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荒山洞穴
逃生艙轟隆墜落地面之後,門隨著氣壓放泄的聲音打開。
蕭闌從座椅上將蕭黎迅速搬到地面平躺下來,蕭黎的身軀已經殘破得不成樣子,四肢的皮肉更甚至於全身都在腐爛,看起來觸目驚心。蕭黎通紅著雙眼,顫抖手觸碰著蕭黎的鼻息,頸脖,還有胸口。
沒有!沒有!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
怎麼會沒有!不可能!蕭闌不可置信地望著,無法控制的悲慟的淚水從通紅的眼眶裡滑落,他無法想象蕭黎的生命竟然真的有一天會在自己的眼前隕落,還是以這樣殘忍的方式。
「蕭黎,你不能死……」蕭闌的雙唇顫抖著,他手腕上的未名花的圖案在灼燒著,他的心也好似在地獄的烈火上焦灼。但是,這一定不是結束,蕭闌不相信。他不知所措地,只能伸手一次又一次去幫蕭黎做心肺復甦,他要聽到血液從心房裡流淌的聲音,他要聽到這個心臟鮮活跳動的聲音,他要蕭黎活過來!
曾經蕭闌一直想的都是他只有十年時間,現在他渴求的,他還能有十年的時間。如果蕭闌無法擺脫命運的鉗制的話,那麼這整整十年,一天、一分、一秒都不能少。蕭黎要活著,就算他把他當成死敵也好,就算他要折磨他也好,就算他對他只有恨也好,蕭闌都少不得這十年。
「活過來……求你。」胸腔里來源於心臟壓抑的悲切的殘鳴,蕭闌瞪大眼,任由淚水模糊自己的雙眼,卻仍是盯著蕭黎變得和他同樣醜陋的臉看。無數記憶在腦海中如同走馬燈般回放著,他的心臟炙熱的無與倫比,又好像是有黑血無法止住地從現在這顆同樣腐爛的心臟里流瀉出來。
明明他與這個人的時間,已經過了如此漫長。但是蕭闌仍然覺得不足夠,或者說永遠覺得不足夠。那些曾經攜手的歲月,如今看來也就只有一瞬而已。那些鮮明的記憶凝聚在腦海里,與現在眼前的猩紅和漆黑的畫面交織融合在一起,只剩下了空洞的悲愴。
突然間,蕭黎的身體如同痙攣般劇烈地震顫起來,他的喉嚨口發出奇怪的聲音,而後如同哮喘一般地大口喘息著,雙眼猛地睜開。蕭闌一震,然後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去碰蕭黎的臉,他不知道是該笑,還是怎麼樣,最後只能在蕭黎的瞳仁里看到自己淚流滿面,卻又表情扭曲的醜陋的臉。
蕭闌的口中不斷喊著蕭黎的名字,躺在平地的男人身體的震顫減緩了下來,他的右手緩緩抬起,然後觸碰上了蕭闌臉頰上的淚水。這一下,蕭闌的淚水更加無法止住,他的胸腔里似乎壓抑依舊的悲慟都在此刻徹底爆發出來。他埋下頭,緊緊抱住了蕭黎的身體,就算下一秒蕭黎將他踢開踹開,甚至再將他的心臟挖出來,蕭闌都不介意。
蕭黎漆黑的眼眸定定望著灰濛濛的天空,迷茫而又無神。他的身體劇痛著,思維潰散著,但卻抵不住灼熱的胸口。下意識地伸出手撫上了靠在他胸口的男人的脊背,只覺得那個男人的身體愈發顫抖。腦海中一片的混沌,最後竟只記得睜開眼那刻看到的,這個男人淚臉滿面的臉。
「你活過來,活過來就好,沒事就好。」蕭闌不住地說著,顫抖的嗓音根本停不住說話,彷彿以此來一遍遍安撫自己余留的恐懼。察覺到蕭黎掙扎著想要從地面上坐起,但是軀體卻無法支撐,蕭闌連忙伸手將蕭黎扶起。
