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趙嬸也不再追問,與青青一起收拾桌上的碗筷,其間,忍不住掃了眼幾乎快要把整間屋子都佔滿的書櫃,看著那一大列又一大列她家小主子千方百計勒索到手的武學秘笈,若不說破,誰知道這是位女兒家的閨房?
雷舒眉從來不管別人如何在心裡腹誹她,懶管趙嬸的想法,她坐在書案前,掩唇打了個呵欠,翻著新到手的拳譜,想她如果現在去吵醒蘇小胖,要他演這套拳給她看,會不會被他給一臉黑的踢出房門?!
會,肯定會。
不行,忍忍吧!現在三更半夜,黑燈瞎火的,去了肯定會被轟出來,絕對沒有第二種可能,等她明天拿幾壺好酒去賄賂疏通一下,或許能讓他那個酒迷妖孽男願意幫她一幫。
只是她目前僅存的幾款酒,怕是沒一樣能入他法眼。
或許,她該去找澈舅舅討幾樣好東西?
雷舒眉又打了個呵欠,疑心趙嬸煮的粥里,那熬粥的雞湯里,是不是熬進了什麽安神好睡的藥材,讓她才吃完沒多久,竟然就想睡了?
不行!她現在還不能睡,好不容易東西才到手,至少要把這個章回給寫完才可以,一定不可以著了趙嬸的道……不,她怎麽想都覺得在粥里熬進安神的葯,肯定是她家親爹的授意。
呵!果然是她雷舒眉老奸巨猾的親爹。
身為得盡親爹真傳,堪稱小奸巨猾的雷舒眉,也不想跟自家親爹計較,帶著淺笑,輕哼了兩聲,勉強打起精神,提起筆在一旁的白紙上寫下了幾個要點,雖然她不會武功,手腳笨得厲害,但是,經年累月的大量閱讀,再加上有眾多高手不吝教導,所以外人看起來字句艱深的拳譜,她很快就能融會貫通。
說起來,她把自己的小院取作「掛子門」,倒也不全然是狂妄或無知,她雖然不會武功,可是,卻也是靠「武藝」混飯吃的人,不過,她的武藝不是出在手腳上,而是出自於筆墨之下,以寫武俠小說為一生的志趣,所以疏鬆一點說起來,她也算是一位靠武藝吃飯的「尖掛子」呀!
雷舒眉為自己的能耐頗感得意地哼了兩聲,奈何她越想打起精神,就越覺得睏倦,忍不住連連打呵欠,雖然她不覺夜色濃重,但是越來越沉重的眼皮子讓她好勉強才能在睡入黑甜之前,在紙上落筆寫完最後一項要點。
在趙嬸端著茶湯進來時,看見小主子已經趴睡過去,也不感意外,只是疼愛地笑笑,招來青青一起把人給送到床上安頓妥當。
終於,「掛子門」里,夜深,人靜了。
逢人須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有些人,學了一輩子,也學不會實踐這個道理,但是,對於問驚鴻而言,這一份防人之心,似是天生就從娘胎裡帶了出來,於人於事,他心細眼毒,總是很快的就能夠掌握訣竅,然後,在眾人皆醉時,做到冷眼旁觀,在時機成熟時,攫獲豐碩的成果。
或許,他這些本事,真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
畢竟,這天底下,不是誰家的娘親都可以是當年轟動京城的萬能小總管,被人說是「上天下地,無所不能」的精明女子。
身為沈晚芽的親生兒子,問驚鴻知道世人的評價,並沒有言過其實,或者說,他覺得世人根本只知道他家娘親之一二,未有人窺見過其真正面目。
