀一看就變了臉色,伸手奪了過來,離司馬瑨遠遠的:「我先看一看,你別過來。」
顧呈忙道:「女郎放心,我拿到手時就已經仔細檢查過了,這份詔書沒有浸過熏香。」
話雖如此,白檀還是打開來看了看,一看到開頭三個字她便瞪大了眼睛。
那三個字是「罪己詔」,司馬玹的筆跡她認識,這的確出自他親筆。
白檀詫異地看向司馬瑨:「司馬玹竟然寫了罪己詔。」
司馬瑨這才走近。
白檀恍然想起先前司馬玹的話來,他說自己不曾躲避還早已認罪,原來竟是真的。
細看下去會發現黃絹已有些舊了,她一個字一個字看到了最後,落款日期甚至精確到了時辰,細細一想,這年份竟然是當初江北士族叛亂的那一年。
「他不會十三年前就寫了這份罪己詔吧?」她不可思議地抬頭。
司馬瑨盯著那日期:「看時辰是在他登基的前一天晚上寫的。」
白檀啞口無言,司馬玹此人不僅可怕還猜不透。
十幾年來他就將自己的罪行懸在身邊,還能在這麼多人面前溫文爾雅地遊走,心裡的承受力根本不是常人可比的。
他在親筆書寫自己的罪行時,是不是將犯過罪的自己當做了另外一個人,寫完了便將這罪人與自己剝離了。第二日再溫和地去做君王,也許以為成為人人稱讚的明君就能撇清過去,就能洗凈一手的血跡了……
司馬瑨將黃絹拿了過去,遣退顧呈,將她送去床邊:「已經塵埃落定,不用多想,休息吧。」
白檀坐在床上,忽然摟住了他的腰。
每次她主動摟抱司馬瑨時整個人都會放軟,柔柔的一灘水一般窩在他懷裡,叫他無比受用。
當然司馬瑨也明白她這樣就意味著有話要說又怕他動氣,先軟化他罷了。可偏偏他也無力抵抗,嘆了口氣,抬手撫著她的發問:「你想說什麼?」
白檀道:「我如今分外憎惡司馬玹,可又擔心我一直這般憎惡他,那樣我活得也不會開心,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司馬瑨抿緊了唇,許久才道:「你是叫我不可一直活在仇恨里。」
白檀在他懷裡蹭了蹭:「孺子可教,為師甚覺欣慰。」
司馬瑨沒有作聲,這對他而言還很難。不過被白檀這般抱著,又覺得分外舒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