「這裡是哪裡。」蕭黎望向四周,雙人逃生艙,亂木,荒林,山地。
「我不知道。」蕭闌愣了愣,他並沒有在意降落到了哪裡,但是他也沒有任何地理的印象。
「找個地方落腳。」蕭黎轉頭對蕭闌說。
蕭闌背著蕭黎在似是荒山的地方走著,終於尋了一處洞穴安歇下。
「你是誰。」
等到終於可以歇一口氣時,蕭闌聽到蕭黎這句話時那口氣又立刻提上了嗓子眼。
「你,說什麼?」
蕭黎,竟然問他是誰,這到底是哪種意思。
「我沒有記憶。」蕭黎淡然地說著,恍若就跟說快到晚上了一樣自然平常。
蕭闌:「一點印象都沒有?」
蕭黎點頭。
蕭闌徹底震驚了,他根本沒有想過蕭黎會失憶。一路上蕭黎表現得都太冷靜太正常了,不,也許正是因為蕭黎失去了記憶,所以與他之間的相處才會轉變的如此平靜。蕭闌回憶起之前研究所的情景,不知道是注射器的作用,還是毒氣或者精神壓迫的作用,會讓蕭黎失去記憶。但是,現在看來,失去記憶倒並非什麼壞事,但是如今蕭闌又該怎麼和蕭黎解釋自己的身份。
「我是救你的人,但不是你的朋友。」至於是愛人,還是仇人,蕭闌此時也分不清了。蕭闌都不敢說他和蕭黎有親密的關係,只怕等以後蕭黎突然恢復了記憶之後,會以為是他騙他,「如果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話,就把我當個陌生人吧。」
陌生人,也比之前的關係要好太多了。
像這樣,能夠真正地擺脫掉之前不知淵源的仇恨,蕭闌心底似乎終於平穩了些。
「名字。」蕭黎的臉上依舊沒有表情,並沒有對蕭闌的回答展現出情緒,並無接受也無拒絕。
蕭闌的名字剛想脫口而出,卻又頓住了。
「你幫我起個名吧,你想叫什麼都行。」蕭闌用過不少名字,那些名字雖然不是他的真名,但是蕭闌其實也都接受當成了身份的一部分。在這個世界里,他突然間很想讓蕭黎幫他起個名字。不管是什麼名字都好,專屬蕭黎的名字就好。
蕭黎多望蕭闌一眼,並沒有回應蕭闌的期望,反而卻是閉上眼睛休憩起來。
蕭闌看到蕭黎漠然的反應不禁苦笑,這倒也是,如果自己剛醒來就遇到誰說要幫他起名字,蕭闌肯定會覺得那個人有病。不過,真好啊,能夠像這樣和蕭黎正常地對話。他沒有想過竟然有一天,他竟然會如此慶幸著這個人失去記憶。
不過,這下蕭黎也跟他一樣丑了。
在一起,誰也別嫌棄誰。
「我去找點水,和吃的。」
蕭黎的軀體雖然已經不在腐爛,但是那些猙獰的傷口都還在,黑紅的血肉在肌膚上猙獰得凸顯著疼痛的存在感。蕭闌沒有辦法治療蕭黎,他分明曾經在蕭黎手底下受過更重的傷,但是此刻他卻依舊因為蕭黎身上的傷而感同身受地覺得自己也在劇痛著。蕭闌只想在這裡能找到水給蕭黎清理下傷口,而且雖然蕭闌不用吃東西,但是蕭黎仍然是要的。
「呆這裡。」蕭黎並未睜眼,冰冷的嗓音卻如同命令一般。
既然蕭黎都這麼說了,蕭闌也只能留在這裡。蕭黎不再說話,蕭闌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想去打擾蕭黎休息,只能自己在腦內理清思緒,思考一些自己還沒來得及想的事。
之前,蕭黎說過他做了一場夢。
夢裡,他抱著一個死去的人。
蕭闌那個時候就想到了,這個人是不是指他?