生為她的兒子,究竟是幸抑或不幸?至今,問驚鴻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依然沒有定論;世人皆以為對人總是言笑晏晏的沈晚芽是位慈母,只有他這個兒子深知道她非但不是,更甚至為了達到目的,對於自己的親生兒子,都能夠心狠手辣地加以算計利用。
年關將近,大街上人來人往,攜老扶幼趕辦著年貨。
前幾天下過了一場不小的雪,這兩天雖然都是萬里無雲的晴朗好天,但是偏寒的低溫融不了地上的殘雪,在熱鬧的大街上,可見一堆堆白雪融著塵埃,一丘接著一丘,被鏟堆在最不礙事的角落。
「雲揚號」總號里,也是里裡外外,人進人出,從冬至之後,各地的掌柜們就陸續回京匯帳,帳目上其實已經結算得差不多,現在大伙兒們在為年關做最後的忙碌工作之餘,心裡對今年的身銀分紅數目不無期待。
只是,這熱鬧喧騰的氣氛,到了後院大堂之前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靜悄得幾近詭譎的氛圍。
大堂內,幾個大掌柜依序而坐,面對著坐在堂首之位的女子,饒是一個個都大把年紀,在商場上都是經驗老道的熟手,心裡仍舊不無忐忑。
雖然,在東家問守陽擔心愛妻心思過重,不利於長生之道,有意的主導收權的情況之下,沈晚芽近幾年已經不太過問商號事務,但是,在場幾個掌柜早年都在她底下做過事,比誰都明白這位曾經的問家小總管,如今是問家夫人的女子,和氣的表面之下,有著比誰都精明幹練的手腕與心眼。
問驚鴻是大堂里唯一站著的人,在場眾人之中,以他年紀與資歷最輕淺,站著似乎也是應該的,就算他的身分是少東家,是「雲揚號」這兩年的真正發號施令的人,但問驚鴻一點也不介意像個被夫子考核的學子般乖乖站著,覺得此時此刻,比起那些局促正坐的大掌柜們,站著面對他家娘親反而是比較輕鬆的姿態。
沈晚芽噙著淺笑,彷彿對現場緊張的氣氛毫無所覺般,輕巧地翻閱著手裡的帳冊,看起來像是漫不經心地瀏覽而過。
驀然,她揚起首,掃視了眾人一遍,最後目光落在其中一名掌柜手邊几上的茶碗,笑道:「瞧我糊塗了,一時看得出神,忘了這麽冷的天里,各位掌柜們的茶也都該冷了吧!還不來人替掌柜們再布上熱茶,讓掌柜們潤潤喉,暖暖身子,別教冷得都起哆嗦了。」
原本,她這番話不說還不打緊,才一說完,就見幾個掌柜臉色微白,不知道他們家夫人讓人送熱茶,是真心為他們驅寒,還是像早先有幾次經驗一樣,讓人送茶潤喉,是有事追究,讓他們好出聲可以詳說解釋?!
「娘,你要不要乾脆讓人備下飯菜,要是一盞茶的時間追究不完,兒子想一頓飯的功夫可能更好把問題說清楚,兒子我與幾個掌柜從早忙到現在,不止渴了,也應該都覺得餓了,只是……娘,你今天突然過來總號的事,我爹知道嗎?」
問驚鴻語氣里的那一頓,頓得十分蹊蹺,也頓得十分狡猾,最後一句話才甫出口,就見到他家娘親面色微微一變,細微得幾不可見,但是,逃不過他這個兒子知母莫若子的銳利眼光。
沈晚芽側抬起頭,看著站在她手邊不遠之外,背著雙手,裝作一副乖巧懂事的兒子,沒漏看他眼裡一閃而逝的揶揄笑意。
問驚鴻不以為意地嘻皮笑臉,與娘親四目相視,眉梢微抬,一雙酷似親爹的琥珀般的眼眸可掬地笑眯著。
這該算是什麽呢?
或許就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吧!沒人能比問驚鴻清楚,對他家娘親而言,他家親爹的「黃雀」地位有多固若金湯,不可動搖。
如果不是還有外人在場,沈晚芽真會被兒子把他家爹給抬出來的說法,給無奈氣笑出來,但她依然一臉沉靜微笑,不回答兒子那個他早猜到答案絕對是否定的問題,只是語帶試探道:「鴻兒啊,你真的覺得今年的生意帳目,至此,都已經處理得很完善了嗎?」
「依兒子看來,大部分的兄弟們都已經儘力了。」
「大部分嗎?」
「是。」問驚鴻對著母親微笑頷首。
沈晚芽與兒子四目相視,面上的笑意不增一分,不減半毫,依然是恰如其分的徐淺,最後點頭道:「既然聽你這麽說,娘覺得自己應該也沒什麽好擔心的,時候不早了,幾位老前輩累了一天,都好好回去休息吧!這一年你們多有辛苦,犬子年紀尚小,不懂事的地方,還請各位多多攜襄教導,別跟他客氣了。」
沈晚芽與眾人一小陣寒暄之後,便讓他們都先離開,大堂里,只留下兒子與她二人,一陣短暫的靜默之後,她沒好氣地對兒子說道:「都沒人了,還不坐嗎?娘沒罰你站著,坐下吧!」
「娘啊,兒子也累了一天了。」言下之意就是,他也想要跟那些掌柜們一樣告退,早早回去休息。
問驚鴻太了解他家娘親棉里藏針的本事了,讓他坐下肯定不會只是單純心疼她家兒子腿會酸,若不是要好好訓他一頓,就是要交代的話,像是老太婆的裹腳布一樣長,讓他坐下來,她才好面對面把話說清楚。
「坐下。」沈晚芽仍是微笑,這時正好有下人換了熱茶上來,她順手接過,把茶碗推遞到兒子手邊的几上。
「先喝口熱茶,別急著想理由逃跑,娘只是有些話想問問你的意思,如果這事你不同意,娘也決計不會勉強,鴻兒啊,我終究是親生你的娘,怎麽說我的心都是偏著向你的,別以為你娘究竟有多聰明,心裡在算計你什麽事,這天底下,心疼兒女的娘親都是最傻的傻瓜,我也一樣。」
「娘,您太謙虛了。」
這句帶著吐槽意味的話,問驚鴻說得含糊不清,卻是心裡實話,他知道自己是逃不過了,只好乖乖落座,端起茶碗低頭啜飲,若不計一雙根本心不在焉,往一旁瞟開的目光,那模樣看起來完全就是恭候母親大人聖訓的乖巧兒子。
這小子,就會在她面前做樣子!
沈晚芽沒好氣地睨著兒子就著茶碗的側顏,心裡氣歸氣,卻不否認,這個兒子無論外表或內在,都好得足以教她這位親娘感到驕傲,但為了不讓他志得意滿,沈晚芽從來不將這份心情訴諸於言語,告訴她這個兒子。
天生的鮮卑胡人血統,讓問驚鴻的五官比尋常人深邃分明,從側面清晰可見高挺的鼻樑,飽滿而紅潤的嘴唇,一雙琥珀似的眼眸,在兩排說不上長,卻見濃密的眼睫之下,笑眯起來的時候,幽幽里閃爍著光芒。
一身皮膚白凈的底子,遺傳自他的雙親,即便想要刻意曬得黝黑,顏色看起來都會像是淺蜜色般,這體質羨煞了家裡一堆丫鬟僕婦,不過因為回復白晰的速度極快,所以問驚鴻這兩年已經認命不故意到處闖蕩,在驕陽之下大肆曝晒,也就一直維持著細皮嫩肉的少爺模樣,只有高大結實的身形,以及敏捷的行動,可以看得出來他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兒。
或許是因為這衝突的外表與氣質,讓他往往不經意勾唇一笑,白凈俊美的外表,挾帶著一點不羈放蕩的慵懶,格外的教人怦然心動。
再加上他身為「雲揚號」的少東家身分,問家家主唯一獨子,日後必定是「雲揚號」的繼承人,無可挑剔的條件,讓這兩年來,問家的門檻不知道被前來想要說親的媒婆耆老踏平了多少寸。
但是,無論對方閨女兒的容貌多嬌美,性情多溫馴,琴棋書畫如何高明,家世淵源深厚等等……沈晚芽聽了也總是客氣笑笑,只要她沒表示意見,她的夫君問守陽也就尊重她的意思,只要她一記眼神投過去,他便會代為回答,說兒子的年紀尚小,歷練尚輕,還不急著成家。
今年才剛滿二十歲的問驚鴻,對於自己的婚事壓根兒沒想過,所以樂得由他家爹娘出面拒絕說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