他不是沒有想過自己的死會給孟謹帶來怎樣的打擊,但是蕭闌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他只能佯裝著,每一天的結束之後都會有第二天共同相約的晨光升起。他會在孟謹的臂彎里醒來,他會在他唇角印下一吻,他會對他說早上好期待著新的一天。
但是只有十年,而這個十年,是蕭闌的秘密。不可告人的,維持了很多年的秘密,更加不能讓孟謹發現的秘密。在身為年諾的最後一年,他徹底退出了娛樂圈,只是想留在孟謹身邊,儘可能多的時間,將最後一年當成年諾的一輩子不留遺憾地過完。
但是,怎麼可能呢?
任何的不留遺憾,當說出口的那一刻,當心底用上這個詞的時候,遺憾就已經造成。
[我把他的心掏了出來,然後把我的心臟拿了出來放到他身體里。]
[再把他的心臟放到我的胸腔里。]
蕭闌其實知道的,他死了以後,孟謹也不會好好活著。
但是,他從未想過孟謹會這麼做。
殘忍無情,即便是對他自己也一樣。
直到此時,蕭闌才意識到一個問題。
孟謹在沒有楚凌一部分的記憶時,初遇他便對他與他人不同,這是因為他的靈魂對他保有淺薄的記憶,還是因為他上一世的生命最後的情感烙印在了靈魂深處?
蕭黎今天在自己的眼下失去呼吸,失去心跳,蕭闌瀕臨崩潰的恐懼和絕望,他不能容忍自己失去蕭黎,就如同孟謹不能失去年諾一樣。那麼,當孟謹看到死去的他的時候,又是怎樣的?
蕭闌根本不敢去想,心臟又開始顫慄的疼痛,恍若陷入真空般窒息。
是他,騙了孟謹。
不僅是孟謹,還有其他的,每個人,他都欺騙了。
蕭闌一開始給了他可以一起死去的假象,後來,給了他可以一起活到老的假象。
然而,這一切都是假的。
屬於蕭闌真正的未來,是不屬於他的。
孟謹,恨他。
愛得多真,恨得多深。孟謹恨他恨得想要剖開他的胸腔拿出他的心臟,孟謹恨他恨得可以用一種殘忍決絕的手段殺害自己的生命,孟謹恨他恨得將他冰冷的心臟放進自己的軀體里。
他把他鮮活炙熱的心挖出來給了蕭闌,蕭闌卻只能留下一顆破敗的心臟冰冷他的身體。
[那個人的心,和你一樣,是冰冷的。]
也許除去這個身體和蕭黎的仇恨,停留在蕭黎靈魂深處的情感,對他依舊是恨意。
他恨他。
蕭闌的心恍若破碎般得疼痛著,讓他眼眶通紅地只能定定注視著蕭黎的側臉。
是啊,他是恨他的。
蕭黎似乎感覺到了什麼睜開眼過來望過來,蕭闌愣了,然後連忙移開視線。他壓抑不住地用手遮住了眼睛,不想讓自己眼裡太過複雜太過炙熱的情緒落入蕭黎眼底。
「姓什麼。」
蕭闌頓住了,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過來,蕭黎是在問他名字要姓什麼。蕭闌暗自深吸一口氣,平復了下情緒,然後抬眼認真望著蕭黎的面容。蕭黎,是真的要給他起名嗎?
「隨你姓好了。」反正縱使蕭黎失去記憶,他叫了那麼多次蕭黎,這人也知道自己的名字了。
蕭黎默不吭聲,又微闔了眼。
蕭闌也靜默著等了很久,等到他的神經也終於倦怠著似乎堅持不住的時候,終於聽到了他的話。
「蕭闌。」
蕭闌的身體一震,神經無法遏制地在腦內顫慄著,愕然地抬眼望向蕭黎。他心中沉澱壓抑依舊的情感似是隨著這兩個字瘋狂吶喊爆發出來,那沉寂掩藏的愛再也無處遁形。那些遍體鱗傷的傷口,那個千瘡百孔的心,似乎都在此刻被灼熱的苦痛和洶湧的情感所填滿。
「名字。」蕭黎似是以為蕭闌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冷漠卻難得耐心地多說了一句。
蕭闌的眼眶通紅。
在蕭黎有些詫異的視線里,蕭闌抑止不住的淚水從臉上流下。
「好。」蕭闌抿起嘴角,聲音卻沙啞顫抖得不像話。
「我叫蕭闌。」